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73章

“啊。”阿秀眉头紧蹙。

“咱们一开始以为三好家此次劳师动众进京参拜清水寺，只是想着借这个由头炫耀武力，令将军不敢轻举妄动。但如果八寻的猜想为真……”无明语气凝重，“只怕京畿又要生变了。”

“啊！”阿秀猛地握紧拳头。

无明也毅然答道：“没错，要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咱们现在知道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啊……？”

"你是担心咱们势单力薄，插手进去之后只会变成以卵击石么？”

“啊！”

阿秀点头。

随后却见无明笑了笑：“这一点的话倒是不用担心，咱们的天枫大人向来神机妙算，肯定早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不，或许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否则也不会让咱们跑东跑西，到处打探三好家将士的情报。天枫大人，我说得对吗？”

最后一句话却转向了面前的盲女，语气中既有几分恭敬，又带着些许揶揄。

而八寻只是苦笑：“下次你们两个再说悄悄话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翻译一下阿秀都说了些什么？”

虽然这两人好似自顾自聊得开心，可刚刚那段交谈听在盲女的耳中，完全就是无明同学的独角戏——虽然根据前后文大概也能看出阿秀想表达的意思，可她依旧有一种被排挤的感觉，心里莫名不爽。

“下次一定。”无明讪讪一笑。

“啊……”

“阿秀也说对不住了。”

既然这两人认错的态度良好，八寻于是也不再计较她们两个动不动开“队内语音”的问题了：“好吧，那我们说回正题……虽然小女子远远算不上什么神机妙算，但只说眼前这件事的话，倒是与无明你想的大差不差。”

“我猜也是。”短发女子一脸果然如此，“如果只是想要普普通通进京一趟面见将军，以八寻你的本事，数日即可往返，又哪里用得着特意带上这么多人……还都是伊贺境内数一数二的高手。”

“啊。”

“阿秀说她也这么觉得。”

无明尽责尽职地帮忙翻译道。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们……”八寻轻笑一声。

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是不认识的也就罢了，像无明两人与她认识来往多时，自然明白盲女个性不喜铺张。

不提当年，哪怕如今当上了伊贺国的大头领，平时如非必要，对方照旧是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旧衫晃来晃去，时不时还会拎着琵琶重操旧业，混进市井间卖艺赚几个小钱。

这样的一个人，又岂会无缘无故，大张旗鼓带着十多个人来到京城呢？

没错，大张旗鼓。

虽然十多个人听起来好像已经足够俭朴了，不过八寻本身便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伊贺距离京都又只有数日路程，换在平时，她顶多带上一两个亲近之人，趁机游山玩水，联络感情。

绝不至于像这回一样，几乎把伊贺目前有头有脸，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在身的人物一股脑都带了出来。连勾坂甚内与伊贺崎道顺这等一方领主也在其中。

不嫌夸张地说一句，除了双猿与直虎等寥寥几人缺席，以及小南一如既往因病无法前来之外，如今在场的这十几个人，几乎已经囊括了伊贺当前大部分的精英战力。

反正无明不相信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团建。

何况这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早在八寻等人动身之前，就已经通过他们楚叶矢众，以及天智姐妹的门路，往京都陆陆续续塞了不少人手进去，估算一下约有两三百人，多是不多，可盲女如此大费周章，肯定不仅仅是为了与将军见上一面，而是另有盘算。

这段时间，无明与阿秀、阿优三人悄悄开了好几次小会，并抛出了各种各样天马行空的推测，甚至一度以为八寻终于穷疯了想去打劫京都的哪家富商。

阿秀这边还在思考如果八寻真想不开要这么做，自己该如何劝阻，转头却发现无明已经开始跟阿优兴致勃勃讨论起了具体要抢哪家豪商，抢完又要怎么大肆挥霍云云……

琢磨歪门邪道的代价，自然不可能好到哪去。

即使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无明的脑门依旧有些隐隐作痛。连她都是如此，阿优更不用提了——想来阿秀肯定不会区别对待，打她的时候用尽全力，打阿优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肯定不会的！

总而言之，她起初一直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八寻此番用意为何，直到众人抵达京都，对方交代让她与无明暗地里探查三好家士卒的情报，无明这才把看似无关的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但同时又有了更多的疑惑。

