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9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万鬼斋有三不医,有钱人家的病不医,高官显赫的病不医,医不了的病不医。这三个规矩摆出来,基本上就将他的病人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甚至可说只肯医治那些穷苦百姓了。

偏偏老人还从不收钱,不仅诊断一文不收,就连后面的草药等等,也是免费赠送,这种亏本生意一般来说都是为了赚点吆喝,过段时间把名声打起来也就停了,万鬼斋却一做就是十年之久。

而最奇妙的是,他非但没有饿死,日子更过得滋润非常,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一块金子来请客。

“莫非他另有取财之道?”

“大概吧,师父也这么问过,老先生当时笑而不答,我虽然好奇,但也不好追问下去。”

“要我帮你问吗?”龙子自告奋勇。

“龙子大人若是好奇,尽可自己去打听,没必要扯我的大旗。”

“你这人好生小气!”

龙子气鼓鼓地扭过头去,八寻正想再说什么,忽然话音一顿,数秒之后,一道阴影便笼罩在了她与龙子身上。

正是万鬼斋。

“两个小丫头,好像在聊什么悄悄话嘛。老夫好像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难不成是偷偷在说我的坏话?”

“绝无此事。”

“当真?”

“我可以用加藤师兄的名义起誓。”八寻正色说道。

“哈哈哈哈,那只老鸟有你这样的师妹,也真是上辈子倒了大霉。”

老人放声大笑,宿屋的大堂里此刻除了他们一行六个,零零散散还有着七八个客人,各自坐着休息,听见笑声,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但万鬼斋毫不在意,一屁股坐在少女面前,敲了敲膝盖,开口便道:“八寻丫头,要是老夫没猜错的话,你这趟过来,应该是为了打听你那个死鬼老爹的消息吧?”

……

第四十三章 生死存亡

万鬼斋与天枫吾郎乃是旧识,两人交情甚笃。

否则也不可能当着对方女儿的面,用这种口吻去谈及一名死者。

据八寻所知,老人三年前之所以会来近畿,本是为了给天枫吾郎上坟拜祭,后来看着顺路,又到奈良拜访她的师父果心居士,机缘巧合之下,从果心那里得知了天枫家尚有一名幼女在世。

“实话实说,老夫前段时间确实听说了一些东西,说是你爹其实还活在世上,然后就想着你说不定也会过来找我打听——果不其然。”

大堂里人声吵闹,来来去去的伙计杂役,正在交头接耳讨论事情的商贾,端着一碗水泡饭呼噜呼噜大喝特喝的旅人,以及更远处的鸟叫虫鸣,骑着马从大路上飞奔而过的使者……

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边的交谈,龙子倒是瞥了一眼过来,大约是意识到接下来的话题不太适合她旁听,便也挪了挪位置,拉着小琴去旁边玩手影。

这游戏简单好玩又没门槛,之前她教会了小琴,两个人有事没事就玩着解闷,倒是挺开心的。

万鬼斋盘腿坐在地上,目光一转,打量了一番周围,口中问道:“首先,八寻丫头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就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爹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办?嗯……这么说好像太弯弯绕绕了,不符合老夫的性格,不如就开门见山吧。”

他把手肘撑在大腿上,身子前倾过来,目光灼灼,盯着八寻,“——你恨他么?”

当然不……

少女张了张嘴,答案分明已经来到了嘴边,一时间却是如鲠在喉,做不得声。

她恨自己这辈子的便宜父亲么?

有什么理由恨他呢?

“……好黑,好冷啊……”

大概是有的。

那一夜的杀戮,如果天枫吾郎不死,图谋不轨的亲戚也不会有胆量上门寻衅,将她的兄姐母亲都变作了刀下亡魂,连她自己也险些被杀。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这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悲剧,何况罪魁祸首的叔父等人已死,如今就连复仇的对象也不复存在,这份恨意与愤怒无从宣泄,唯有沉在心底,任其随时光逐渐消弭。

但如果父亲事实上是假死诈死……

妻子与两个孩子的死,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是障眼戏法里的牺牲品,金蝉忍术中的那张蝉蜕吗?

不知不觉间,少女脸色虽然还没有什么变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已经用力攥了起来,低着脑袋不发一语,但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回答了。

万鬼斋笑了笑,又问:“所以,现在你还想继续打听下去么?”

“我……”

握紧的拳头,又一点一点悄然松了开来。八寻沉默着,缓缓点了点头。

“明白了。”

原以为老人下一句话多半是追问她找到了父亲之后要怎么做,不料万鬼斋只是呵呵一笑,拿手在大腿上“啪”的拍了一下,“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卖关子了。半个月前,我确实见过他一面。”

“这——”

少女一怔,虽说她马不停蹄骏河第一站就是来找万鬼斋,却也是由于只认识这么一位相关人士,本身是并没有抱着什么期待的,谁知道刚一开口,就给她爆出了这么一个重量级猛料。

“怎么,莫不是怀疑老夫在胡说八道?”

