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8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派出去的士兵频频遭遇莫名袭击,虽说每回的损失都不大,二三个人,甚至一两个,或者干脆全员完好无损撤回来的都有。

但随着这些零零散散的接敌与伤亡从四面八方传来,很快的,不仅仅是那些足轻农兵,甚至连岩城友通自家的旗本武士也忍不住泛起了嘀咕——有敌人不可怕,敌人强到打不过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掌中刀枪锋利,却找不到敌人在哪,更不知道数量究竟有多少。

放眼唯有茫茫暗夜,一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有形的强敌尚可决死一战,无形的敌人又要如何应对?茫然四顾间,又见一条条生命悄然流逝,而当援军急忙赶到时,所见又只剩下安静无人的空巷。

从原本打算拣着软柿子捏的高昂士气,到人心纷乱,斗志渐失,前前后后不过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岩城友通阴沉着脸色,坐在他的那张马扎上,护卫亲兵结成了阵型,在四面八方簇拥着他,防备着可能袭来的铁炮与弓箭。

那断断续续的火枪轰鸣声仍未中止,忽左忽右,忽远忽近,吵得人愈加的心浮气躁。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对手所用的伎俩,也严厉下令禁止去捡丢在地上的铁炮、佩刀或者钱财,奈何这些临时动员起来的农兵几无军纪可言,要他们打个顺风仗抢点东西尚且可以胜任,真要说什么令行禁止,面前有宝贝不让拿却是绝无可能。

要是完全无人得手也就算了,可根据这半个多时辰的交锋,虽说稀少,也还是有三好家这边的将士顺利带回来了些东西,有的是一把短刀,有的只是几枚永乐钱,有的却直接带回来了一挺铁炮。

众目睽睽之下,看到已经有人拿到了好处,其他人又怎么按耐得住?

一个两个反而抢得更加积极、更加激烈了起来。

“一帮蠢货!”

岩城友通岂会看不出其中的小小把戏,但哪怕看了出来,他也无力控制底下士兵的贪欲,而顾及到敌人或许会盯上他这个大将的首级,又不敢轻易把信得过的旗本亲兵派出去助阵,只命他们原地死守,以防不测。

“说好的只有十几个人呢!还是说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就被十多个伊贺来的乡巴佬给生生包围了么!”语气间满是讽刺与愤怒,他挥舞着手臂,嘴里骂个不停。

“岩城大人……看来敌人难缠得很,要不然我们还是别留在这儿了吧。”有他的亲信趁机说道,“不如集中兵力突围,尽快与日向守他们会合吧。”

“然后好让日向守骂我个狗血淋头,说我领着几百号人过来,却连区区一帮伊贺的使者都抓不住?”岩城友通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毫不掩饰眼中的怒火。

那亲信赶忙低下头来:“是属下愚钝!那依大人之见,我等又该如何?”

“哼,传令下去,尽快收拢兵力,布置阵地。”

岩城友通稍一思忖,心底顿时有了决断,“也怪我太过轻敌,不小心中了对手的埋伏,导致被困在此地。但敌方虽人数众多,却皆是土鸡瓦狗,只是趁着刚开始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罢了。只要做足准备,区区伊贺猴子,不足为惧!”

“这……是!”

那名亲信先是稍稍一呆,但马上又回过神来,大声应道。

无论事实如何,大家在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反正表面上先要把这件事坐实下来,绝不是他抓不住区区十多个人,而是敌人另有伏兵,调转过来把他困在了此地。

这样一来,即使最后任务不成,也能以此为借口应付三好长逸。

而至于此时此刻,面对潜藏在夜幕深处,不知其数的敌人,继续分散兵力显然毫无意义,只会沦为饵食,还不如将防线收缩,令敌人无机可乘,对现状来得更为有利。

不可否认,岩城友通总归也是惯于沙场的大将,这个判断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伊贺忍者的长处便是煽风点火、浑水摸鱼,一旦他收拢兵马,开始专心防守,自然就能挡下很多骚扰侵袭的手段。

只有一个问题:

等到岩城友通收拢好了这几百兵卒,分配好各自的岗位安排,决心坚守吉冈道场之后,等了一会,再一会,四周的夜色却始终是静悄悄的,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那些刚刚还有如鬼魅的身影,以及不时响起的铁炮声,竟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吹过街道,也吹过岩城友通逐渐冰凉的内心。

人呢?

