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只要和泉众对他仍然忠心耿耿,不管未来形势如何变化,松永久秀都有信心能够从中分到一杯羹。
正因如此,本着兵贵神速的道理,今年已有五十多岁的老将快马加鞭,只领着寥寥几名亲信赶赴和泉,并紧急招来了当地的城代与豪族,威逼利诱,试图让他们放下心来。
一番忙碌过后,又是鞍马劳顿,松永久秀本就不以武力见长,原本还是凭着一口气硬挺着,待到安抚完了和泉国的众人,又派出一部分兵马,四处封锁关卡,搜索将军的下落——
说实话,这也是他最恼火的一点。
你三好长逸想弑君也就算了,大家都不是什么忠义为本的好人,问题你要杀的话那就杀个干净利落,生死不明又是怎么个事儿?一个死在京都的将军,和一个活着逃跑了的将军,这两者的份量可是截然不同。
明白自己断断没有可能置身事外,松永久秀哪怕惊怒交加,依然也还是着手替自己的“同僚”处理起了这副烂摊子。
想来以三好长逸的能耐,肯定着重防范东南一带,以免让将军有机会逃到南近江的六角家,再像他的父亲那样拉着几万人的军队打回来。而只要足利义辉还活着,发现这一点之后,必然也会反其道而行之,朝摄津、和泉一带逃亡。
因此他要做的就是关注这一带的关所,尽可能把人逮住,最好是当场杀了。这样一来,事情尚且能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抱着这种想法,松永久秀昏昏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即使是在梦里,他还是在下意识思考着两个问题:
将军此刻是生是死?
如果还活着,对方又是怎么从京都逃出来的?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晚上松永久秀睡得并不踏实,有一阵梦见足利义辉的尸体,有一阵又发现对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怒目圆睁,挥刀砍了过来。
噩梦与美梦交织在一起,光怪陆离,导致醒来的时候脑袋仍是沉甸甸的,有种睡了还不如没睡的疲惫感。松永久秀按着额头,稍一愣神,才想起来这里是和泉,他宝贝的平蜘蛛亦不在此处。
“唉……”
似乎是听到了屋内传出的声响,原本安安静静守在门外的一位家臣当即恭恭敬敬低下头,高声禀报道:“弹正大人,信贵山城有急讯传来!”
“什么急讯?”松永久秀皱了皱眉头,却不怎么在意。如果真是什么紧急的事情,对方一早就把他叫起来了,又哪里会等到他自然睡醒再开口的?
何况提到信贵山城,这位松永弹正或多或少也能猜出这道急讯的内容。
十之有九又是筒井那帮人不安分了。
果不其然,只听那家臣回报道:“是!弹正大人,筒井顺昭似乎是听说了京都的消息,又得知大人您离开了居城,所以遣松仓重信为主将,率军攻打筒井城!”
“哼,不出所料。”
松永久秀一声冷哼,“一群手下败将,也就只知道趁火打劫了。无妨,筒井家现在的那点人马,还拿不下他们自己的老家,由得他去就是了。”
“是……”那家臣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汇报,“弹正大人,敌人除了筒井之外,似乎还有伊贺当地的豪族参与其中!”
“伊贺?”
这第二个情报,总算令松永久秀稍微变了变脸色。
相比起筒井家这个交战了很多年的老对手,伊贺的那些山民对他而言尚且陌生得很,尽管也雇佣过他们几次,但也仅此而已,双方并没有更多的来往与接触。
是筒井顺昭花钱请来的吗,又或者本来就是筒井家的盟友……这次出兵是伊贺哪位豪族头目的个人行为,亦或是那名传闻中的伊贺之主也想趁此时机,染指大和?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思绪与疑虑浮上了心头,松永久秀表面不显,只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守在屋外的家臣退下:“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弹正大人,咱们不用派遣援军吗?”
