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80章

“阿绫……”

他只轻轻唤了一声，顿了顿，又笑了起来，“等你醒过来了，咱们就再像以前那样，一块踏青去……时间很长，所以不用着急，再多睡一会吧。”

阿绫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昏睡中有没有听见。

但刚刚来到廊下的两人却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倒是情根深种。”

天沼独乐摇头笑了一声。

“是呀。”

拐杖轻轻敲落在地，盲女附和道。

由于那房间实在狭小得很，三四个人凑在一起未免拥挤，因此她并没有一同进去，而是待在了门外——反正以她的耳力，哪怕隔着一扇房门也能听清天沼独乐的行针动静。

“和你不同。”

本以为这只是天沼独乐随口感慨一句，谁知他略略一停，突然又说道。

“……啊？”

八寻呆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的，一时间竟有点没反应过来。

天沼独乐瞥了她一眼：“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么？还是你觉得你与那个井伊直虎的事情瞒得过谁？”

“这……”

“那是个好姑娘，可你明明勾搭上了人家，转头却又跟玩弓箭的那个丫头搅在了一起，说你一句还有错了不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挑中井伊直虎做衣钵传人的缘故，天沼独乐内心的天平不知不觉间，竟也朝着对方偏了一偏，这些天每每看到盲女与那个冢原龙子腻在一块，总有种想替直虎打抱不平的感觉。

“我和龙子还不是……”

以为对方有所误会，八寻赶忙解释。

但刚刚开了个头，就听见天沼独乐跟着强调了一遍：“‘还’不是？”

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好吧，他似乎也没误会什么。

“唔……”

“算了，反正我看你做得这么光明正大，肯定也不是藏着掖着，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我这个老家伙说三道四。”

不过天沼独乐虽是长辈身份，却非是那种食古不化之辈，不管是对于吾郎的闺女喜欢其他黄花大闺女的事儿，还是同时脚踏几条船云云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感觉这般做法颇有几分男儿气概，正是巾帼不让须眉——一国之主，伊贺忍魁，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么？

而且反正伊贺崎道顺那边也还有一对儿女，只要确保其中有一个可以传宗接代，就不至于让天枫一脉彻底断了香火。如此一来，小瞎子爱干什么，由得她干就是了。

要不是对井伊直虎颇为欣赏，不想让对方太受委屈，天沼独乐说不定还会与勾坂甚内他们商量一下，琢磨着要不要再多介绍几个漂亮的女孩给八寻。

毕竟在他看来，小丫头过去二十多年委实吃过不少苦，所以才导致现在这小小矮矮的模样，就应该平时多吃点爱吃的，补一补身子骨。至于怎么个吃法……怎么吃不是吃呢？

故而天沼独乐亦只是拿这件事情稍稍打趣一句，看着平时一副气定神闲模样的八寻突然变得慌里慌张，这才总算有种二十来岁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十分欣慰。

另一方面，由于天沼独乐从小好武成痴，这辈子就从来没碰过女人——也没碰过男人——对情情爱爱陌生之极，是以此刻看着吉冈宪法对妻子的感情，以及盲女与小伙伴们的卿卿我我，他心中也觉得煞是有趣。

不过玩笑归玩笑，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一个适可而止，否则便只会惹人厌烦。调侃了一下蓦然窘迫的八寻后，天沼独乐见好就收，话锋一转：“怎么样，我的锁命针法，你领会多少了？”

“唔姆……大概三成？”

八寻略一迟疑，回答道。

“太多了。”

天沼独乐闻言却摇了摇头，“你与吾郎同样，都只学会了一个皮毛，只懂得按部就班，围绕特定穴位行针，却不懂得其中真正绝妙之处。虽然说放在一般情况下这点皮毛也够用了，可你既然又学了羽衣石宫的飞针术，那就不妨再试着精进一番，触类旁通，如果能领悟完整的九针锁神，对你必定大有裨益。”

“是。”

心知对方此番授业纯是出于一腔好意，八寻恭恭敬敬地应道。天沼独乐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目光一扫：“看来你另外还有事要忙，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自己小心一点。”

最后还意有所指地叮嘱了一声，不等盲女回答，他已随意地摆一摆手，转身就往自己住的房间走了过去。

八寻微微低着头，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虽然她实际做不到“目送”，可起码要把态度表现出来。

也直到天沼独乐彻底离去，八寻这才把注意力拉了回来，偏过头去，手中的拐杖也轻轻敲了一敲。

原本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的杂贺萤顿时快步靠近，口中唤道：“八寻大人。”

“你有点紧张。”

聆听着对方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八寻有点好奇，“是发生了什么吗？”

