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不疼。”
“那这儿呢？”
“也不疼。”
“好，最后是这——”
“嘶！”医师的手指刚刚一碰，足利义辉的表情便瞬间一歪，不过他马上吸了一口气，“不、不疼！”这两个字近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
“好好好。”
曲直濑道三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又取来自己的药箱，拆开布包，敷上伤药，又用新的绷带替对方一圈圈缠上。
这一连串的举动中，足利义辉尽量表现得神情如常，嘴里还要时不时来上一句：“不疼。”
“不疼。”
“不……嘶，一点都不疼！”
就这样“不疼不疼”了好半天，曲直濑道三终于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说道：“状况还好，骨头的伤势也不算严重，静养一段时间即可。等到痊愈之后，应该也不会影响你这只手的动作。”
“那是最好。”足利义辉闻言松了口气，随后又望了对方一眼。
曲直濑道三注意到了这目光，又问：“怎么了？”
“一溪……这里是哪里？你确定这个地方安全吗？会不会被三好的贼兵找到？”
一连三个问题，问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情，哪怕足利义辉已经尽量把语气变得缓和，却还是忍不住透出了浓浓的担忧与焦急，“还有，跟我一起逃出来的那些人怎么样了，还活着吗？细川兵部与武田老爷子他们……”
“好了好了，病人安心养伤就是，不用操这么多心。”
曲直濑道三没好气地说完，顿了一顿，又解释道，“那些和你一起突围的人们没有大碍，细川兵部大辅与那位武田老先生暂时也好端端的，没有性命之虞。至于你问这里安不安全，我可以告诉你，至少最近这段时间，这地方绝对安全。”
“真的吗？”
足利义辉再度追问。
他之所以要问这个问题，并非是担忧自身安危，而是担心曲直濑道三偷偷瞒着三好贼兵，把他藏了起来。如此一旦东窗事发，他自己固然不用说，救他的曲直濑道三多半也性命难保。
为了取他一人的性命，已经有许许多多无辜的京都百姓惨遭杀戮，他们的家园更被烈火付之一炬。一想到这件事，足利义辉便感到一阵心痛，实在不想再有人因他而死了。
“当然是真的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他的这份担忧，曲直濑道三只微微一笑，“说出来只怕公方殿下您不相信——不妨猜一猜，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京都……”足利义辉正要回话，但稍一犹豫，又发现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虽然不知道距离他昏迷究竟过了多久，可想来三好家气势汹汹大军压境，却落得一个功败垂成的结局。按照常理考虑，三好家接下来应该设法封锁周围关所的道路，直到抓住他为止。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管是往北逃到丹波，或是往东寻求六角家的援手，都可谓是千难万难，何况足利义辉又不是只有孤单一人，身边还跟着一两百幕府的奉公众。
这么多人一起逃命，又岂有能逃掉的道理？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猜是不是曲直濑道三包庇藏匿了他们，可此时见着这位医师脸上轻松的笑容，又品出了几分不对劲。突然，一个奇妙的念头涌了上来：“难不成……我们这是在伊贺？”
如果是那位盲姑娘的话，能带他们逃离京都好像也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足利义辉如此心想。
却见曲直濑道三继续笑呵呵地摇头：“猜错了，猜错了。”
“不在京都，也不在伊贺？”这回足利义辉是真的没了头绪，“那到底是在哪？”
“此地正是大和国的筒井城。”
“筒……井城？”
足利义辉咕哝着这个名字，蓦然脸色大变，“我记得这座城不是被松永弹正打下来了吗？一溪，难道你——”
“想多了。这座城池确实在几天前还是松永弹正的东西，但现在已经物归原主咯。”
“物归原主……”
“没错，在柳生谷与伊贺援军的里应外合之下，筒井家的兵马已经顺利夺回了整座城堡，并且在那位八寻姑娘的劝说下，当代的筒井家督决定一同支持公方殿下您讨伐三好逆贼——我这几句话可半点没掺假。”
曲直濑道三笑着说道，明显心情很好，可他看着足利义辉有些茫然的神情，又疑惑道：“怎么了，殿下，我还以为你听了这消息会很高兴呢。”
“不，不是高兴不高兴的问题……”足利义辉又愣了一会，才回答，“我只是有点没听懂……一溪，刚刚那几句话，你再讲一遍？”
……
五月二十六日，受伤昏迷的将军苏醒。
而在二十七日傍晚，这个情报已经出现在了天枫城的案头。
八寻得知后，心里面悬着的大石头终于安然落地——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把人救了回来，要是足利义辉因为伤势直接一命呜呼，那她可就真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也不枉她临时绕了个远路，带着龙子半夜三更摸进曲直濑道三的宅邸里，直接把人“偷”了出来。要是没有这位名医出手，不知道足利义辉还能不能这么快恢复意识。
