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92章

“不好，很热，粘粘的，所以妈妈也不要贴过来！”

尽管八寻一脸悲伤，再三恳求，澪却始终没有松口，最后只好送女孩回到了对方自己的小房间，并拒绝了杂贺萤的帮忙，自己摸索着替对方铺好被褥，等人乖乖躺进去，捻好被角，又坐在床边，手牵着手说了几段故事。

等澪不出声了，盲女又俯下身去，在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开。

一般情况下，杂贺萤并不会跟着走，而是就这样留在澪的旁边，毕竟比起八寻本人，这位城主之女无疑才是更需要人保护的那一个。

但两人之间自有默契。

等那拐杖的笃笃声走得远了，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看似睡着了的小澪突然睁开眼，与旁边的女佣兵对视，静悄悄地从被褥间爬了起来。

杂贺萤轻手轻脚把她抱起，拿出苦练出来的轻身本领，不发出一点声音，把人悄然送到八寻的卧室。

这时盲女基本已经睡得人事不知，根本注意不到外界的动静。澪小心翼翼像做贼一样凑近过去，又把那有些宽敞的被子掀开一角，钻了进去，身子贴着母亲，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很快就睡着了。

杂贺萤那边慢悠悠打个哈欠，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跟着浮现出了一抹笑意，自顾自回到隔壁的房间，解衣睡觉不提。

大约睡上三四个时辰，天马上就要变亮的时候，她悠悠醒转，起身披上衣服，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悄悄把小澪叫醒，好让对方在被母亲察觉到之前逃回房间，假装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

这可是重中之重，否则小澪一刻没醒，旁边的八寻就只能跟着一块睡懒觉了。

这个清晨也不例外。

看着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光着脚丫，吧嗒吧嗒飞奔回自己的房间，杂贺萤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转过来时，正看到八寻伸了个懒腰，从被褥间坐了起来。

“早啊。”

“八寻大人，早上好。”

盲女向来不喜欢繁文缛节，比起恭恭敬敬，像这种有些随意的招呼反倒更合她的心意。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杂贺萤也不再像最初那样一举一动拘谨无比，言行举止都放轻松了不少……当然，这只是她自己这么觉得。

落在旁人眼中，只觉得这位亦步亦趋跟在八寻身旁的女子依旧神情冷淡，寡言少语，一如既往地难以相处——不过杂贺萤对这种外人的看法一向是无所谓的。

“八寻大人，让我服侍您更衣。”

“不用。”

“但……”

“没有但是，萤，你给我转过去，别看我换衣服。”

盲女先是摆了摆手，另一只手往旁边摸索着，抓到拐杖，于是又用拐杖虚虚地戳了几下，直到迫使杂贺萤不再靠近，乖乖转身背对着她，方才开始独自换起了衣服。

“可八寻大人，像您这种身份的人物，要是连一个身边服侍的人都没有，只怕会被人看轻。”杂贺萤一边还在试图劝谏。

这是因为八寻只让她转身背对，而没有一并禁止她开口说话，如果下了禁令，她自然会乖乖闭口不言。

不过盲女看上去并没有这个意思。

她自然不是裸睡，而是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此刻又往上面多套了一件，系好腰带，再以手代替梳子，把睡乱了的头发略略打理一番，晃了晃脑袋，又站在那儿发了大约半分钟的呆，整个人好像终于从梦里清醒过来。

“萤啊。”

“在。”

“像穿衣服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好……如果有人会因为这种事小看我，那就随便他们小看吧。我不在乎，而且你也不用在乎。”

八寻慢吞吞地说完，不等对方回话，已经又笑了起来：“好了，快去喊澪起床吧。咱们今天可是有事要做，不能像平时那样让她睡回笼觉了。”

“是！”

杂贺萤应身而去，盲女随后也优哉游哉拄着拐杖出了房间，与沿途遇到的人们顺口打着招呼，问候早安。

“师父！”

“哦，民治啊……龙子也在。早上好，你们两个今天起得蛮早的嘛。”

“因为今天是那东西收获的日子嘛。我可是期待了很久的！”民治丸两眼闪闪发光，“龙子大姐头也和我一样，对吧？”

“不。”

“哎？”

“我比你更期待。”龙子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如果换成别人说这话，这显然是一个有意为之的包袱——好不好笑另说——可当这句话出自龙子大人之口，一时间却令人很难分辨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而民治丸的反应也一如往常：“不不不，这件事哪怕是大姐头你我也不能退让，肯定是我比你更期待！”

“是我。”

“是我！”

一大清早，两个人就在这边吵吵嚷嚷个不停，吸引周围路过的人们纷纷侧目，起初是好奇，等见到争论的两人，又露出一脸恍然——明显对于这种情况早就司空见惯了。

“好了好了，我不管你们两个谁最期待，总之现在乖乖闭嘴……刷牙洗脸了没有？”八寻板着脸问。

“没有。”

“没有。”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还等什么……赶紧过来。”