是逃走了么?

有心再去派人探查,却又害怕重蹈覆辙,他握着扇子,在亲卫簇拥之下静静望着远处的夜幕,迟疑许久,依然无法下定决心。破落的道场之内,大旗猎猎飞扬,几百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干瞪着两只大眼,任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

而他们苦苦等待的敌人,却早就不在那儿了。

这次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全歼对方——哪怕八寻再怎么有自信,也不会觉得仅凭自己这点人手,随随便便就能杀光对面,别说人了,三五百头猪都能杀得人手软力竭。

所以她只是想把这位三好家的大将,连带着对方手底下的几百号兵马尽可能拖延在原地而已。

这一点其实并不困难,根据岩城友通在情报中体现出的性格,一旦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便会选择以求稳为主,只要自己这边能提供足够的压力,自然能让对方暂时留在原地,短时间内无法动弹。

这就足够了。

一经确认岩城军有后撤的迹象,八寻当机立断,直接带着一部分人撤了回去。

另一部分依旧留在原处,四下骚扰打游击,以免让岩城友通察觉不对,临时改变主意。

等到岩城军彻底转攻为守,其他人便也飞快风紧扯呼了——

毕竟他们这个晚上很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没空继续陪这帮缺乏经验的三好士兵玩捉迷藏。

临走之前,阿鹤还摩拳擦掌想要最后来上一把火,把吉冈道场烧了再给里头的士兵添点麻烦,不过这主意刚提出来就被她父亲打了一下:“这是别人家!”

“哦。”阿鹤乖乖点头,又问,“那如果是自己家就能放火烧了嘛?”

伊贺崎道顺两眼一瞪:“自己家当然更不能烧了啊!”

“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火啊?”

“你姨母大人说可以放的时候再放。”

“哦——”

说话间,父女两人左转右拐,很自然地转进了一条小巷子,左右一看,把手一撑,双双翻过了围墙,落在一间幽静的宅院之中。然而人刚落地,一个黑漆漆的枪口已对准了他们。

阿鹤明显吓了一跳,楯冈城主却一脸淡定,只答道:“是我。”

“哦。”

枪口一收,杂贺萤也是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把她的那挺铁炮扛在了肩上,又朝着里屋努了努嘴,“八寻大人和其他人都到了,现在就差你们父女两个。”

伊贺崎道顺话音未落,却见杂贺萤已转过身,径直往屋内走了过去。

“抱歉。”

这边两父女对视了一眼,阿鹤吐吐舌头,伊贺崎道顺则是无奈地笑了一下,也没说话,三两步追了上去,跟在杂贺萤身后,穿过长廊,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

房间里早就人头涌涌,做得满满当当。

既有刚刚从吉冈道场赶来的八寻等人,也有提早一步在京都安插的楚叶矢众,还有龙宫童子——当然现在应该称作“龙宫屋”了才对——的成员。

就连舞衣也赫然在列。

这间屋子其实也是舞衣的财产,大约在半年多以前听八寻的意见便宜买下来的,一直都是作为仓库使用,直到今天才派上了真正的用场。

“情况如何?”

还没靠近过去,伊贺崎父女已听见了盲女那熟悉的声音。

他们对视一眼,凑近过去,加入到了人群之中。

聚在这里的人们并非是像平时那样坐成两行,而是围成了几个圈子,最中央的正是八寻、龙子与舞衣,还有楚叶矢众的两位头目。

舞衣将一张京都周边的地图摊开在地上,拿着一根树枝比比划划,口中一边讲解道:“……三好家这次上京的兵马足足有一万三千人,其中至少有一半,也即是六千多将近七千人被带了出来,此刻正在围攻公方殿下所在的二条御所。

