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77章

龙子还在没心没肺地笑着。

“等……”

“等？”

“等等这不对吧！”听着的八寻整个人都快蹦起来了，“你你你……你没受伤吧？”

“你当我是谁——”

龙子一挺胸，“当然是受伤了啊！那可是爷爷拿出真本事的一刀，光是捡回一条小命就够厉害了……具体伤到哪了我没留意，反正就感觉额头这一带火辣辣的，而且听别人说好像脸上流满了血，差点把阿照吓得昏过去。”

八寻想了几秒，又想了十几秒，愣是没想清楚这件事有哪一点是值得龙子如此自豪的。

但既然龙子现在还活蹦乱跳，说明冢原卜传那一刀应该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毕竟这位老爷子宠爱孙女那是出了名的，在八寻的印象中，几乎是予取予求，捧在手心怕化了的程度。

这样的一个老爷爷，又怎么会舍得对自家孙女动刀呢？

疑惑甫生，就听龙子用那一如往常的轻松口吻解释了起来：“后来父亲和母亲他们也赶了过来，一边拦住爷爷，一边着急问原因，然后爷爷就说，‘有些事情是只有在生死之间才能想明白的。龙子，你得出答案了没，要是没有，那就再接一刀。’”

后半句话却是把冢原卜传的语气模仿了个惟妙惟肖，可八寻此时顾不上称赞龙子的这门绝艺，而是只顾着发愣了……虽说她或多或少也猜到了会是这个原因，可真听龙子说出来还是有点绷不住。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可谁家爷爷会因为这种理由二话不说拿刀就砍自家孙女的？

还是真刀！

关键被砍的龙子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搞得八寻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这爷孙两人比较奇葩，还是她太过食古不化——但按照龙子的说法，她父母以及那位叫阿照的侍女也差点被老爷子这一刀吓出心脏病来，所以想了想应该还是这对爷孙的问题。

只能说不愧是剑圣大人……

“反正多亏了爷爷，我总算想明白了。”

不顾八寻还在一个劲纠结，龙子已经很自然地接续到了下一个话题，“我想要的‘港口’，是当年咱们跟爷爷住在一起的那间小屋。嗯……不过那间屋子本身其实有没有都无所谓，换成别的地方也行，只要爷爷和八寻你在就好。”

她顿了顿，又道，“但爷爷有很多事情要忙，走不开，八寻你现在也变成伊贺的头儿了，跟爷爷半斤八两。既然你们两个没办法凑在一起，那我就只好选一个了。”

“所以……你选了我？”

八寻这句话说得有点吞吞吐吐，讲完了又有点担心会不会是自作多情。

可龙子却很爽快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决定还是跟你待在一块了。”

“可爷爷那边……”

“没事没事，爷爷身体老硬朗了，别看他一把年纪，再活个十年八年轻轻松松，不像八寻你小小一只，又成天爱惹祸，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路边了……我得看着你啊。”

龙子大人好像总是有一种天赋，能把原本感人的气氛顷刻间来个一百八十度翻转，让人感觉牙痒痒的，想要揍她几拳，偏生又揍不过——玩弓箭的人力气可大了。

而且与直虎不同，龙子哪怕没事打闹亦是全力以赴，几乎不会让着谁来。所以在双方均不动用兵器，也不使擒拿手段的情况下，每次八寻怒而暴起，结果往往都是王八拳没抡几下，就被龙子轻松镇压。

真乃蛟龙失水，惹人叹息。

“……不过嘛，话是这么说，可我可还没放弃出海周游世界一圈的计划呢。”

却听龙子蓦然话锋一转，“只是这一趟估计得好久好久，自己一个人出去太没劲了，所以想要拉着八寻你一块去。”

“这可能有点……”

“我知道，你在这还有想做的事情对吧？没关系，我陪你，早一天把你想做的事做完，然后就该陪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根本不给盲女说话的机会，龙子直接抢过了主导权，语气轻快地说着，“我都想好了，到时不光是咱们两个，像是民治啊，小澪啊，还有你的那些朋友，什么初芽直虎，大家都要在一块，一个都不能落下……要装下这么多人，还要在海上飘这么久，肯定得造一艘很大很大的船，装满了吃的，每天都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多好啊。”

“确实很好。”

稍微想象了一下那种情景，八寻本已来到嘴边的话语又默默吞了下去，或许是龙子描绘出的这个未来听起来太过美好，竟令她一时不愿轻易否定。

转而用一种开玩笑似的口吻说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想做的事情可能会比较花时间。五年十年……不，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有可能，就算这样，龙子你也愿意陪着我么？”

“当然，我刚刚就是这么讲的啊。”

“可到时咱们说不定都变成老婆婆了，这样也没关系？”