“……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将军带回伊贺，而是还要这么绕一个大圈子。”
等到初芽念完了那封简短的书信，龙子咽下嘴里的麦饭，好奇地询问道。
而初芽在旁边表面一个字不吭，其实也眼睛闪闪发亮地凑了过来，显然对这个问题颇感兴趣。八寻却没有直接回答她们，而是扭过头来：“看来你们两个还是欠了点火候，没有舞衣姐姐与我来得心心相印。”
“谁跟你心心相印了！”
没料到话题会突然来到自己头上，舞衣把眼一瞪，下意识反驳了一句。不过对着盲女那笑眯眯的神情，她又是一声叹息：“算了，知道你懒得自己解释，我帮你说就是。”
“谢谢舞衣姐姐。”
“好了好了，别这么假惺惺，害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动作夸张地抖了抖身子，用这种方式表示着自己抗拒的心情，舞衣随即放下手里正在缝制的衣服，挪了过来，与另外三人坐成了一个小圈。
室内有些昏暗，只在旁边点了一根小蜡烛，没有什么风，烛光静静摇晃，把几人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舞衣稍作思考，大概是在想着从何说起，最后只拿手敲了敲膝盖：“很简单的道理，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大碗饭。”
与其说她是在照顾自家妹妹，毋宁说是有意找了一个更容易让龙子领会的比喻。
“现在的伊贺还是太弱了，如果这个小矮子直接把将军带回来，那我们就成了三好家的眼中钉，他们必然会倾全力来攻。到时即使咱们赢了，也必然损失惨重。”
“没错没错，所以才需要一个挡箭牌。”八寻突然插了一嘴。
然而话音未落，一把折扇已经敲了过来，“要说你就自己说，别我说到一半你再插嘴，烦死了。”
“呼呼。”
“还笑。”
折扇轻轻敲打着额头，被打的能躲不躲，打人的也压根没用力。如此拍了几下，舞衣才志得意满地收回了扇子，继续往下说道：“所以我们才需要有一个挡箭牌。”
“这句话我刚刚……”
“嗯？”
“没事没事。”
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这短短一句话里有足足七分之四与八寻无关，但也不影响她能屈能伸，拿两根手指在嘴边交叉一划。
跟她相处得久了，大家基本都知道这些奇妙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舞衣忍不住摇了摇头：“都几岁了还这么幼稚……”
吐槽之余，脸上却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说回正题，即使我们这次从三好家手中救下了将军，但以伊贺之国力，尚且不能直接站在最前头与三好对抗。因此才需要借助外力——”
所谓的外力，指的自然就是柳生谷了。
后世对柳生宗严的印象大概就是一位有名的剑豪，柳生新阴流无刀取的创始者等等，可实际上，柳生家本身就是大和国的一方有力豪族，不过早年间被筒井击败，宣誓效忠，可这梁子却也因此结了下来。
后来等到松永久秀杀将进来，本来就想摆脱筒井家支配的柳生宗严趁机倒戈，配合着三好军与筒井顺昭交战数回。由于作战英勇，柳生宗严甚至还获得过松永久秀亲笔写就的奖赏状，名动一时。
但此一时彼一时，就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小领主同样，柳生宗严对于筒井也好，松永也罢，其实都只是一种投靠与利用的关系，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忠诚可言，所思所想，也只是为了自己柳生谷的族人。
正因如此，八寻才会想出这个主意，通过疋田丰五郎景兼这位过去有过交情的旧友，与柳生宗严暗中见了几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加上一点小小的“剧透”，最终成功说服了这位莽直的剑客。
并让他做下了“如果松永久秀当真犯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举，我柳生家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的承诺。为此八寻还送出去了一台望远镜，就是为了让柳生宗严他们能更快知道京都发生的事情，进而采取行动。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窃城偷家这种事就连舞衣他们都能做得轻轻松松，就更别提伊贺谷的这帮人了，个个都是鸡鸣狗盗的高手，配合着跟柳生、筒井演了一出戏，顺理成章地进了筒井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但真要说起来，这件事的具体情况她其实不是很了解，毕竟那时八寻正在急急忙忙带着大家沿着预定路线撤退，根本无法分心二用，至于大和国、筒井城这边的情况，则是交给了井伊直虎负责。
这亦是她给直虎许下过的机会。
要知道，除了舞衣她们之外，还有很多人，如奥山六左卫门与昊天、宗俊这种远江人氏，数年前跟着井伊直虎来到了伊贺。虽然他们与伊贺当地人相处得很好，遇到八寻也是客客气气的，不过心底里依旧只认直虎一个主君。