“用不着,我刚刚也说过,筒井家不过手下败将,伊贺那帮家伙更是一群上蹿下跳的山猴子,不成气候,无需担忧。既然想闹,就让他们好好闹一闹吧。”
顿了一顿,松永久秀再度强调道,“退下。”
“是!”听出话音里的杀意,那家臣稍稍打了个冷战,不敢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慌张离开了。
而直到那映在门上的身影彻底消失,松永久秀这才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要问该不该派援军,答案自然是应该,哪怕没有伊贺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只有筒井家自己出手,松永久秀为求稳妥,也会亲率军队出征,免得事有万一,真的让筒井城被对方夺了回去。
那乐子可就大了。
小心谨慎,从来是他安身立命的不二法门。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导致松永久秀此时根本离不开和泉,既要搜捕失踪的将军,又要安抚和泉国人的心思,免得暗中有谁煽风点火,趁此良机挖角他的部下。
只能寄希望于筒井城的守军足够厉害了……
他暗自想道。
……
时光忽忽而过,仿佛一个转眼,便来到了五月二十三日。
一度席卷京都的熊熊大火终于消停下来,死去的人们或是被亲友埋葬,或是被随意抛在荒野,活着的人们则是还要打起精神,继续生活下去。
随着三好家的弑君之举传开,作为家主的三好义继、实际掌权的三好三人众与松永久秀都遭到了许许多多的诅咒与痛骂,用一句千夫所指来形容实不夸张。
其中三好三人众自是没什么意见,毕竟他们有胆子干出这种事,当然也早早地就想到了后果,只将这铺天盖地的骂声当做耳边风,毫不在意。
三好义继却做不到这点,据说他在事发当天的中午就慌慌张张撤回了居城,之后一直闭门不出,大概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解决这个麻烦。又有传言称他逢人便说:“不是我做的!”
“这事真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授意他们做的!”
可就算再怎么费力辩解,这事依然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想来也是,你家臣做的好事,身为家主的你自己岂会一无所知?这是很合理的想法,却让三好义继欲哭无泪。
不过只是口头骂个几句倒也无妨,真正吓了他们一跳的,还是有人一听到消息,顿时就想有所动作。其中南近江的六角义治想要打出大义旗号讨伐三好,于是喊了一众家臣进城开会。
结果会议开了一天又一天,大家吵吵闹闹的得不出统一的意见,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也让六角承祯、义贤父子与家臣不合的传闻进一步得到了印证,其他邻居都开始摩拳擦掌了。
除此之外,尾张的织田信长倒是爽快,一听到这事,在城里大骂一声:“岂有此理!”当场就点出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想要亲自杀到京都替将军报仇。
无奈美浓的斋藤家乃是三好盟友,而斋藤龙兴尽管在这几年的对抗中败多胜少,凭着美浓的国力,以及三好家的相助,仍是可以与信长保持一个你来我往的僵局。
正因如此,得知尾张军队出征之后,斋藤龙兴二话不说,立即也派了一支军队中途拦截,两边在美浓边境大战一场,由日至夜,胜负难分,织田信长只好不情不愿地选择撤军。
据说那位远在春日山的越后之龙同样也有所行动,不过还没等对方召集完兵马,脑后有半斤反骨的国人豪族又开始兴兵谋反,权衡之下,上杉谦信只好急匆匆带人平叛,替将军报仇一事也因此搁置了下来。
这个消息让三好家的人们大松了口气,无论织田信长还是上杉谦信,如果真打定主意杀到京都,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还好他们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至于六角,不管三好长逸或是松永久秀都没有担心过他们会出兵。虽说只要六角父子命令一下,轻轻松松就能拉出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可要是他们能这么轻易地调集兵马,三好家这边每年暗中买通那些家臣的金银财宝,岂不就毫无意义了?
