盲女八寻 第371章

不管心里怎么想，反正表面功夫是肯定做好的——毕竟在场还有幕府的客人在呢。

“……”

“来，千代姐姐，许久不见，我先敬你一杯……呼呼，没想到你现在居然跟着万鬼斋老先生一起替幕府做事，真是令人意外。”一边说话，盲女一边笑眯眯地倒了杯酒，递给了坐在旁边的千代女。

说实话，这件事确实在她的意料之外。

本以为千代女会和历史一样逐渐走上人生巅峰，成为赫赫有名的“甲斐信浓二国巫女头领”，谁知道她不仅一路跟着万鬼斋从骏河晃悠到了京都，而且几年没见，甚至摇身一变，变成了足利将军的属下。

不过考虑到将军家如今的处境，也不好说这到底算是高成还是低就……

但无论如何，他乡遇故知从来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起初八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动静，又或者是千代女胆大包天，溜进了二条御所打算偷个鸡摸个狗啥的。

由于担心对方出事，她甚至还特意在宴会中途找了个理由暂时离席，趁机把千代女抓了出来，想趁着御所众人还没发现赶紧把她送走，结果几句话下来，才得知这人如今竟已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幕府护卫。

只能说人生际遇总是无常，有缘相见，八寻便也邀请对方夜里过来喝上一杯叙叙旧，千代女不仅欣然应诺，而且天还没黑就高高兴兴赶了过来，动作之快，让八寻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压根没等到换班时间，直接就溜了出来。

但想想也不至于，何况千代女死活不承认，她也就不管了。

反正就算真的翘班，到时挨骂的也是千代女自己。

“……”

可如今听着伊贺几人的闲聊，千代女脸上灿烂的笑容却逐渐凝固了起来，越变越古怪，最后更是像看着什么奇妙的东西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八寻。

“千代姐姐，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呀？”

旧友重逢，加上这一桌子好菜，八寻心情正佳，也不介意多叫两声姐姐，让千代女多高兴一会。

但等她把酒杯递过去，千代女愣愣地接过一饮而尽，拿手背擦了擦嘴，转过头来，又看了一眼盲女：“小八寻……”

“恩？”

“你是笨蛋吗？！”

“……啊？”

……

第三百八十二章 桌上权谋

有道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即便千代女性格略显憨憨，平时做事又容易掉链子，可她毕竟跟着万鬼斋在骏府、京都混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武家高层的弯弯绕绕自然也颇有了解，远不是伊贺一帮土老冒能比的。

也正是听她叽里呱啦这么一解释之后，八寻等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白伞袋不仅仅只是个袋子，马鞍上放块兽皮也不只是为了让人坐着舒服一点，而且最重要的是：

“原来幕府不光是给个使用权，而是真给东西啊！”

“对。按照以往惯例，要等到小八寻回去以后，公方殿下才会挑个吉日良辰，遣使者大张旗鼓将这两样东西送至伊贺，也是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免得被人质疑真假……”

千代女讲解道。

白伞袋也好，毛毡鞍覆也罢，重点不在于这两件物事本身，而是其背后的象征意义，倘若将军直接在二条御所见个面就把东西赐下来了，全程没什么人见证，等转头八寻回到了伊贺，把这东西拿下来用，其他人也可以一口咬定说是造假诓骗……

过去还真没少出现类似的情况，两边互相扯皮，把幕府折腾得够呛，所以后来痛定思痛，才有了这条规矩。

要不怎么说每一条规则背后都有着血淋淋的教训呢？

当然，换成其他比较富裕的大名遇见这种事情，只要愿意多砸点钱进去，全程招摇过市耀武扬威，同样也是一种极为有效，且性价比颇高的秀肌肉行为——当年上杉姐姐的父亲就这么干过——可惜这类奢侈的政治投资，显然与伊贺没有一文钱关系。

而此时在场的众人也压根没往这方面想，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思考起了一些更为实际的问题：

“所以幕府只送一个伞袋子，伞还是得自己买？”民治丸第一个发现了盲点。

“咱们伊贺有谁是擅长做伞的吗？”

勾坂甚内摸着鼻子，苦思冥想了一阵，自己给出了答案，“哦，对了，我记得拓植一带有个千叶氏，好像就是以机关伞出名，要不然找他们定做一把去？”

“勾坂大人，你好像搞错了一点，咱们要这伞不是拿来打架的，是拿来给姨母大人游街示众的，要机关作甚……呀，好痛！”阿鹤在旁边发言，不过话刚出口就被自己父亲打了一下。

“所以让你平时跟你弟弟学学，多读书，多读书，游街示众哪里是你这么用的！”伊贺崎道顺狠狠瞪了一眼自家女儿，而阿鹤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吐吐舌头，赶紧呸了两声，笑嘻嘻向八寻撒娇道歉。

