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75章

不过会员制餐厅的食材好歹新鲜且美味，这区区一个从六位的伊贺守而已，哪来的底气卖出这等高价——要知道时下主流款式的火绳枪一支也就八到十贯左右，按照万鬼斋老爷子的说法，这买一个官位的价钱都够进货六七十支火枪了。

当然，考虑到其他弹丸火药等消耗品，实际的价格成本不免还要往上翻上几番。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毛利元就买个右马头也才花了四十贯呢！

这不是纯宰人嘛！

若非她与万鬼斋认识了这么多年，清楚对方不是见利忘义的性格，八寻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这老头跟公卿们串通好了，打算狠狠坑她这个不懂行情的乡巴佬一笔。

但万鬼斋活到这把年纪，自是人老成精，拿眼一看就知道盲女心里正自嘀咕不停，当即哈哈一笑道：“八寻丫头，老夫看你平时聪明得紧，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犯起了糊涂——天皇陛下，满朝公卿，身份何其尊贵，你又岂能真把他们与市井商贾混为一谈了？”

“唔……啊！”

八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确实就跟万鬼斋所说的一样，或许是她受前世游戏影响太深，下意识就把这朝廷和公卿们当成了小卖部，给多少钱买多大的官，却忘了本质上这其实还是一个政治机构。

故而与朝廷公卿打交道时，也不能只从经济利益出发，更多的还是要从政治层面思考，而一旦思路转换过来，这件事情也就变得顺理成章，很好理解了。

毛利元就是什么人？西国新近崛起的一方豪强，与尼子、大内三分天下的狠角色，他能用四十贯买到从五位上的右马头，主要是得到了大内家之引荐，而大内之所以引荐毛利，又是为了以此卖给对方一个人情，好让双方建立同盟，一同对抗尼子家。

换句话说，这四十贯本身只是面子钱而已，关键还是在于背后的算计与筹谋。

而对于那些朝廷觉得没必要巴结的对象，例如信长他爹，为了一个三河守先是捐了七百贯，事成之后又献了四千贯作为答礼——也有说是一千贯的——但哪怕是一千七百接近两千贯的价钱，放在当世而言也算是一笔巨款了。

而织田信秀当时一边要与东边的今川开战，一边还得时不时跟美浓做上一场，即便是在这种四面接敌、东征西战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献给朝廷，这也说明了尾张这块地是真的富裕……

与某人的山旮旯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像这种伤心事就不用再提了，总之经过万鬼斋一番提醒，八寻也算是回过神来，搞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当即也打消了买官的念头。一来她压根掏不出这大几百贯，再者除了听着好听之外，这个朝廷的官职暂时对她也没有什么实际好处。

反正她已经得到了将军大人赐下的“两免许”，从此在伊贺的统治便有了法理基础，不需要再像织田信秀那样，辛辛苦苦捐一个三河守的官位，好让自己能够名正言顺攻略三河。

至于今后的事情，就等今后再慢慢想罢。

“老先生。”

“嗯，怎么，八寻丫头，你这官到底还买不买了？”

“买不起，不买了。”盲女连连摇头，又义正词严地说道，“天下未定，苍生疾苦，小女子又岂能为了一己虚名徒掷千金呢？”

“好话，好听！”

万鬼斋放声大笑，完了又道，“但如果丫头你真就是想要个官位称呼，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例如老夫可以帮你找一家好说话的公卿，给点小钱，让他认你做个养女，这样一来，攀亲道故，再想上奏一个官职就容易很多了……嗯，不过你是女娃娃，中间可能会被那些老顽固卡上一卡，得做好心理准备。”

“还是……算了吧。”

老人这边刚把话说完，就见盲女眉头微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一提案。

尽管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万鬼斋却也能看出她的心情明显不佳，再联想到对方的身世，一时之间，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欠妥。

“唉，抱歉。”

“老先生无需介怀，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听不得老头这般语气，八寻还反过来安慰了一句。虽说她确实是因此想到了这一世的父母亲人，有些感伤，可还不至于脆弱到需要别人小心关照的地步。

何况真要说起来，老爷子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多少，她是一家老小死光光，万鬼斋则是儿子孙子还活在世上，却终生不能相见——生离与死别，一下子竟说不清是哪个更惨一些。

不过就算没有这一茬，她估摸着自己也不会同意万鬼斋的提案。

虽说拜个义父攀关系这种事古今中外都很常见，这几十年的日本大名们更是把过继领养玩出了花来，但或许是前世记忆的影响，导致八寻还是有点接受不了这种人均吕布的“游戏规则”。

而万鬼斋察言观色，也并未就这个话题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随口岔开，又与八寻随意闲聊了一阵，并让她帮忙给龙子捎句话：

“别以为老夫不知道，那两个丫头成天四处闲逛，吃的喝的穿的买的都是用老夫的钱，结果来了京都这么些天，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实在是让人心寒！