这几天的功夫,松永久秀忙着坐镇和泉,安定人心,三好长逸与政康、岩城友通这三人组则是各司其职,除了四下搜罗将军的踪迹之外,其余大多数时间,则是花在了与四国阿波众的沟通上。
原本如果他们能当场弑杀将军,木已成舟,那倒是不用太过着急,可现在足利义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暂时无声无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哪跳出来吓人一跳。
在这种情况下,三好长逸自然无法再优哉游哉,而是想要与时间赛跑,尽快拥立一位新的将军,占有大义名分——哪怕只是一部分的大义名分,也要远胜现在——但阿波国的实际掌权者篠原长房同样是一世人杰,岂会看不出如今的局势,以及三好长逸内心所想?
三好长逸越是着急,篠原长房就越是故意拖着吊着,想要尽量从对方手里多敲到一点好处,两边使者的船只来来返返,试探的言语隔海传递,明里暗里,钩心斗角。
而如果把目光从三好家内部的纷乱心思移开,转而望向大和国,就能看见连着数场接连不断的激战:
筒井家的松仓重信率领着两千余人,再加上伊贺的四百援军,强攻了筒井城整整两天两夜,依然没能夺下这座城堡。
偏偏又遇到臣服于松永久秀的柳生家发兵来救,一番厮杀,松仓重信不敌败退,柳生宗严则是领着自己的兵马,进入筒井城协助防御,防止筒井军卷土重来。
这是五月二十三日发生的事情。
二十四日,松永久秀听说了柳生家的活跃,特意写了一封称赞的书信,让人送了过去,并且由于原先的城代在守城战中丧命,所以还在信中任命柳生宗严暂任筒井城代,也算是一种论功行赏了。
本以为这趟送信报喜,再怎么样也能捞到几杯酒喝,松永家的使者兴冲冲赶到了筒井城,可当他站在城下,抬眼一看,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又定睛看了片刻,才发现是城门上插的旗子有点不对劲。
既不是三好家的菱纹,也不是松永久秀的家纹,甚至不是筒井家的梅花纹。那使者瞪目结舌看了上头的旗子半天,又拿手揉了揉眼睛,再看时,依然是一样的图案:
“这……这不对吧?”
不管看多少遍,那正在风中猎猎飘扬的大旗之上,赫然都是画着一个圆圈,里头简简单单的两横——二引两。
正是足利家代表性的家纹。
但为什么这个图案会出现在筒井城上!?
呼呼的风声吹过山谷,那松永家的使者就这么仰着脸,看了好半天,一直把自己的下巴都快看脱臼了,也没搞懂这个问题。
……
第三百九十九章 国之大事
人,人,人,到处都是人,敌军与友军,活人与死人。
沿途的街道都被火焰所吞没,黑烟滚滚,激烈的厮杀声或远或近,在耳畔时时回荡着……但这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却又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逐渐褪去了色彩,变得只剩下黑白二色,而原本浑浑噩噩的意识,也随之缓缓浮上水面。
于是他就醒了过来。
第一时间所感觉到的,乃是从身体最深处涌现出来的疲惫与痛楚,仿佛四肢百骸,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地方不酸不麻,不疼不痛,尽管还能感受到身体的存在,他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地着,放任思绪沉浸在一片空白之中。
直到空白中慢慢浮现画面,名字、来历、过去的回忆……更多的事情浮上心头,男人——足利义辉这才真正摆脱梦境,清醒了过来。
他起初还想尝试着坐起身体,可稍有动作,右肩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力气用到一半,又重新跌回了原处。疼是很疼的,不过足利义辉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躺在那里,将目光投向周边。
陌生的天花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却莫名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话说回来……原来他还活着么?
