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7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伴随着这很有精神的吆喝声,龙子左手撑着临时搬来的木梯,右手则是拽着八寻伸到跟前的拐杖,一瘸一拐,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屋顶。

但还没等她喘一口气,眼角余光一瞥,猛然又拉着盲女往旁边的角落里躲:“小心,有人看过来了!”

“有人看过来就看过来嘛,咱们又不是做贼……喂,你别乱动,小心一会又掉下去!”

屋顶上的空间本就不大,再被龙子这么一挤,更是险象环生。

所幸八寻这些年的武艺没有白练,左摇右晃间,不仅自己保持住了平衡,还帮忙扶了龙子一把,没有让对方再像刚刚那样,摔上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

本来就已经扭到了左脚,要是这右脚再出个什么事,接下来几天龙子怕是就只能卧床静养,动弹不得了。

或许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可能性,龙子稍稍缩了缩肩膀,突然变得安分了一些。但没过一会,她又把左边的草鞋与袜子脱了,小腿顺势一伸,将肿起来一块的脚踝搭在了盲女膝前:“八寻,好痛,帮我揉揉。”

“女孩子家家的,动作矜持一点。”

“但痛就是痛,没办法嘛。而且咱们又不是啥外人,当年八寻你挥锄头扭到手的时候,我不是也帮你按摩了好久么?”

“你还好意思提这茬!当时本来只是稍微扭了一下,转天就能恢复,结果被你‘按摩’完我那只手足足疼了三天,连筷子都拿不动,只好让你喂饭……”

说着说着,八寻猛然反应过来,“等等,这不会才是你的目的吧?”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好了好了,别计较这些陈年烂账了,快快快,快帮我推拿一下,不然拖着这么一条伤腿可没办法帮你打三好救将军呢。”

龙子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一边又踢了下八寻。只是后者没什么反应,反倒是踢人的龙子自个抖了一抖:“好痛!”

“当然痛了,谁让你扭到了脚还乱踹人的。”

八寻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便也稍稍坐直了身体,摸索着穴位,正儿八经地替对方按摩起来。

当然了,作为一个不甚专业的座头寻,她自是清楚像这种扭伤短时间内不能胡乱推拿,否则不但无助于伤势恢复,还会让情况越发恶化——想当年她的右手就是这么被龙子折腾到好几天动不了的。

故而此刻说是按摩,其实也不过就是拿指尖摩挲一番,再按一按周边的穴道,以此来提供一点心里安慰。

至于效果……

反正龙子大人自己还挺满意的。

“一下子就不痛了哎,八寻你好厉害!”

“呼呼。”

可能是直到刚才为止一直又跑又跳,走了好长一段路的缘故,龙子的脚踝摸起来热乎乎的,软而有弹性,指尖触碰间,竟让八寻联想到了那种稍微放凉后的烤年糕。

她因为这个滑稽的想象笑了一下,随后又听见身边传来“咔”的一声,瓦片晃动的声响,却是龙子双手往后一放,身子略略绷紧,又在猛然间放松开来。

“呼哇!”

不知为何还发出了猫儿般的叫声。

“好漂亮呀。”

“什么东西漂亮?”

八寻随口问道。

龙子则是笑哈哈地回答:“什么东西都漂亮。”

俗话说登高望远,虽然八寻自己是看不见,但想来此时映在龙子眼中的,大概会是一片美不胜收的风景——余晖遍照,残霞漫天,四衢八街纵横交错,各色人等来往其间。

倾耳聆听之下,远远近近,是大人的笑声,小孩的哭声,搬运重物的工人们齐声喊着号子,一旁做买卖的小商贩则是与客人讨价还价,互不相让。

又有不知何方使者骑马飞奔而来,一路上人群惊呼闪避,而等到那一人一马离开,空荡荡的街道上,便只剩下了一连串狗吠之声,此起彼落,经久不绝。

仿佛柴米油盐,市井的气息,尽数凝聚在了这一方小小天地之间。

如果只看这一幕的话,或许很少有人会相信,仅仅数年、十数年前,乃至就连此时此刻,这片土地也仍旧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中。