而就连八寻自己也觉得以直虎的才能与武力，实在不该埋没在这片山谷里——
或者说埋没在她的身旁。
当初在那雨打芭蕉的一夜，她曾听直虎诉苦提起心中的不满，也曾向对方保证过，将来一定会让直虎有机会插翼高飞，令远江那些有眼无珠的家伙狠狠后悔一番。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做将军的家臣？”
“有道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我相信以阿永你的才干，只要帮助将军度过眼前这道难关，一国一城之主的位置，那是肯定跑不了的。到时咱们两强并立，二分天下，岂不美哉？”
“嗯。”
“怎么啦，听起来声音好像不太高兴？要是你不想这么办，我们也可以另外想办法。”
“没有。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我只是……”
“只是……”
“只是有点舍不得你。”
“……呼呼。阿永你说话还真是好听。放心吧，咱们的日子长久得很，不差这一时半会。何况要是到时候真的腻味了，丢开不管就好。”
“这可不行，做事要有始有终。”
“唉。”
“你叹什么气？”
“我是在感慨我家的阿永真是一本正经。”
“不好吗？”
“没有不好，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这已是好几年前的对话了，而如今一切大致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进行，三好三人众到底还是动了手，而八寻等人也咋咋呼呼把将军救了出来，顺带还从京都接回来一大批难民——
只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是在那一夜纷乱的战局中，盲女始终还是做不到见死不救，在确保将军安危的前提下，也尽己所能，从三好军与那些趁乱劫掠的无赖手中救下了一些人。
这些人大多都是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算，可其中有些家里被一把火烧了，亲人也死了的，无处可去，便跟着八寻等人一块撤退。等到离开了危险区域，她过去一个一个问过了众人意愿，既有想要离开的，也有打定主意要跟来伊贺，报答“救命之恩”的。
应付起来还挺麻烦。
大和国那边亦是进展顺利，筒井顺昭夺回了自己的居城，并决定拥护将军，与伊贺众人联手，誓要与三好逆贼不共戴天——这其实算是一句废话。哪怕没有将军遇袭这一档子事，筒井家本来也被松永久秀揍得满脸都是血，双方仇深似海，又哪有半点心理压力？
对筒井家而言，这次就像是瞌睡送来了枕头，不仅有人帮忙夺回了筒井城，还多了一个尊王讨贼的大义名号，更有甚者，还跟身后的邻居成为了同盟关系。
而他们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继续跟松永久秀打仗而已。
像这种纯赚不赔的买卖，谁又会拒绝呢？
至于八寻这一边，有筒井愿意当这只出头鸟对抗三好，她自然是乐得轻松，除了井伊直虎和她从远江带来的追随者外，便只让下拓植双猿带了三百多人过去协助筒井守城，以及应对松永久秀接下来可能的反扑。
有阿永在，筒井城那边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对直虎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这里指的当然是心理层面——八寻便没有再把更多精力放在大和，一边留意着三好家与其他几家大名的动向，例如意外出兵然后被迫打道回府的织田信长，一边又趁着将军还在“呼呼大睡”的这点空余时间，转头忙起了别的事情。
比如伊贺上野的筑城事宜，和阿优工坊加班加点制造的新产品等等，光是这两件事就足以把盲女的时间从早到晚占得满满当当。
不过这段时间，八寻最关注的事情，却不是日后将作为整个伊贺中心的新城，也非是阿优最近听了她的意见开始捣鼓的另一款物事，而是天枫城后山一片小小的田地——
她精心伺候料理了好几个月的土豆……或者说疑似土豆的某物，即将迎来第一次收获，而这收获的结果，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今后伊贺各方面的安排。
由不得她不上心。
……
第四百章 一日之计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段时间八寻先是带人去了京都一趟，待了好些日子，而等她回到伊贺，直虎又在筒井城保护将军以防不测，两人算起来已有小一个月没见面了。
虽然心底有些寂寞，但拜此所赐，她又重新回到了过往早睡早起的作息，同时也可以再抱着小澪一起睡觉……
本来是这么想的，不过逐渐长大的小女孩不再像以前那么乖巧黏人，只哼了一声，满脸抗拒：“澪长大了，要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而且夏天，很热！”
“不要嘛，咱们一起睡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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