“你回去记得转告龙子那丫头一声，要是她再拖三落四不来见我一面，老夫可就要痛下决心，把之前交给千代女的钱都收回来了！”

老人吹胡子瞪眼，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八寻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在心里替某位女忍默哀了几秒钟。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一种表现。

反正她只要负责把话带到即可，万一千代女真因此丢了每个月的零用钱，想想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再这样优哉游哉无所事事下去，盲女是真怕对方哪天胖成了一个弹弹跳跳的圆球。

那场面想想就可怕。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要是没有别的话想说，丫头你就赶紧趁天黑之前回去吧。最近京都这边挺乱的，你尽量小心一点……别误会，我不是担心你出事，是担心哪个不长眼睛的招惹到你被一剑杀了，害得町奉行们又是一通忙活。”

几分玩笑，几分关心，万鬼斋提醒了一句，随后敲了敲有点发麻的大腿，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正要送八寻出门，回头一看，却发现后者依旧稳稳当当坐在原处。

而且也不像是脚麻了站不起来的样子。

“丫头，你这是还有话想说？”老头问道。

八寻点点头：“老先生方才提起京都最近的局势，却让小女子想到了另一件事。三好家最近的动向，似乎有些……”她略略一顿，点到为止，没有把整句话说完。

但言外之意显然已经传达了过去。

老人原本的笑容一敛，眯起了双眼，若有所思地打量过来：“八寻丫头，这话可不能乱说。三好家那小子的死鬼老爹刚走不久，他和其他家臣愿意去清水寺里参拜一番，替修理大夫祈求冥福，亦是合情合理，没什么可怀疑的。”

“确实如此……可若是单纯只为了参拜，真有必要这般劳师动众吗？”八寻轻声反问。

“这话听起来，莫非丫头你怀疑他们另有打算？”

“若只是我杞人忧天，那是最好不过，可倘若事情真有万一，三好大军调集京都，目标只怕……”

咚咚咚，话音未落，万鬼斋又已转身大步走了回来，一屁股坐回到了盲女面前，只是与刚刚不同，他此刻的神情严肃之极，给人的感觉，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令小儿止啼的甲斐国主：“你有证据？”

“暂时没有。”

“暂时。”老人重复了一遍，“意思是你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老先生当真神机妙算。”

“哼，少来，本来好好一个丫头，在伊贺待了几年，却也跟着学会那边神神叨叨的毛病了。”

听得出来，万鬼斋对伊贺忍者好似颇有怨言，顺口奚落了一句，紧接着又认真道，“老夫可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没有证据，公方殿下不可能轻举妄动。”

“那依老先生之见，现如今的三好家情况如何？”

“小小年纪，居然还敢考校起我来了？”

老人撇了撇嘴，“也罢，你要听老夫的意见，老夫便跟你讲个几句：三好修理还活着的时候，还能勉强压制住底下那帮各怀鬼胎的家伙，等他一死，三好家表面看着依旧是庞然大物，可内里早是四分五裂。

“阿波的一门众与畿内三好互别苗头、再加上一个老谋深算的松永弹正，三方势力各怀心思，注定无法连成一片，要想重现修理大夫在世时的盛况，只怕是难如登天啊。”

“那如果换成老先生，可有办法把这三股绳子重新编成一束？”八寻再问道。

“这……”

万鬼斋闻言皱起眉头，拿手指轻轻敲着膝盖，沉思了片刻，“要想团结家中势力，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竖立一个外敌，好让众人一致对外，但现在的近畿，要说谁有这个资格的话……”

喃喃自语中，他的眼睛里猛然闪过了一道亮光，“不破不立，大破大立，集结大军，废黜公方，强行将四国的一门众绑上战车……原来如此，怪不得丫头你一直含糊其辞，不敢把话挑明白——这个话题确实不适合摆在明面上讲。要是那帮人真的这么胆大包天，事情可就有些棘手了。”

紧接着却是话锋一转，万鬼斋再度看向八寻，目光炯炯有神：“所以，你跟我说这些，莫不是想让老夫帮你做点什么？”

“误会了。”

八寻却在摇头，“方才小女子也说过了，这只是一个猜测，一个没有任何证据支撑的猜想而已……但想到最坏的可能性，又觉得有必要去提醒公方殿下，可小女子人微言轻，贸贸然说出这种话来，怕是不仅无法取信于人，反而会招来无端的猜忌。左思右想了许久，也只有老先生您能在这件事上帮到忙。”

她说得诚恳无比，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仿佛既担心意外发生，又害怕自己因此被牵连进去，是以整个人显得举棋不定，踌躇不决。

但万鬼斋只拿手点了点她，笑道：“不光是这样。虽然不知道你具体打的什么主意，但以老夫对你的了解，这件事情肯定没有你嘴上说的这么简单。”

“唔……”