“这样也没关系。”

龙子的回答始终洋溢着一股莫名的自信，仿佛二十、三十年往后的未来，就当真会在她这几句话之间定下来了一般，“如果咱们到时真的变成了老婆婆，那就找几个人弄块门板，把咱们抬上船去，一样能出海。”

“这算什么出海啊……没一会儿就得喂了鱼。”

“那也挺好的。”

“挺好的？”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觉得喂鱼也挺好。”龙子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是玩笑一样的内容，声音听着却是出奇的认真，“八寻你觉得呢，不好吗？”

“我觉得……”

八寻歪了歪头，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与对方的额头撞在了一起，发出“乓”的一声轻响，旋即又分了开来。

她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那过于遥远，以至于有些不可思议的情景，片刻之后，突然也笑了起来：“好像确实挺不错的。”

“对吧。”

龙子对这个回答毫不例外，背对着逐渐沉落的夕阳，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盲女那张没怎么变化的面容，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

“对了，龙子，我问你……”

“是龙子大人！”

“好好好，龙子大人，虽然有点煞风景，但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

“但言无妨。”

“你拉着我爬上这屋顶的时候，应该有想过之后怎么下去吧？具体来说，是怎么拖着你这条伤腿下去……先说好，你面前这个‘小小一只，又成天爱惹祸，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路边’的瞎子，在这件事上可帮不了你什么忙。”

“……”

“龙子大人？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呀？”

“八寻，原来你这么在意自己的身高吗？”

“我、你、谁……谁在意了！”

……

第三百八十七章 异梦同床

永禄八年，五月十八。

这一天虽然不是什么节日，但对于京畿以及周边的百姓甚至领主来说，却是要比一般的节日庆典更加引人关注：

经过了整整半个多月的铺陈与宣传之后，三好氏的新任家主，左京大夫义继，终于在这一天率领着他忠实的军队，走马入京都了。

虽然他们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是到清水寺参拜祭祀，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要仅仅是为了拜一拜神佛，肯定是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数千上万的兵力，人吃马嚼，哪怕只有短短数日，同样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三好家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必定另有所图，但他们图的究竟是什么呢？

至少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人都只觉得这是三好义继的一次示威，通过这种方法令周围的邻居们明白自己仍有权力调度大军，从而打消趁火打劫的念头——

权势更替，从来都伴随着或多或少的混乱，那些有心逐鹿的大名们可不会放过这一破绽。但这种做法看在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眼中，却又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倘若三好义继真有自信，便该直接就近找个好欺负的软柿子，真刀实枪狠狠揍上一顿，不求攻城略地，只要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便足以保证后的数年太平。

可他并没有采取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而是拉着这几千一万的兵马到京都转上一圈，看似威风凛凛，实则透露着几分心虚。

在很多人看来，此举恰恰展现出了三好家如今的外强中干，而四国阿波的三好氏并未配合此次行动，静悄悄的这一点，似乎也印证了家中不和、派系林立的传闻。

“左京大夫还是太年轻了，多做多错，反而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了出来……这下怕是有很多人要坐不住喽。”

有人笑着摇头，也有人评价道：“就看他能否守住三好修理这些年打拼出来的基业了。”

“难，难啊。”

庙堂之上，各方势力或是幸灾乐祸准备看乐子，或是摩拳擦掌，准备趁机咬下一块肉，再不济分点残羹冷饭也好。

而至于市井间的升斗小民们，他们可不会把眼界放得太过长远，所见所想，便只有今天与明天要怎么赚钱糊口。

三好家这次大军入京，一万多人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那都是赚钱的好机会，一时之间，什么卖酒卖吃的，开赌场摇骰子的，做皮肉生意的，等等等等，一股脑都涌向了京城，要趁这几天功夫好好赚一笔快钱。

甚至有些风尘游女早早就候在了寺庙周围，大白天就当着和尚的面招徕客人，莺莺燕燕，乱花迷眼，直把老和尚气得两眼直瞪，小和尚羞得脸红耳赤，至于其他不老也不小的大和尚们……

没钱的顶多数落两句伤风败俗，有钱的往往就要亲自下场“布施”一番，各个宗派戒律有严有宽，有那种偷偷摸摸的，自然也有光明正大的，各色各样，倒是好一副众生百态。

不过除掉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与想趁机发一笔横财的，真正最在意三好义继上京一事的，自然还要数身在旋涡正中央的将军大人。

话虽如此，足利义辉最开始其实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他而言，真正的心腹大患唯有三好长庆一人，连带着他爹足利义晴在内，父子两人与这位近畿霸主斗智斗勇多年，就没赢过几次，心中自是忌惮万分。