“八寻……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

“大概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吧。”八寻稍一斟酌，回答道。

她自然知道无明想问什么，事实上，自打那天夜里与直虎开诚布公谈过一番，定下了有关未来的计划之后，八寻便也着重留意起了这方面的情报。

从这一点来说，这个回答也不算是骗人。

“秋天……换句话说，修理大夫刚死没多久，你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情景？”无明若有所思。

“怎么可能，你太高估我了。”八寻摇了摇头，“自古人心难测，哪怕诸葛孔明再世，也无法尽算他人心思。但如果把目光放在整副棋盘之上，一局棋的大致走向，便总是有迹可循。”

就算她不依靠前世读过的历史，只以当世之人的角度来看，修理大夫长庆一死，三好家的衰落同样已成定局。而世间争斗就如跷跷板，一边落下，另一边就跟着抬了起来，三好家一旦陷入衰退，自然就有其他势力出来填补这份空缺。

而足利义辉这些年心心念念所做的，正是借由推动各方大名龙争虎斗，好让自己从中攫取渔翁之利。他绝不会错过这个良机，无论是号召织田、上杉、又或者是西国势力越发强大的毛利上洛，对于现如今内部山头林立、忙着夺权争利的三好家众人而言，无疑都是一场惊涛骇浪……

甚至有可能演变成灭顶之灾。

而在三好家臣们忙着内斗的期间，足利义辉这大半年则是动作频频，一步步将京都周边的城砦国人都拉拢到了自己这边，再加上京都原有的奉公众，真要翻脸打起仗来，这位将军手底下也能拉出一支三四千、四五千人的军队。

倘若三好长庆尚好端端活着，那这区区几千人跟三好家的数万大军当然没得比，可如今长庆已死，不管是家主三好义继，还是作为后见役的三人众与松永久秀，都没有足够的威信能够统合整个三好家。

无法统合三好，便无法在与将军的对抗中占据绝对优势，一不小心甚至有可能被足利义辉借力打力，各个击破。只要三好家这些权臣还没愚蠢到看不出这点，就必然会有所行动，抢在足利义辉彻底做大之前，来个先下手为强——

问题在于，要怎么才能先下手为强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难想。

就连无明与阿秀在这片刻间也已经反应了过来：“看来三好那帮乱臣贼子是打算再行一次废立之事了……可就算要拥立新将军，他们手里还有能用的筹码么？”

“啊。”

阿秀出言提醒。

“原来如此，差点忘了当年那位堺公方还在人间。”无明恍然大悟，“哦，阿秀她刚刚是说……”

“这次的就不用翻译了，我能听懂。”

八寻笑了起来，“你们二位不愧是楚叶矢众的顶梁柱，脑袋转的就是快。我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看法，三好家不可能放任将军做大脱离掌控，可现如今他们内部非是铁板一块，并没有足够的实力威慑众人。如此一来，至少换成是我的话，必然会选择兵行险着，例如……拥立一位听话的新将军。”

类似的事情其实过去没少发生，就单说过去的几十年里，先是细川政元与日野富子发动了明应政变，废黜了原本的将军足利义材，转而拥立足利义澄。

后来义材与义澄两派兵马大战连场，足利义材一度夺回了将军之位，可惜后来又再度被人放逐，细川政元之子高国转而拥立了足利义澄的儿子义晴为将军。

足利义材先是逃到淡路国试图举兵讨伐，可惜以惨败告终，最后又逃到了四国阿波，并在当地郁郁而终。

而足利义晴的这个将军位子也坐得不怎么安稳，没过几年，他原本的靠山细川家陷入内乱，与高国对立的细川晴元趁机与三好长庆的父亲元长起兵拥立义晴的弟弟足利义维，先是进入堺町，再一路打进京都，把足利义晴等人撵到了近江国——

足利义维“堺公方”这个称呼，也是因此而来。

然而没过几年，细川晴元又跟三好元长反目成仇，并与本愿寺的一向一揆联手，成功击败了仇敌元长，逼迫对方切腹自尽，再顺理成章废黜了站在三好元长一方的足利义维，转而把自己赶走的足利义晴又接了回来。