万鬼斋用调侃的语气说着,笑容更加灿烂,“事先声明,老夫也不知道那个是不是真正的天枫吾郎,毕竟也有别人假冒的可能性在,但至少在外表和声音方面,对方与我印象中的吾郎老弟可说是一模一样。倘若真是别人假冒,那个冒充者肯定对你爹有着很深的了解。

“你肯定想问他与老夫见面都说了什么,但那次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又是半路相逢,除却老友寒暄之外,那个自称天枫吾郎的人只留下了一个口信,说是让老夫方便的话,半个月后去某个地方与他相见。”

老人屈指算了算,“正好相约的时间就在这几天,你若想要找他,不妨就替老夫跑这一趟,我这老胳膊老腿,也正好趁机休息休息。”

“那就多谢老先生了。”八寻低头致谢。

“好说好说,故人之女,天伦聚乐,理应成全。”万鬼斋笑着摆了摆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我将约定的地点告知你,至于这几天嘛,你和你的同伴且在这住着,周围店铺集市,碰见想吃想要的只管去买,把账全部记在老夫头上便是。

“这……不好吧。”

“哪有什么不好的,钱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夫不怕你们花钱,只怕你们花钱花得不够,这金子沉甸甸地压在老夫身上,可是难受得很啊。”

……

人总是折中的。

如果一个人说要请客,结果表现出来却是抠抠搜搜的样子,下馆子嫌后厨脏,自家做又怕麻烦,喝个小酒还得拿空瓶子兑水,完了再让客人背几斤花生上门这种,别人难免会有微词。

但如果像万鬼斋这般拍着胸口说不怕花钱多只怕花补完的类型,又会在另一种意义上令人不知所措。

知道别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想,反正八寻一行人听了这话之后,反而变得束手束脚了起来,这几天吃的要的都是便宜货色,唯有龙子照旧大吃大喝,却是自掏腰包,花钱如流水。

万鬼斋曾问过她一次,龙子笑答:“自己拿钱买的东西吃着最是香甜——我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这肚子。”

“哈哈哈哈,的确是这样!”

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好像在某种意义上十分合拍。

另一方面,从第二天开始,可能是万鬼斋留宿此间的消息渐渐传开,时不时就有病人或者其亲属上门求助。

老人对此基本上是来者不拒,不问出身来历,只让人坐下把脉诊断,望闻问切之后,或者亲自去附近的商座花钱抓些药材,或者取出随身的银针当场施治,对于那些无法即时见效的病症,也会问清楚对方住在哪里,约好何时复诊,是他过来还是自己过去。

一天下来少则五六个,多的时候甚至有近二十个病人,与听到的传言一样,万鬼斋不仅分文不取,自掏腰包买的药材成药,加起来也不算一笔小钱了,让人不由更加怀疑他的进财渠道。

也有过一段插曲。

那是某天夜里,万籁俱寂,宿屋里人们大致都已睡下,突然一匹快马奔来,乓乓乓敲开大门,开口就说自己是谁谁谁哪位武士麾下,有人得了急病,要请万鬼斋先生上门施救。

话说得倒是客气,不过那人的手一直扶在刀柄上,神情与语气也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口中说的虽然是“请”,可要是万鬼斋不识抬举,这“请”字说不定就要变成“绑”了。

面对这种凶神恶煞的人物,宿屋老板自然是不敢拦的,当时就赔着笑脸带人上楼,找到了万鬼斋。

这番折腾肯定瞒不过隔壁的八寻,虽说两人的房间并不算近,中间还隔了龙子与小琴,以及其他两个陌生的客人——骏河一带来往商贾甚多,一口气想要六个相邻的房间着实不切实际——但早在楼下那人大声拍门的时候,她便惊醒了过来,抓住拐杖,屏息聆听。

原本想着如有万一,总是要帮忙出手,不能让万鬼斋就这样被人掳了过去,另一边,龙子以及两个男人的房间也都传来声响,似乎是都和她一样被惊动了起来,留意着事态的发展。

只听见万鬼斋隔着房门一通大骂:“半夜三更的,谁家恶狗不睡觉,跑来扰人清梦!”

“你——”

“你什么你,狗吐人话,不吉之兆,还不快滚!”