“不愧是八寻大人，当真是神机妙算，明察秋毫！”

作为盲女的头号拥趸，杂贺萤早将各种夸奖的词汇穿插运用到了日常对话之中，熟练地犹如吃饭喝水一般。八寻最开始还会觉得有点羞赧，后面听得多了，也就不再在意，只把这些夸夸当做耳边风了。

杂贺萤对此好像也无甚所谓，几句夸完，又开始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正事：“清水寺那边传来消息，公方殿下遭刺客袭击，四人惨死当场！”

“什么？”

八寻闻言一怔。她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三好家今晚可能的行动上，却没料到白天的清水寺参拜还会整出这种幺蛾子，心中一动，急忙问道：“是谁死了，公方殿下有受伤吗？”

“没有，四名死者皆是刺客。”杂贺萤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

“八寻大人？”

“下次别这样卖关子。”盲女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什么？”

但听着杂贺萤那发自内心的疑惑声音，显然不是有意为之，既然没有自觉，也不可能要对方想办法改正……那就只能自己努力接受了。

八寻这么想着，又笑了一下，不过还有闲情逸致想这些事情，说明她并不认为清水寺将军遇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但杂贺萤紧随而来的一句话，却令盲女的表情微微一肃：“还有就是，从大约半个时辰前开始，附近出现了好几处暗哨，似乎是在监视着我们的样子……八寻大人，需要我出去把他们都杀了，然后将首级带回来献给您吗？”

“不需要。”

八寻稍一思忖，摇头答道。

“不需要首级？”不知为何，杂贺萤居然用一副诧异的口吻反问道。

和平日子过得有点久，差点忘了这妮子是个暴力狂……八寻有点苦恼地按住了额头，“我是说不需要杀掉他们，至少现在不需要。”

“原来如此……”

杂贺萤恍然。可她立刻又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但楚叶矢众的两位大人已经出去了耶……”

“……”

……

第三百九十章 夜半钟声

人与人就怕比较。

尽管八寻偶尔也会觉得无明做事有点容易掉链子，但不得不说，与伊贺这群各怀绝技的家伙比起来，无明与阿秀两人可以算是最让她省心的了。

这次也不例外。要是换成别人的话，八寻可能还会多少担忧一下会不会打草惊蛇什么的，但既然杂贺萤提到的是楚叶矢众两位大人，那她也就基本放下了心，转而拉着杂贺萤在道场里转了几圈，把该叫的人大致都叫了过来。

等到众人各自落座，茶水也沏好端了上来，倏然两道身影一闪而过，无明与阿秀一左一右，坐在了头前两个空着的位子上。

虽然这个时代大多数武家都有着严格的座位排序，谁谁谁什么地位该坐在哪里，规定详尽之极，以此界定尊卑秩序。

然而伊贺天枫这边暂时还没有这种规矩，大家很默契地遵守着先到先得，不服就动拳头的传统习俗，几乎每次召开评定都有人因为抢座位大打出手，也算是一种民风淳朴的体现了。

不过只有四个靠前的位置，约定俗成没人敢争，从右到左，分别是小南与伊贺崎道顺——前者是因为没什么人敢惹这位字面意义上的“毒妇”，而伊贺崎道顺本身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上又是某盲女的姐夫，虽说八寻向来一视同仁，但在其他人看来，他的地位难免总是要稍微特殊一点。

至于另外两个坐席，则是归无明与阿秀所有。

在这几年时间里，楚叶矢众这些人一方面用实际战绩证明了自身的实力，另一方面，作为外来者的他们在伊贺也没有什么利益牵扯或者陈年旧怨，无事一身轻，故此与各位大小头目都能维持着比较友好的关系。

既有实力，又有人脉，自然没有混不开的道理。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最早那些看不起楚叶矢众的本地刺儿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一口一个“无明大姐”、“阿秀大姐”地叫着了。

总之大家相处和睦比什么都好。

大家长八寻欣慰地想着。

另一边，无明好像稍微有些气喘的样子，坐下来先喝了口茶。但茶水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蓦然被伊贺崎道顺看了一眼。

眼神一对，心领神会，无明又把那口茶吐回了杯子，转而朝八寻行了一礼……

然后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继续吨吨吨喝茶解渴。

八寻看是没看见，可光听声音也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忍不住一头黑线，尤其是听见伊贺崎道顺小声咕哝了一句“孺子可教”之后，脸上的表情愣是差点没绷住——

甚至有些想要当场跳起来揪住对方好好讨论一番，究竟是事发仓促忘了打招呼比较失礼，抑或是当着领导的面水喝半截吐出来亡羊补牢更为欠妥。

本以为伊贺崎道顺在这群人里还算是相对正常的类型，如今看来似乎也是“一丘之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碗饭养不出两种人了罢。