此后足利义晴、义辉父子与细川晴元、三好长庆等权臣几度对立，隔三差五就被撵出京都，而另一位曾经的将军足利义维则是在阿波国的天龙寺安静度日，不问世事。

可足利义维自己不问世事，却不代表三好家不会利用这张筹码做些什么，何况他还有一个儿子在世，哪怕说不动老子，拥立一下儿子也同样行得通。

而由于这些年的室町幕府内斗，天下百姓早就对将军更替习以为常，并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假如说三好三人众与松永久秀串通起来，打出清水寺参拜的幌子带领万余大军上京，杀足利义辉一个措手不及，把人赶出去之后再拥立一个新的将军。如此一来，既能解决眼下一大难关，又能让原本互相争斗倾轧的三好众人有了一个共同的利益，重新被绑在一架战车上，可谓一箭双雕。

不管是在这儿的无明、阿秀，还是之前听八寻分析完了情况的直虎、龙子等人，基本都觉得这是一步好棋。甚至连八寻自己都觉得，如果事情真这么发展下去，对现今的三好家而言确实不失为一手妙着。

前提是他们只仿效之前那些“曹公”，把足利义辉撵走另立一个傀儡……

而不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直接一拥而上把将军给做成了一盘鲜美的伯邑考。

这么做到底是图个啥呢？

八寻苦思冥想了很久，依旧没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要说是害怕足利义辉卷土重来吧，可对方目前最大的依仗六角家不巧连着遇见两个昏庸之主，直接导致家中叛乱不止，上下离心，一时半会难成气候。

而其他的什么织田也好，上杉也罢，一方面距离京都较远，一方面又都深陷战争泥沼之中，短期间难以抽身，这段时间，三好大可统合畿内，蓄精养锐，又何必把事情做得如此壮绝，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何况挟天子以令诸侯，关键在于“天子”的权威，哪怕这权威早已名存实亡，视情况同样有着莫大的价值。但你前头刚刚一刀把天子给杀了，把自身置于大逆不道的境地，再想挟着新天子号令群雄，那可就真是痴人说梦了。

由于这事着实有些难以置信，她总感觉自己哪怕把实情说出来，告诉大家三好家真正的目的是杀了将军一了百了，也未必有谁会信这一茬。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替三好三人众他们想了一个更有可行性的操作。

反正不管三好家接下来是准备废黜也好，直接杀了也罢，归根结底还是要与足利义辉为敌。

而这恰恰便是盲女等待已久的机会。

“如果三好家真打算拥立那位‘堺公方’入京，京都近期怕是难免要有一场恶战……八寻你这段时间的布置，莫非就是在为了这一刻而做准备？”

前前后后，线索串联在一起，无明只觉脑海中有闪电一划而过，思绪顿时变得清晰起来，“你想帮助现在的将军对抗三好，渡过难关？”

“是也不是。”

八寻笑着摇头，“无明、阿秀，你们还记得之前我在评定时说过的话吗？”

“当然，你说要想改变伊贺如今四面楚歌的局势，有必要向外借力，通过投靠幕府，化解六角与筒井的威胁，从而将精力集中在伊势方向……我记得好像是这样？”

“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关于细节，小女子想要稍作修改。”

“稍作……修改？”

无明闻言一怔。

却听盲女温声细语，娓娓道来：“当今形势，伊贺一国独木难支，想要安稳度过难关，傍上将军这棵大树固然也是一种选择，可具体怎么个傍法，却值得细细斟酌。正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夜深人静，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带着一丝凉意，八寻曲起手指，敲了敲横在膝前的拐杖，露出了一个柔柔的笑容，“你们说，如果京都生变，贼势浩大，难以力敌……公方殿下应该不会介意暂时移驾到伊贺，避一避风头罢？”

……

第三百八十四章 洛阳官贵

古今中外，在没有条件自立为帝的情况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向来是乱世军阀们的一大追求。

而放在这段时期的日本，这句话则又入乡随俗，变成了“挟将军以令诸侯”。无论是之前的细川、三好，还是未来的织田信长，都借着拥立将军的机会获得了不少好处。

珠玉在前，八寻又岂能没有丝毫动心？

可惜动心是一回事，能不能付诸实践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想她整个伊贺的兵源加起来满打满算不过三五千人，甚至跟现如今的足利义辉堪堪打个平手，要说什么扶立将军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本应如此。