相比之下，今年十四五岁的三好义继在他眼里不过一介黄口小儿，权臣操弄的傀儡，与三好长庆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而对于对方这次拉了一万多人过来京都之举，他也是抱着与其他人相似的看法，都觉得三好义继是单纯想要展现一下实力，威慑旁人。

毕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但等到万鬼斋急急忙忙找上门来，把先前与某盲女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足利义辉这才猛地一激灵，意识到三好义继还真有可能借机干点什么——最近三好长庆死了之后心情太过愉快，都忘记四国那边还有个活着的前将军了。

“……综上所述，本将军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起身夜观天象，偶然间却想到了这一茬，推敲之下，觉得三好义继那小子此次调动大军入京，可能是另有盘算，想要针对咱们动手了。”

二条御所之内，天色昏暗，一副要雨不雨的样子。

兼做茶室的小房间内，有烛无茶，一盏灯烛正自静静燃烧。将军大人身穿一件宽松的便衣，手里捏着折扇，啪啪拍着大腿，做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

话说到这，故意停顿了数秒，又将视线望向其他几人，折扇挥了一挥，“诸君，议一下吧。”

“公方殿下。”

第一个开口的果不其然还是细川藤孝。作为将军的侧近与心腹，在场几个人里，就数他官职最高，追随将军的时间最长，而且说话也是最不客气的一个，“昨晚黑云密布，不知公方又是如何观的天象。”

“肤浅！夜观天象，谁说只有星星与月亮才叫天象了。我本以为兵部你最先开口，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这等幼稚之语，实在令人失望！”

足利义辉毫不留情地训斥道。

然而被上司教训的细川藤孝却毫无怯色，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公方殿下，有一件事微臣不知当不当讲。”

“讲！”

“臣今日稍早之前，已经与武田老先生聊过这个话题了。”

“……”

晃悠到一半的扇子蓦然停在了空中。

而细川藤孝紧跟着还补充了一句：“十兵卫当时也在场，可以为臣作证。”

“……”

过了好半晌，足利义辉的眸子这才缓缓一动，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光秀……此话当真？”

“回、回禀公方殿下，其实在下的记性不怎么好，已经不记得了。”

十兵卫光秀迟疑着答道。

“十兵卫大人，这可是在将军御前，勿要昧着良心说谎话啊。”

细川藤孝笑呵呵地提醒，而这位被称作十兵卫的男人低着脑袋，拿眼角余光瞪了他一眼，又打量着将军那张写满了尴尬的表情，一时之间，如坐针毡。

“在、在下……”

“好了好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或许是十兵卫表现出的窘迫更胜一筹，反倒让足利义辉迅速恢复了平常心，把扇子摆了摆，苦笑起来，“下回我得叮嘱那位老大人一句，让他别什么事情都往外乱讲……哎，越想越尴尬，还是聊回正题吧。

“事情的原委，你们几位已经听万鬼斋老先生讲过了，我也不再重复，直说结论，你们觉得三好家的小子有没有这份胆量把我赶出京都，重新拥立一位将军执掌大权？”

“说实话，可能性不小。”

这句话说完之后，细川藤孝却把目光转向了身旁。

四目相对间，十兵卫光秀心领神会，微微颔首，随后又对着将军大人正儿八经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回禀公方殿下，在下先前也与武田万鬼斋大人、细川兵部大人谈论过这个话题——

众所周知，三好左京大夫不过是被人推出来的傀儡，背后的主事者仍是松永弹正等人。虽然拥立‘堺公方’此举看似冒险，并不符合松永弹正一贯以来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作风，可此事若成，不仅能够拥有一位听令行事的心将军，更重要的，是能逼使阿波国的三好一门众入局，强行把四分五裂的三好家重新拧成一股。”

“这么大的收益，确实值得冒一冒险。”

足利义辉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该考虑到最差的可能性……事实上，这次唤你们几个过来，正是为了商议一下，倘若三好义继当真图穷匕见，以京都如今的布置，能否与之抗衡？”

“怕是不易。”

这次回答的却不是细川藤孝或十兵卫，而是从刚才就始终沉默不语的第三个人。

尽管是在这种私下的场合，但此人仍旧身披甲胄，戴着一顶高高的乌帽子，从装束到气质都呈现出一种古时的风韵，仿佛是从源平合战的绘画里直接走出来的一般，与其他几人格格不入。

不过足利义辉对这一幕显然是习以为常，只把扇子头点了点他，示意那人继续说下去。

“御所常备的守卫不过数十，留守京都的奉公众也只有五百，要是三好氏当真大举来犯，我等只靠这点兵力，敌众我寡，实在难以抵挡。”

那武士一板一眼地回答。

“这嘛……”

细川藤孝与光秀对视了一眼，表情都有些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