白天时对待那些普通病人的时候,万鬼斋总是笑呵呵的,时不时还会开一两个玩笑,插科打诨,让原本愁眉不展的病人与家属也跟着笑了起来,缓和他们的紧张情绪。

但此时的他,却是张嘴就骂,怒气勃发。

感觉到气氛越加凝重,八寻暗自握紧了拐杖,正要插手,却只听见了一声刀剑出鞘的锐响,紧随而来的,是一声短促的惨叫——这惨叫却是那个某某武士家臣发出的。

“老先生,你……你这是……”

“不用担心,把这人的尸体拖出去丢到门外就好,尽忠职守的町众们天亮就会过来收拾的。”又是一声刀剑落地的声音,大概是万鬼斋丢开了兵器,又恢复了平时那种乐呵呵的语气,笑着向老板说道。

随后拍了拍手,就像是要拍掉粘上的灰尘一般,“没事的话,老夫就回去睡觉了。”

“恩……恩。”

老板呆呆地答应了一声,又站在那独自愣了好一阵子,才突然回过神,急忙喊伙计趁夜把人丢了出去,血迹等等也都打扫干净了,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担惊受怕,唯恐对方的主人找上门来报仇。

要是只找万鬼斋一人也就罢了,依照他对于那些武士大人的了解,一个人头很有可能满足不了对方,到了迁怒之际,指不定要死多少人呢。

然而他等了又等,却始终没有等来预想之中的报复,甚至连平常出现命案时的例行调查都不见了,第二天一早打开宿屋正门时,那尸体已然消失无踪,此后更没有谁提到过这回事,好似那天晚上死的不是一个人,而真的只是一条狗。

一条狗死了,自然是没有什么人会在意的。

只是经过了这件事之后,他再遇到万鬼斋时,即使老人依然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老板却总觉得心里头有些毛毛的,待人接物也难免变得小心翼翼,拘谨了不少。

而这不过只是住宿期间的一段小小插曲,一句闲话罢了。

住到第七天的时候,大概是戌时前后,少女的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她此时正在享用着名为晚餐的甜点。

虽则如今的人们大多都是一天只吃两餐,过午不食,尤其晚上天黑得早,蜡烛费钱,又没有什么娱乐项目,除了实现生命的大和谐就只能乖乖睡觉,所以也不需要晚餐来补充体力。

但毕竟上辈子二三十年的习惯摆在这儿,只要条件允许,八寻还是习惯在晚上六七点钟往嘴里塞点什么,饿的时候吃米饭,不饿的话,一般就是把随身带着的咸梅干拿出来舔一舔,让嘴里稍微有点味道即可。

可以说是纯粹吃个气氛。

不过今天的八寻比较折中,肚皮的状态介于饿和不饿之间,稍早之前又正好听到吆喝声,问小贩买了几个糖粽放着,正好享用。

这糖粽又叫饴粽,是用糯米做的点心,虽然有一个粽字,但口感吃起来糯糯黏黏的更像年糕,用稻草包着,有种淡淡的清香,除此之外,基本就是单纯的糯米味了——小本生意,肯定是没得放糖的。

一方面味道还行,一方面价格还算便宜,糯米本身也是很容易饱肚的东西,听说不仅平民百姓爱吃,连一般的武士都会买些东西备着当做应急食品,也不知道是不是卖糖粽的小贩自吹自擂。

反正八寻是挺爱吃的,遇到有人卖时,都会买一点解解馋,此时把糖粽掏出来,摸索着拆开包裹的稻草,又倒了一盏酒,喝一口润润嗓子,做好准备,将这个糯米点心双手压扁,“啊呜”一下,整个塞进了嘴里。

第一口解馋,第二口开始再慢慢品味,这就是她的饮食风格。

少女的嘴巴不大,即使糖粽同样小巧玲珑,也还是堵得满满当当,有一点还溢了出来,又被她用力挤了过去,一面如松鼠般费劲地咀嚼着,她一面捧着脸颊,独自陶醉在这种小小的满足之中……

然后房门就响了起来。

“唔,唔唔唔——”

由于太过专注味觉,以至于其他三种感官都变得迟钝了一些,她事先居然没能听见脚步声,陡然响起的敲门动静把八寻吓了一跳,满嘴的糯米便也顺理成章噎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此乃生死存亡之际!

她剧烈咳嗽着,又是捶胸又是顿足,折腾了好半晌,这才勉强脱离了生命危险。擦了擦眼泪,清了清嗓子,又倒出一盏酒,慢慢喝完。

之所以刚刚被噎到的时候不拿酒送,是因为八寻明白自己的酒量就只有区区几盏,如此珍贵的限额,又岂能浪费在这种食不知味的情况之下。她可是宁死不做猪八戒的。

等到整个人大致整理好仪容,感觉应该没什么疏漏了,少女有些遗憾地收好其他两个糖粽,把门打开,外面等着的果然是万鬼斋。

好似压根没听见刚才那一连串的兵荒马乱动静,万鬼斋呵呵笑着:“八寻丫头,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八寻优雅地点了点头。

今夜正是老人与“天枫吾郎”相约的日子。

“那就走吧。不过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

“先把你嘴边沾着的糯米擦一擦吧。”

“……”

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到听见老人已经转身迈开脚步,她这才悄悄拿手背一抹,又用舌头舔了几下。

甜甜的。

……

第四十四章 天枫吾郎的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