这边还在拉着胳膊卖萌，那边龙子咽下嘴里一块鱼肉，好奇问道：“话说回来，京都这么多卖伞的，挑两把好看的买回去不就好了，有必要特意找人订做么？”

“当然有必要！”杂贺萤脸色淡然地主张道，“八寻大人可是咱们伊贺的头儿，岂能随随便便到街上买一把现成的伞就用，自然是要量身定制——”

“但定做很贵的。”民治丸摇了摇头。

“那就绑……咳咳，‘请’几个伞匠回伊贺，等活干完了再放……再‘送’他们回来。”杂贺萤依旧坚持道。

“好了好了，这种事还是别当着八寻大人的面讲，咱们可都是良家子，才不干这种坏事。”

眼见某人越说越没遮拦，伊贺崎道顺赶紧转移话题，免得惹盲女生气下不来台，“伞的问题先放一边，那什么毛……哦，毛毡鞍覆，既然是放在马鞍上的东西，总得先备个马鞍吧。”

“考虑马不马鞍之前，首先不是得给八寻大人整一匹马嘛。”眼神一对，勾坂甚内顿时心领神会，帮衬着说道，“八寻大人，您的骑术如何？”

“还……还行吧。”八寻回答得没什么底气。

两个中年人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好，正想赶紧再换个话题，但其他人明显没这份眼力劲儿。

民治丸惊讶地嚷道：“咦，师父，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前段时间你不是还说要练习骑马，结果上去之后抱着马背死活不敢动弹……最后还是直虎大姐帮忙把你拎下来的。”

“……”

“……”

“……”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民治……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八寻恶狠狠磨着牙齿说道，完了又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鸡肉，“吃你的东西。”

“哦。”

民治丸乖乖低头吃饭。

旁边龙子趁机笑嘻嘻地拿筷子戳了戳她：“八寻八寻。”

“等等，把你的筷子拿开，脏死了。”

“才不脏呢，我舔得很干净的。”

“我就是说你的口水很脏！”

“噢。”龙子眨巴眨巴眼睛，也没在意，只是笑着说道，“你想学骑马的话，之后我来教你呗。不是我自夸，我以前可是学过很长一段时间小笠原流的骑射本事，厉害着呢。”

“真的？”八寻怀疑道。

“真的。”龙子一本正经地点头，“主要是我想看一看你在马背上发抖的样子。”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八寻勃然大怒，又感觉到其他方向投过来的温暖目光，于是更是怒上加怒，怒不可遏……愤怒地吃了一大口米饭。

“咳咳咳！”

然后不小心噎到了。

“不愧是我敬爱的姨母大人……太棒了！”

旁观的阿鹤不知为何两眼闪闪发光，并且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偏过头来，与杂贺萤对上了视线，发现后者的双眸同样闪亮如星。几秒钟的沉默后，两人默契十足地击了下掌。

虽是一言未发，但这一眼之间，却已胜过了万语千言。

“……”

只有千代女没能融入到餐桌上这温馨的氛围当中，而是正万分苦恼地抱着脑袋。一时之间，她竟然搞不懂到底是自己的思考方式出了问题，还是眼前这帮家伙的脑子不太对劲。

“那个……你们各位听完了咱刚刚的那番话以后，就只有这点感想？什么送伞袋包不包括伞，什么准备马鞍和会不会骑马……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讨论啊！公方殿下把这两样东西送给小八寻，就相当于承认她是伊贺守护了——这不才是重点嘛！”

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千代女猛地换了个坐姿，从原本的正坐变成盘腿，再啪啪拍着自己弹性十足的髀肉，气势汹汹地喊了起来。

结果下一刻，只见这边的几人互相对视，均是面露不解之色。

“所以呢？”

阿鹤歪了歪头，“姨母大人本来就是伊贺的大头目了啊，公方殿下他承不承认有什么区别？”

“伊贺守护之类的名头，在八寻大人面前不值一提。”杂贺萤补充道。

但她停得一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但天枫伊贺守大人也很好听。”

“不对不对，萤你搞错了一点，伊贺守是朝廷的官职，和伊贺守护是不同的。”龙子煞有其事地纠正，“所以咱们只能叫八寻伊贺守护，而不能叫伊贺守。”

“原来如此。”杂贺萤虚心受教，同时也不忘提出自己的看法，“但我还是觉得伊贺守好听一点。”

“嗯，我也这么觉得。”

龙子点了点头，随后猛地看向盲女，“所以八寻，正好咱们现在人在京都，你去问天皇陛下买一个伊贺守的官位呗，要是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大发慈悲借你三十贯！”

“谢谢你啊……”

八寻扯了扯嘴角，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对龙子大人的慷慨感恩戴德，还是该佩服她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

犹记得上辈子她还在念书那会儿，休息时间喊朋友去小卖部买罐菠萝啤的时候，用的大概也是这种口吻。

而且在场这么多人，包括千代女在内，愣是没一个觉得有啥不对劲的。

万世一系，实际悲催。

但龙子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来都来了，趁机跟公家走动走动，买个官位什么的好像也不错，她又不是迟钝的呆子，自然发觉了白天将军那几次可疑的停顿。就算当时没意识到，后来一琢磨，也猜到可能是将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