话说回来，她记得无明与阿秀这两位当初在美浓和远江明明还挺正经的，怎么感觉来到伊贺没几年，就将近要被这片土地的风气给同化了。

想到这里，盲女无奈扶额间，忍不住又开始担心起了自家的阿永。

她在这边忧心忡忡不提，底下无明吨吨两口喝完了自己的茶水，舔了舔嘴角，整个人好似还有些意犹未尽。目光一动，却见阿秀把自己的杯子递了过来：“啊。”

“谢啦。”短发女子也不在意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低头就着茶杯喝了起来。倒是主动做出这一动作的阿秀似乎有些尴尬，低着脑袋，视线游移不定。

偶然间倒是与勾坂甚内对上了眼睛。土蜘蛛之首为人向来机灵，再加上他与阿秀又是并肩作战过好几回的战友，想着有必要帮忙解围一番，当即问道：“阿秀大人，你们刚刚是去做什么了？”

“啊。”阿秀下意识地回答道。

“……”

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

甚内抬手摸摸鼻子，讷讷地笑了起来：“……无明大人，你们二位刚刚是去做什么了？”

而阿秀则是微微鼓起脸，也不眨眼，就是盯着他看。

无言之中，自有千钧之重。

直到无明喝完了茶水，拍了拍她的手，这位蝮蛇之女才收回目光，继续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当她的高手。

甚内悄然擦了擦汗，正想用口型说声谢谢……

却发现这回换成无明瞪他了。

尴尬地笑了两声，甚内一脸歉意，双手合十摇了摇。虽然这个道歉的态度看着不甚诚恳，但正事要紧，无明也不继续与他计较，稍微酝酿一下，再度看向上座一脸无语的盲女：

“八寻大人。”

私底下虽是直呼其名，不过在这种正经的场合，无明称呼的时候一向都是带着尊称，“大约是今天中午左右开始，有几个暗哨在外头监视着咱们，我与阿秀趁着他们换岗，偷偷跟过去探查了一番，发现这些是町奉行的人。”

“町奉行……”

之前听杂贺萤提起这件事时，八寻心中已有了预料，如今倒是并不意外，“好端端的町奉行为什么会派人盯上咱们，莫非与清水寺的那场刺杀有关？”

“正是。”无明答道，“根据他们换岗交接时的对话，奉行那边似乎是认为有一名刺客趁乱逃进了这间道场，又因为八寻大人您是公方殿下的贵客，不敢贸然冲撞，所以才遣人守在暗处，防止刺客脱逃。”

“胡说八道！”

这句话刚说完，早有人气哼哼地嚷道——正是坐在父亲旁边的阿鹤，但这小姑娘突然又缩了缩脖子，对着无明讨好一笑：“那个，无明大姐，我可不是在说你……”

“我知道。”无明浅笑。

阿鹤见对方并未生气，放下心来，随后又是一番横眉竖目，怒气冲冲：“咱们这么多人在这，连一只蚊子飞进来都能立马察觉，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好了，大人说话，小孩子乖乖听着就好。”伊贺崎道顺瞥了女儿一下，淡淡地提醒道。阿鹤有点不忿：“谁是小孩子，我都这么大了，而且是姨母大人允许我待在这的……”

“如果你不是小孩子，就应该明白所谓‘刺客’只是一种推诿。”

“什么意……啊！”

阿鹤皱着眉毛苦思片刻，猛地灵机一动，吃惊道，“他们是想把这个黑锅丢到咱们头上！”

“十不离九。”

这时在场的其他人也跟着反应过来，一个两个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能被八寻挑选出来到京都参与这次计划的，基本都是她信得过的人物，因此陆陆续续也都知道了最近几天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尽管其中有人直到现在还是半信半疑，不信三好家会做出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但在得知了今日稍早前清水寺将军遭遇刺杀的消息之后，隐约又有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却不曾想到，京都奉行居然会因此派人暗中监视他们。

要知道，三好长庆死后，如今的京都各个政务机构，几乎都为足利义辉所掌握，町奉行的人马自然也不例外。假如三好家真打算做些什么，这些人本该与他们站在一边，可如今却莫名生出了猜忌——

什么刺客潜藏，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怀疑此次刺杀乃是盲女等人所策划，只是碍于将军的面子，一时间还不想撕破脸直接派人进来搜查而已。

毕竟伊贺众人这边自己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可落在其他不知情的人眼中，他们前脚刚来没多久，将军立刻就遇到了危险，以常理推断，很难不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更别提伊贺忍者的那点“好名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