“好了好了，要是今儿个换成别人在这，老夫哪怕豁出去这段交情不要，也得想办法把你藏着掖着的真相撬出来……不过嘛，既然对象是你，那就另当别论了。至少迄今为止，丫头你还没让我失望过，所以老夫也可以稍微妥协一下，暂时少问几个为什么。”

“暂时？”

“当然是暂时，老夫会按照你的意思，去提醒公方殿下小心防备，至于你的那点鬼主意，老夫要听你一五一十从实招来，到时但凡有一点隐瞒，千代丫头这辈子都别想再从我这领到一文钱的俸禄了！”

万鬼斋把手一挥，气势十足地说道。

而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很有力的威胁——

尤其是对千代女而言。

……

谈话的这一天，是农历五月十三日的下午。临近傍晚，八寻这才起身告辞，慢悠悠回到了借宿的吉冈道场，但还没等她走到门前，旁边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扯着她的手腕，把人往旁边的小巷子里拖。

盲女微微歪着头，没有挣扎反抗，而是乖乖地跟了过去。刚进到巷子里，感受着阴影覆盖过来，傍晚的阳光突然被挡在了外面，而拉她进来的那人正在“沙啦沙啦”地揉着什么。

“来，张嘴。”

声音传来，八寻依言把嘴一张，接着就感觉一点淡淡的甜味落在了舌尖，露水也似，稍纵即逝。她砸吧砸吧舌头，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路边摘的野花，不知道叫什么，我吃了几瓣感觉还挺甜的，所以帮你也准备了一点……这手指上还有呢，你要不要舔两口？”

“不舔。”

“那归我了。”说话声中，穿着白色狩衣的女子笑嘻嘻把手一抬，像小孩子似的，把自己的手掌从掌心到指尖统统舔了一遍，完了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哪怕看不见对方的神态，从声音与气氛中也能略略感知一二，八寻忍不住叹了口气：“至于吗……要是让爷爷看到了，还以为我平时都不给你饭吃呢。”

“哎呀没事的，我在家里也都是这样，爷爷早就习惯了。”

龙子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随后又感觉手上自己的口水有点黏糊糊的，正想往衣服上一抹，所幸旁边盲女反应迅速，直接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再从怀里取出手帕，帮忙擦了几下。

“八寻。”

“恩？”

“感觉你就跟妈妈一样。”

“我可不记得小澪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么大的姐姐……给你，回去洗完再还给我。对了，不准让民治代劳，也不准把手帕偷偷丢地上让萤捡走，她光这个月就顺了我五条手帕，再多捡几条回去拆一拆都能做衣服了！”

“好的——”

一边笑嘻嘻地接过帕巾，揉成一团塞进袖子里，龙子一边拖长了声音回答道。顿了一顿，她又问：“你这次去见那个万鬼斋老头，情况如何？”

“是老先生……”八寻先纠正了一遍对方的称呼，然后才回答道，“还算顺利，接下来他应该会去提醒公方殿下，调集附近的奉公众以备不测。”

“而一旦幕府的兵马有了动作，三好家那帮人做贼心虚，也会跟着慌乱起来，以为是自己哪里没做好露了破绽，就算本来还在犹豫，这下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龙子摇头晃脑地补充道。

“是啊……”

明明一切正在按照计划进行，盲女的语气却并不怎么高兴。

而旁边的龙子低下头来，看了看那张一部分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庞，又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突然双手一拍：“八寻，你现在肚子饿不饿？”

“还行，中午吃了点东西，不算饿……”

“那就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知道，先去了再想。”

“哎，什么意思……”

“好啦，跟着一起来就是了……怕什么，龙子大人还能把你卖了不成！”说话间，龙子再度把手一伸，拽着盲女兴冲冲迈开了脚步，而后者起初还有点犹豫，后来也像是死了心一样，三两步跟在了后头。

只是她原以为龙子就算再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心里好歹也应该有个确切要去的位置，谁知走了还没几步，前头那件轻便的狩衣突然一晃停在了原地。

“龙子？”

“原来这是一条死路哎。”龙子仰起头来，看着横亘在面前的墙壁，不知为何用一副惊讶的语气说道。

“是啊，死路……”八寻没好气地应道，“那要不然咱们打道回府？”

“不回去！我已经决定了，今天不管前面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勇往直前，永不后退……区区一面墙而已，咱们直接翻过去！”龙子握紧拳头，眼中闪烁着斗志。

八寻稍稍沉默了几秒：“我倒是没问题，但龙子……你能翻过去吗？”

“当然可以！”

“真的？”

“真的！”

……

噗通！

“哎呀，我的脚，左脚好痛，站不起来了……八寻你快来扶我一把，或者把你的拐杖借我撑一下……等等，这里好像是谁家的院子，有狗……狗冲过来了哇啊！”

“……唉。”

……

第三百八十六章 旅途与归处

“嘿哟，嘿哟……呼啊，总算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