“不过刚刚那示警的钟声也非全无用途,在三好家的军队抵达之前,约有两、三百人陆陆续续进入了御所,协助公方殿下防守。而其他住在京内的奉公众也正在从各地赶往御所方向,可惜总人数太少,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尽管现今弃武从商,可舞衣锻炼了十多年之久的各种本领却不会就此荒废,这边众人忙着在吉冈道场与岩城友通玩捉迷藏的期间,她则是指挥着一众亲信手下,四处奔走,收集着京都现今的情报,再与楚叶矢众得到的结果相互对照,进一步增添可靠性。

“除了奉公众之外,武田万鬼斋老先生事先似乎也做了一些准备,正率领着数百浪人与僧侣赶去御所支援,中途与三好军遭遇,正在激战之中。细川兵部大辅同样带着一支军队,从另一个方向杀到,试图与万鬼斋老先生两面夹击,以攻为守,解二条御所之危……”

天智姐姐娓娓道来,其他人看着地上的那张地图,八寻则是在脑海中独自勾勒出大致的景象,有她的记性打底,构建出的街道分布,甚至还要比这种粗陋的地图更加准确一些。

在她事先的提醒之下,万鬼斋与细川藤孝好像确实有了防备,一前一后,替二条御所分担了不少压力。

但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二条御所本来就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堡,只是将军一家居住的宅院而已,面对数千大军来势汹汹的猛攻,只怕支撑不了太久。一旦足利义辉本人战死,八寻打了这么久的如意算盘也将彻底化作泡影。

而她手头能用的,不过只有区区两三百人。

二十人能够反过来包围住岩城友通的数百兵众,那要是把这两三百人放到整个京都里,又能做到些什么?

“再说一遍,京都遭逢大乱,我们不仅仅要独善其身,还要设法从三好贼人手中救出将军。至于具体行事……”

感受着周围投过来的视线,八寻却没有立即把话说下去,她只是突然歪了歪头,好似听见了什么遥远的声响,噼里啪啦——那是火焰燃烧的声音。

凡是大战,必有纵火。

估摸着这席卷京都的一把烈火,现如今也即将要烧起来了。

等到火势一起,便是属于他们的机会。

……

第三百九十五章 大逆如沸,火光烛天

凡是大事,必有征兆。

虽然足利义辉一开始并不觉得三好家会趁参拜清水寺这当头做些什么,想着顶多也就是如往常那样耀武扬威一番罢了——这种事过去有,现在有,未来肯定也有,乃是历代室町幕府将军不可不品鉴的一环。

但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经过万鬼斋的转述,得知了某盲女的担忧后,意识到了阿波国那边还有两名潜在的竞争对手,足利义辉便也端正了态度,召集一众幕臣,以三好家当真兴兵逼宫为前提,正儿八经做了不少准备。

像是暗中遣万鬼斋老爷子招募附近的浪人和野武士,同时还让自己有能力的亲信,如前几年御前试合时提拔上来的明智光秀、秀满两兄弟,以及三渊藤英、细川藤孝等跟随他多年的心腹,逐渐接手了京都周围的军队指挥权。

再加上他先前与三好长庆合作妥协,废除了原本掌管府政要事的伊势贞孝,取而代之任命摄津晴门担任此职。

摄津晴门是一名质朴寡言的武士,并没有太多的算计心思,在足利义辉与三好长庆的斗争中,亦是保持中立,只是默默干着分内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能同时得到双方的认可,当上了政所执事这个幕府的要任。

然而随着长庆死去,三好家中山头林立,内斗激烈,摄津晴门或许也是看出了这一点,逐渐倒向足利义辉,使得后者进一步加强了对京都及整个山城国的掌控,能够在一日之内调集整整四千兵马。

相比起他那位隔三差五被撵出京都的父亲,足利义辉此时可谓是踌躇满志,志满心得。仿佛中兴幕府之大业已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然后他就被这倒霉的现实结结实实揍了一拳。

刚从睡梦中被人急急忙忙叫醒的时候,他甚至还一度以为是又发生了地震或者火灾云云,毕竟这两种灾害时有发生,不足为奇。

于是一面在妻子的帮助下披上外衣,一边还在好整以暇地询问道:“发生何事,不用着急,慢慢道来即可。”

“是、是!”

或许是受到了将军从容不迫的态度影响,门外的小姓也稍微冷静了下来,“报告公方大人,有不明军队自京外攻袭而来,看火把不下数千——”

“……”

“公、公方殿下?”