人们饱经战火蹂躏之苦,一会儿是哪家大名领兵上洛,放任手下兵众肆意掠夺;一会儿又是比叡山与法华宗等有力僧众爆发冲突,高僧大德们挥动刀枪,将京都四处化作一片焦土。

而即使是在相对太平的岁月里,柴、米、油、盐、酒曲、织物等常见物资亦被掌权者与豪商尽数垄断,为一己私利随意哄抬物价,横征暴敛,教平民百姓苦不堪言。

都说乱世人命贱如草,但也正是在这般艰难的世道中,才能最好地展现出人性坚韧的一面:

数百上千年里,生活在这儿的百姓们就如同海岸上的沙子一般,每当潮水涌至,都会被冲得四分五裂,然而一旦潮水退去,这些细沙又会再度聚集成一座座拔地的高塔,记述着过往与未来。

大到历史,小到人生,不外如是。

“……整片天空都是红通通的,哦,红色就是火的颜色,你想象一下,暖洋洋的……然后是太阳,圆圆的,像一块能吃很久的大饼……”

盲女正在这边忙着思考浩瀚宇宙与人性的共通点,却也不影响旁边的龙子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一边说话,一边还拿手指在八寻肩膀上慢悠悠画个圆圈。

虽则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龙子完全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野丫头,但她再怎么样亦是名门出身,自幼饱读群书,词汇量肯定不至于如此匮乏,不过如今她绞尽脑汁,只为了尽量描绘出一个瞎子同样能想象出的景色,不知不觉的,遣词用句就朝着幼教的方向偏了过去。

毕竟她一直把八寻当成是从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光的可怜娃,像什么色彩之类的形容显然领会不到要领,就只能另辟蹊径,从形状或温度、气味等方面着手。

但这些其实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无用功。

无论如何,人类总归是一种很容易适应现状的生物,好的坏的意义上皆是如此。

哪怕八寻曾经双眼完好地生活了近三十年,可时过境迁,置身于黑暗的世界太久,渐渐的便也更习惯用其他方式感受世界。若非偶尔在梦里还能重获光明,她几乎都快要忘记各种颜色对应的意义了。

正因为这样,龙子这种稍显幼稚的描述风格,反而更能让她把握住那种稍纵即逝的美感,并非依靠言语本身,而是类似于心心相印的默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三言两语委实解释不清,何况如今在场的只有她们两个,也无需再向任何人说明清楚,八寻索性放空了心神,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人按着涌泉穴,脑海中则是随着那身旁的娓娓道来,缓缓铺开了一副模糊失真的画卷:

夕阳、古刹、街巷、行人……

她的心情起初有些放松自在,但随着某个念头一动,嘴角不禁又再度微微绷紧。

“让我猜一下你现在在想什么。”

只是那个念头尚未真正落到实处,倏然一根手指递过来,往她的脸颊戳了戳。

龙子说是要猜,却是用着一副笃定的语调,“‘别看底下这些人现在各司其职,安居乐业,等到几天之后,三好家那帮人发起难来,指不定这京畿又要死多少人呢’——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肯定又在想这些,对不对?”

“那我也来猜一猜龙子你……”

“龙子大人。”

“猜一猜龙子大人你接下来要说什么。”八寻择善而从,当即改口,“‘三好家和将军的梁子老早就结下了,现今只不过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哪怕没你掺和,该死的人照样会死,说不准你插手之后,还能少死一点人,也算是功德无量’……应该就是这些了?”

“嗯嗯嗯,居然连我的口吻都学了个七八成像,真是孺子可教哉。”

龙子煞有其事地晃了晃脑袋,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像极了那些留着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但就算我把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说完,你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但明知我一样会忍不住去想,龙子你也依然还是会说这些话。”

“是啊,所以到头来,咱们两个半斤八两,谁都别说谁。”

“有道理……呼呼。”

“你笑什么?”