昏迷之前的记忆断断续续,足利义辉只记得自己挨了那三好政康的迎面一棒,血流如注,意识昏沉,又被其他幕府家臣们裹挟着一路奔逃,敌军从四面八方杀来,他用左手挥着刀剑,又砍杀了好几人,但最终还是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只是他记得昏倒之前,分明看到了浅野民治丸——当然,现在应该管人叫林崎重信了才是——那柄大太刀实在是太过特色鲜明,让人一眼就轻松认了出来。
印象里,对方当时正与其他几人一同保护着平民,与数量超过几倍的三好士兵激烈交战,而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下达的命令,正是要自己这边的幕府将士与对方合流……
尽管林崎重信亦算得上是天下一流的高手,可如果仅仅只有她一个人,三好义辉断然不会有此决定,把自己与剩下一百多人的性命尽数交到旁人手里。
但林崎是天枫八寻的弟子。
而对于那位盲姑娘,足利义辉既是与其亲身交手切磋过几回合,又从各种渠道听说了对方这些年的事迹,一方面知晓对方剑术卓绝,少有人敌,一方面又是现如今的伊贺国主,虽是比不上周边邻居,可真要决定打起仗来,也能拉出一支四五千人的军队。
敌众我寡,与其像没头苍蝇那样在火焰与敌军的包围中东躲西藏,四处寻觅出路,还不如将希望押注在一个更适合的方向,比如这位期待伊贺众忍的头头,能有办法带着他们一行人突围逃出生天。
尽管当时在现场那匆匆一眼,只看到了手握大太刀的女子,并未发现她之师父,足利义辉却莫名有一种确信,就好像八寻姑娘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徒弟一般。
事实似乎也是这样。
足利义辉紧紧皱着眉头,还想再多回忆起一点事情,可惜绞尽了脑汁,仍然只能想到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
这一路逃命,他并不完全是一昏到底,中途还醒过来几次,被人喂着喝了点水,又说了几句话,只是具体是跟谁说的,以及说话的内容却都记不起来了。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那现在就只剩下两个问题,一远一近:
远的是要如何号召天下诸侯,讨伐三好逆贼。至于近一点的问题,则是简单得多——
“这……是哪儿?”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间,就连呼吸到的空气似乎也格外陌生。
足利义辉勉强侧了侧头,望向四周,然而视线所及,这居然是一个逼仄的房间,门窗都是紧紧闭着,只有些许阳光从外面照进来,表明此刻还是白昼。
只看这一幕,他突然有种自己被绑架了的感觉,不过转念一想,若当真沦为俘虏,又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两手两脚活动自如。
总得先捆起来再说。
这样的话……
念头转动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朝这边快步走来。足利义辉眉头一皱,明知肩头受伤活动不便,却依旧下意识做了一个戒备的动作,双眼紧紧盯着那扇房门。
啪!
片刻之后,那扇纸糊的门扉应声而开。足利义辉微微绷紧着身躯,抬起头时,正好与来人对上了眼神。下一刻,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却一下子泄了气:
“原来是一溪你啊……”
“当然是我。”
那人随口笑道,显然与足利义辉颇有交情,“倒是公方殿下,不得不说,你这一身伤势治起来可真是够呛。”
“哈……所以呢,你想收多少钱?”
“先赊着吧,赊着。你都被人从京都撵到了这里,还能有钱付诊费么?”
“那就多谢了。不过我怕你记账麻烦……不如一笔勾销。”
“哎,这可不行。一码归一码,赊账是我对公方殿下您这种老主顾的特殊照顾,可看病给钱,却是实打实的规矩。照顾可以,却不能坏了规矩。”
没有听出足利义辉话音中的玩笑之意,来者认认真真地解释道。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生活在京都的著名医师曲直濑道三,由于他自号一溪,所以平时亲近之人便也如此称呼。一面说话,他一面走进室内,又小心翼翼重新拉好隔门,把手里带着的一碗药递给了足利义辉:“喝了它。”
“嗯。”
闻着那冲鼻的药味,足利义辉表情都不变一下,拿左手接过了碗,吨吨吨一饮而尽,看那淡定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喝着苦涩的药汤,而是正在痛饮美酒。
曲直濑道三见状也点了点头:“好极,好极……接下来让我检查一下你肩上的伤口。”
足利义辉依言而行,他身上本就没穿衣服,只缠了一堆绷带,此时稍稍偏过身子,任凭曲直濑道三解开布条,查看伤处。
“恢复得还不错……如果疼的话直接说,不用隐瞒。”
“好。”
“首先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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