但穿越者的先知优势，却又给八寻指出了一条明路：

倘若靠自己没本事打进京城，何不趁其他人打过去的时候蹲在旁边摘桃子，轻轻松松坐享渔翁之利？

说来凑巧，最近恰好就有这么一个机会，若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是白白瞎了她穿越者的身份？正因如此，早在两年前初初接手伊贺之际，盲女便已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只是她也明白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的道理，尤其是像这种牵扯甚广的决定，更是要慎之又慎……偏偏这件事情又不能拿出来到处跟别人讲，既是怕消息走漏，也是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取信于人。

毕竟空口无凭的情况下，有些事情听起来委实太匪夷所思了一点。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会相信那位正值盛年，如日中天的三好长庆居然会一病不起郁郁而终，而仅仅一年后，三好三人众更是莫名其妙做出了弑君之举，直接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倒不是说他们杀了将军这件事情本身有多么不可饶恕，关键还是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太烂了，教人不堪卒读。

故而当这件事真正发生之前，没多少人会相信八寻的一家之言，只会觉得某个小瞎子又喝醉了酒在说胡话而已。

直到她与直虎互相推心置腹，坦诚相见，自觉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这才鼓起勇气把心里头的秘密稍加修饰，一五一十告诉了后者。

而直虎也确实没有辜负她的这份期待，很自然就相信了盲女所谓“前世梦中梦”的说法——只能说对方不愧是佛门出身，世界观根深蒂固，接受起来毫无难度，令八寻事先准备的三千五百字腹稿变得毫无用武之地。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奈何某人在好友亲朋面前总喜欢得意忘形，发现直虎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自己之后，整个人又忍不住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居然得寸进尺，宣称自己是文殊菩萨下凡云云……

接着果不其然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不得妄言！”

“是……”

假如没有最后这一出，这本该是一件脍炙人口的佳话才对。

不过玩笑归玩笑，一番打闹过后，八寻也终于获得了第一个可以商量这件事的队友。

此后她一边拨出人手关注着三好那边的情况，一边则是在抓紧时间，把整个计划推演来推演去，敲敲打打，补补修修，后来又逐渐旁敲侧击，把龙子、天智姐妹、无明阿秀、杂贺萤以及民治丸等人一并都拉拢了进来。

龙子思路惊奇，不会被区区常识所约束，这种性格平时让人头疼不已，不过遇见这种场合却是格外令人安心。楚叶矢众的两人又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连美浓斋藤家这一大堆稀里糊涂的事情都见识过了，哪里还会因为这点“小事”纠结？

只要摆出证据，听着合理，再加上直虎在一旁佐证——这可能才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们两人很简单就接受了这个假设，开始一本正经出谋划策起来。

至于舞衣和初芽两人向来唯直虎大姊马首是瞻，杂贺萤又是坚定不移主张“只要八寻大人说的都是对的”，拉拢进来毫无难度，即便起初她们可能还有那么一点半信半疑，但等到三好长庆疑似暴毙的消息传来，这三人便也不再怀疑，认真参与到了计划当中。

最后是民治丸。民治丸的话……这孩子虽则脑瓜不太好使，可无奈直觉敏锐得很，整天价吵着“师父和龙子大姐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问东问西之余，又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小狗一般，叫人心疼不已。

后来这边几个人一商量，决定还是把事情告诉她得了。

反正少女嘴巴够严实，不用担心会走漏风声，而且虽说她帮不上什么大忙，可光是有这么一个活泼的开心果在场，气氛就能变得截然不同，从这点来说，民治丸也算是贡献良多。

如此这般，近两年时间一晃而过，最开始连八寻自己其实也有些忐忑不安，不确定经过了她这只蝴蝶的各种搅风搅雨之后，这天下局势是否还能如原来一般发展下去。

然而时光流转，先是三好长庆一病不起，再是三好内斗，记忆中的情景正在一一化作现实，八寻于是也不再踌躇，估算了一下大致的时间，便领着手头的一众精锐，兴冲冲来到了京都，等候大戏开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