“只是突然想起当初在骏河那会儿,咱们替井之助和他师妹志津合葬在了一起,当时在他们两个的坟前,你也是这么安慰我的。一晃十年过去,我和你居然都没什么变化,感觉实在很奇妙。”

“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知道是不是在道场里教学生教得多了,龙子说起话来也多了一份书卷气。

可除此之外,现今二十七八岁的她无论谈吐举止,竟与八寻印象中那个十几岁的少女没有什么出入,偏生又不让人感觉奇怪。

仿佛这个人原本就该是这样的,无拘无束,像一只随时可能展翅高飞的鹰隼,不会长久停留在某个地方。

当初离家出走也好,后来乘船远航也罢,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绊住龙子的脚步,她一贯都是想做什么立时就去做了,至于世俗的眼光、规矩等事物,大抵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她放在眼内。

一念及此,八寻忽然又有了些愧疚。她抿了抿嘴角,轻轻说道:“抱歉啊。”

“恩?”

“这件事情本来是与你无关的,而且还很危险,但……你还是跟着一起过来了。明明即使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也……没有什么可回报你的。”

这种话她不会对小南、道顺等人说,因为后者乃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伊贺之民,利益立场天然与她一致;至于民治、杂贺萤与左右卫门他们则是由于各种缘故跟在她身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天智姐妹那边,在“天智武流”这一身份功成身退之后、舞衣似乎放下了曾经的执念,转而支援起了初芽的小小梦想,两姐妹把生意经营得热火朝天,用不着八寻担心。

而直虎虽则还有些迷茫,却也赞同了她所构想的未来蓝图,答应为此尽自己一份心力,八寻也希望能以此契机让对方再度插翼而飞,名动天下。

诸如此类,身边的人们一个个算下去,或多或少都能在伊贺、或者说未来的伊贺这片土地找到自己的奋斗目标,唯独龙子,八寻发现自己既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梦想或追求,亦拿不出足以留住对方的报酬。

即使龙子如今暂时在伊贺待了下来,还开了一间小道场自得其乐,但考虑到她自由无羁的个性,盲女总担心会不会哪天一觉睡醒,就听说道场已是人去楼空,甚至指不定哪次相见就是最后一面,从此日东月西,天人永隔。

若果换在平时,八寻不会轻易把自己的这种想法直截了当表达出来,免得哪句话说不恰当,令两人的关系从此有了裂缝,不复当初。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夕阳晒着尤其舒服——如龙子所描述的那样,暖洋洋的,像是一团红红的炉火——盲女突然也像是少了一些顾忌,心念一动,便随口说道。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所明悟,龙子并不会在意这种程度的试探一样。

可现实中龙子的回答,却依旧超出了她的预料:“啧啧啧,你这话可是大错特错。众所周知,龙子大人从来不会白白帮忙,就算是八寻你也不能例外。今天帮了你这个忙,以后肯定是要索取回报的。”

“所以我就说了没什么可回报你的……或者你想要当伊贺国的头领?那样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

“你这是什么恩将仇报,我才不要自讨苦吃呢!”

明知龙子对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情毫无兴趣,八寻有意开个玩笑,果不其然被狠狠顶了一句。但龙子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反倒令实际作为伊贺大头领的她有点伤心了……

不过话都说到了这一步,八寻不禁也开始好奇起来:“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回报?”

“我本来是想让你猜猜看的,不过想了想,八寻你的脑瓜这么笨,肯定想不出来正确答案,所以我就大发慈悲直接告诉你好了……还不快说谢谢龙子大人!”

“谢谢龙子大人。”

“嗯,真乖。”龙子笑着伸手过来,揉了揉盲女的头顶,又赶在对方一记头槌反击之前赶忙缩了回去。

反击失败的八寻呲了呲牙:“你到底说不说。”

“说啊,不过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

“别忘了你还有‘人质’在我的手上。”只以为龙子是在有意拖延,八寻手指一划,碰了碰那肿起来的脚踝,虽然没有用多少力气,仍是让龙子抽了一口凉气。

“你好卑鄙!”