……

“……殿下,殿下?”

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把足利义辉的意识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揉了揉发红的额角,刚才为了第一时间把握战况,特意翻上了屋顶一窥究竟,结果却与那疑似大将的敌人互相交了一箭——不过这额头的伤处倒并非是因为方才那一箭所致,而是后来下屋顶时不小心一脚踩空,结结实实跌了一跤。

没错,哪怕贵为当代征夷大将军,可肉体凡躯,该得的夜盲症照样跑不了。所幸他的情况不算严重,就着四周的火把光芒,还是能把远方飘扬的旗帜看得比较清晰:

正是三阶菱钉拔纹。

三好家的旗印。

“混账东西!三好义继那小子是疯了不成,居然敢直接领着大军攻进京城,当真是不把我这个将军放在眼里了么?”

木已成舟,足利义辉在几个下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到旁边,坐下休息,一面抬手揉着额头,一面兀自愤愤不平地骂道。

怪不得他怒气腾腾,实在是这件事情做得太不地道了。

逼宫罢黜之事过去不是没发生过,但大家都还遵守着最起码的规矩,给彼此留一点颜面。

最嚣张的时候也不过是拉着一支兵强马壮的军势过来把二条御所团团围住,刀枪如林旌旗招展,等到展示够了军容,再派使者进去,情将军移驾离京,哪凉快上哪待着去。

而一般将军这边也很识时务,没两下就乖乖收拾好包袱,一家老小被“护送”着离开京都,接下来是打算去哪里投奔谁,再问谁借兵打回京都找场子,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自从室町幕府衰落以来,各路权臣用的大抵都是这番路数,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图的无非是挟将军以令诸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不管大家心里面怎么想,表面上还是要给坐镇京都的幕府将军一点体面与尊重。

否则真把这层窗户纸戳破了,没人愿意再遵守这套游戏规则,反而吃亏。

而三好家如今的做法,别说是戳破窗户纸,压根就是把窗户连着整栋屋子一把火给烧了——不仅光明正大几千人举着火把就杀了过来,而且包围了二条御所之后,甚至连一个劝降交涉的使者都没派,直接就从外面一波箭雨如蝗,飞射进来。

真正让足利义辉感到气愤与惊愕的,也正是这一点。他事先早就猜到三好家可能会趁机发难,连跑路去哪里以及后续的反攻事宜等等都想琢磨了,结果现在发现三好义继根本不按照剧本来,不是逼宫,而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可杀他一人容易,事后招致的种种骂名与反扑对方又打算如何解决?这个举动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人之性命,而是室町幕府延续了数百年的整套规则本身。

一时之间,足利义辉竟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三好家是真有此等改天换日的决心,又或者仅仅只是一个愚不可及的短视之辈。但纠结这种事情乃是史官与文人的特权,作为当事人,他满心所想,都是要如何从这局势中生存下来。

然而现状远比他所想的更加残酷。

“杀,杀啊!”

轰!

唰——

箭矢接连不断地射进来,尽管准头感人,在数量的堆砌之下,御所之内依然不时有人中箭倒地,越发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要说的话,从足利义辉被人叫醒,敲响大钟示警,再到三好家兵马杀将过来,途中时间虽短,却也就近聚集了小几百奉公众,仗着御所地利,严防死守,勉强算是不落下风。

其中只有十几二十人守在将军身边,其他一百多人都被分配到了各处,手持枪矛,紧紧盯着围墙,一看到有贼兵试图翻墙而入,登时就是一枪搠去,把人刺得透心凉。

其他又有射艺出色的,约莫三十几人,拿了弓箭蹲在屋顶上,与外面的敌军稀稀拉拉地对射,但主要盯紧的,仍是大门一带,一有人靠近,登时开弓拉弦,绝没有半分懈怠。

三好军那边也并非什么都没做,日向守长逸乃是有名的宿将,对攻城之法自然也颇有了解,一见将军有了防备,几波箭雨试探之后,立刻命人拆了附近的房屋,再让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拿绳索拽着房梁,当做简单的攻城锤往正门上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