也就是后来那支“千里镜”打通了任督二脉，令足利义辉豁然开朗，直接一口一个爱卿就叫上了。

但这个叫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同时考虑到日后的各种外交场合，想想还是有必要花点小钱买个官职充一充门面——虽说也可以很不要脸地拿来就用，不过考虑到她将来还打算与足利将军长久来往，像这种直接打朝廷脸的事情，能不做尽量还是不做的好。

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对吧？

盲女这边脑瓜里天马行空，另一边，伊贺崎道顺作为现场文化素养最高的一位，也稍微跟大家讲解了一下这个守护职的用途。

所谓的守护，或者说守护大名，即是受室町幕府任命，负责统治地方的官吏，在统治的令制国内，拥有着以裁判诉讼、分配领地、征收税款、催促兵役等权力，不啻于一方诸侯。

换而言之，只要室町幕府这个体系尚未完全崩溃，那么持有一国守护职，便相当于拥有了对应土地的统治法理。

第三次川中岛之战中，武田信玄便是以取得信浓守护一职作为条件，接受将军居中调停，与长尾景虎议和，让后者腾出手出兵上洛，帮助足利义辉抗衡当时如日中天的三好长庆。

而老谋深算的信玄和尚之所以开出这个条件，正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合法性，令新近征服的信浓百姓更愿意服从自己。

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除此之外，足利义辉这些年还给出去了不少守护役职，或者是为了怀柔笼络，或者是为了插手地方上的争斗。不得不说，这些手段确实行之有效，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将军家的权威有所恢复。

如今赐予八寻“两免许”，认可对方在伊贺境内的统治权利，其实一样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从今往后，盲女的天枫家在伊贺便算是有了法理基础，大义名分，也解决了此前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如今伊贺大小领主要么是心悦诚服，要么是刚被暴打一顿不得不服，没人跳出来造反，可五年十年过去，这群人是否又还能一直安稳下去呢？

考虑到战国时期淳朴的风土人情，这个答案不言而喻。

原本要是有人蠢蠢欲动想造反，不用顾虑太多，直接可以指着八寻的鼻子喊上一句：“彼可取而代之！”反正大家都是平头百姓，凭什么这个伊贺老大的位置你能坐得，我却坐不得？

没道理啊！

可现在从将军那得到了只有一国守护才有资格用的白伞袋与毛毡鞍覆，到时候再有哪个不长眼的蹦出来说这种话，八寻就能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乃室町幕府任命的伊贺守护，你又算什么东西，敢跟我相提并论？”

至于这句话有多少效果，则完全看双方具体的实力对比，要是盲女哪天落魄到了只剩阿猫阿狗两三只，那这话说出来自然只能被人笑话，可一旦她与对手实力相差不算太大，这个伊贺守护的名头可就有了大用途。

这也是为何大家伙一方面不把幕府放在眼里，一方面却又不敢彻底无视将军，有事没事还往京都送点钱什么的，图的无非就是一个“名分”——作为这份规则的受益者，这些封建领主出于理性考虑，往往也都会去努力维护已有的秩序。

否则岂不是连自身统治的根基都要一并动摇了？

如此这般，伊贺崎道顺尽量深入浅出解释了一下将军大人此番举动的作用，也不知道其他人听懂多少，起码表面上一个个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突然“啪”的一声，却是民治丸把手一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就是师父说过的‘双标’，对吧！？”

“……”

自家徒弟依旧思路惊奇，八寻实在不知道她是怎么从伊贺崎道顺刚刚那番解释联想到双标的……不过转念一想，好像民治丸这句话确实也没说错？

一件事情我能做，别人不能做，这可不就是双标嘛！

举一反三，不愧是她的徒弟！

……

你一言我一语，饭粒横飞汁水四溅，在如今普遍奉行分餐制的大环境下，天枫一家子的餐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要是让那些一板一眼的老顽固见着这一幕，只怕当场就得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想象着那大快人心的景象，千代女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恶逆非道的冷笑。

她早看那帮老东西不顺眼了！

但千代女本身倒是并不讨厌这种热闹的氛围，甚至还挺乐在其中的——要是龙子别老跟她抢吃的就更好了。

一顿饭吃完，又津津有味喝了半壶酒，女忍者趁着其他人起身收拾碗筷餐具，自个优哉游哉往后一躺，像条咸鱼似地扑腾了几下，又一个翻身，骨碌骨碌滚到盲女脚边。

“小八寻~”

说话的同时还拿手指戳人玩，“咱有点困了。”

“那就回自己家睡去。”

“累了，不想回去，你就留咱在这住一晚呗住一晚呗。”千代女故意捏着嗓子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