“好了,快点如实交代,要不然我可不知道会对这个‘人质’做点什么。”

明明几句话之前还是比较认真的气氛,怎么三言两语间,莫名其妙又变得不着调了起来……但想想她与龙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始终都是这种感觉,打打闹闹的,眨眼的功夫,十年也就过去了。

如此想着,八寻忍不住笑了一下,恰好也听见龙子开口道:“八寻,你知道吗——我听丽璐讲过,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球形。如果一艘船从堺港出发,一直朝着西面航行,在经过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岛屿与陆地之后,最终又会回到起点的这个国家……而这一趟旅途,哪怕最顺利也要花费数十年的时间。”

相比起平常时候,她此刻的语气中少了几分跳脱欢快,认真之余,还能听出一丝暗藏的憧憬。

“很不可思议对吧,虽然我以前在书里也看到过类似的观点,也曾经与其他的南蛮人打过交道,但直到听丽璐绘声绘色说起那些异国的风景,我才终于意识到,在这片平时看惯了的海洋之外,究竟有着怎样一个辽阔的世界。不仅仅是唐国和吕宋,也不仅仅是天竺,而是更远,更遥远的……

“所以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回过神时,已经坐上了丽璐的船,看着船帆高高挂起,看着熟悉的港口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彻底消失不见。看着一片陌生的陆地逐渐出现在眼前,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居民,一切都是这么的有趣,让人根本看不腻,玩不腻,好像光是这样不停前进,就能轻而易举穷尽一生的时光。”

听着龙子的声音,以及其中满溢而出的欢喜与赞叹,八寻却蓦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次闲聊。

那还是她跟冢原卜传、龙子三人住在一起的时候,某个夏夜,又闷又热,两人钻在一个被窝里实在睡不着觉,索性出去院子里坐着歇凉。记得那时龙子眺望着天空的月亮,突然提起了她之所以想要学弓箭的理由。

“我从小就一直想着,有一天能够飞上天去,飞到月亮上去就好了……爷爷的剑法很厉害,可再厉害也没办法碰到天空。”

要不是亲耳听说,很难相信一代剑圣的孙女居然会因为这种孩子气的理由舍弃家传刀法,一心投入在弓箭之上。

但这大概就是冢原龙子了。

她起初把愿望寄托在了箭矢上,后来稍微长大一些,便自己翻出了高高的围墙,奔向外头的原野。而等到机会来临,她则是毅然决然乘上了异乡商人的船只,张开双臂,迎向那浩瀚的大海。

无垠的天空。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那龙子要么是为了警醒世人死在惊涛骇浪之中,要么就是为了鼓励人们勇于追逐梦想,直到故事的帷幕落下为止,依旧在世界各地自由自在地冒险,留下一篇篇传说……

可现实非是故事,射出的箭矢不会回头,向往着天空的女孩,最后却还是回到了这片对她而言十分狭小的土地。

八寻微微侧过头去,同时也感觉到了龙子投过来的目光。

“但是啊……”

原本满怀喜悦的语气,忽然有些低落了下来。

“一开始的时候明明很开心,可时间久了,看着周围的景色,却总会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虽然丽璐是个好人,船上的大家也都很有意思,不过我看着他们,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呢?想啊想,我想了很久,总算想出了答案——船只需要时不时停靠在港口,人也一样。

“丽璐的船上待着很开心,可再开心,那也不是属于我的港口。于是我就回来了,先是回家见了趟父亲母亲,还有爷爷……父亲骂了我一顿,爷爷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和有趣,待在家里的日子很好,可……还不够好。距离我想要的那种感觉,还差了一点。于是我决定去问爷爷这是怎么回事……想着爷爷这么厉害,肯定能帮我找到答案。”

龙子幽幽地说着,突然把身体挪了一挪,即使碰到了受伤的脚踝也不在意,一门心思凑到了盲女的面前,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盯视了过来。

这眼神有如利剑一般,让八寻心里直犯嘀咕。而且听龙子断在这里,明摆着是想让她捧个一句,于是直接问道:“那结果冢原爷爷有帮到你吗?”

“帮到了。”龙子用力点头。

“怎么帮的?”

“他先让我呆在原地别动。”

“然后呢?”

“然后爷爷就起身去旁边拿了一把真刀过来。”

“哦……嗯?”

“再然后,爷爷就拔刀出鞘,狠狠地劈了过来……哎呀,当时要是闪得再慢一点,我可能就要整个人从头到脚被劈成两半了呢,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