带着这两个二十来岁还像小孩子的家伙，一路来到庭院，民治丸飞快去厨房打一盆热水过来，八寻拿牙刷与细盐，龙子则是顺手拿了毛巾，等两人折返，杂贺萤也牵着摇摇晃晃的小澪走了过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后面还跟了一只阿鹤。

互道了早安，等阿鹤蹦蹦跳跳拿了自己那份的牙刷与毛巾，大家各自站成一排，洗脸漱口。

原本八寻还以为小澪会不喜欢刷牙，谁叫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后世各种口味的牙膏，只能靠盐来保护牙齿卫生，而把盐往嘴里一放的味道，实在有些微妙。

不过可能是拿东西在嘴里刷来刷去这种事对小孩而言颇为有趣，小澪非但不排斥，反倒乐在其中，就是时不时会把水洒在身上，导致周围的大人们跟着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民治丸与龙子这二人组则又是另一个问题。

“我都说多少遍了，漱口水是吐的，不是喝的！”

“但师父，我口渴了。”

“而且八寻，我觉得水这东西就应该是拿来喝的。”

两人一唱一和，八寻扶额叹息，却也拿她们没什么办法，只好自己默默洗完了脸，又蹲下身去帮澪擦了擦，毛巾拧干挂起来，把盆里的水泼掉，这早上的准备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她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上流武家之间有没有什么规矩，反正八寻自己在这方面向来随意得很，也不觉得现如今当了个伊贺的领主就变得如何如何，平时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只求自由自在。

待到众人梳洗完毕，回到室内，简简单单吃了点冷饭泡茶，再配几片萝卜与梅干，把早饭应付过去，接下来就轮到了今天的重头戏：

土豆收获日。

……

实话实说，不管前世今生，八寻对农业这门行当其实都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上辈子的时候自然不用提，作为一个标准的城市孩子，虽说她还没有无知到以为食物是每天准时准点在超市货架刷新，但套一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来形容，却是一点毛病没有。

而这一世，她固然也抡过锄头耕过地，不过更加擅长的，无疑还是杀人夺命的本领，至于正儿八经的农家事务，能学会跟旁人一样翻翻土播播种，种点麦子水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而其他像木棉、苎麻之类的经济作物，则是十窍通了九窍，在各种意义上皆是两眼一抹黑。

尤其别的东西好歹还有人在旁边帮衬着指导一下，八寻往往只要虚心请教即可，偏偏这土豆乃是遥远异邦之物，这个国家的人们别说吃了，千百年里连见都不曾见过，更别提具体要如何种植。

没人可教，便唯有自己摸索，即使盲女心里说实在没有多少底气，为了取信于人，表面上还得努力扮出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样——否则要是连她这个提议的本人都不自信，到时又要如何说服别人呢？

当然，如果换成另外比较复杂一点的作物，八寻可能还真不一定会这么莽撞，但在她的印象中，土豆这东西出了名的好养，似乎放哪都能种出一箩筐，因此才得到了许许多多的穿越者前辈青睐。

既然别人种得，她便没有种不得的道理……

应该吧？

努力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前世读书时有听老师讲过，像土豆这种根茎植物只要切开埋进地里就能生长，八寻于是在几个月前拉着一帮亲朋好友，在天枫城周边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挑出了几处土地质量较好，又能够避人耳目的位置。

随后把丽璐送的那几朵“观赏花”根茎抛出来切块，分别埋在了不同的地方，方便到时对照试验。八寻不知道土豆这东西具体是一年几熟，心里面又挂念得很，所以最开始几乎每天都会过来晃悠一圈，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后来大概是她跑得实在太勤，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比如当时也在场的奥山篠就主动找了过来。

这位年轻的女子性格内向，当初是跟着井伊直虎一同来到伊贺，平时打交道的人们也多是远江同乡，很少与其他陌生人来往，导致这对母子的存在感实在不强，都在天枫城待了一年半载，还是有很多人不认得她的。

而且对方不知为何，似乎很害怕八寻的模样，平时碰到了也会打声招呼，可那声音战战兢兢，心跳扑通扑通，搞得盲女都不敢说些什么，生怕多讲一句话对方就能吓得直蹦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怕成这样……”她曾经与直虎抱怨道，“我又没欺负过她，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我。”

“你真没欺负过她？”直虎一脸古怪。

“没有……吧？”

慢了一拍的，八寻也想起了之前在远江井伊谷那阵子的事情，她当时似乎是因为奥山篠与直虎走得很近，心里有点小小的别扭，偶尔也会坏心眼吓唬一下对方。

回想起来，这番做法有点太小孩子气了，而且奥山篠如今也是个背井离乡的可怜人，让对方一直这样畏缩下去也不太好。八寻正想着找机会道个歉把话说开，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先一步找上门来。

而且原因也很特别：“那、那个……八寻大人，我看您好像对那后山的几片田地很关心，那田里面种的……记得是那个叫‘土豆’的东西对吧？”

“是这样没错。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要是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可以把其中一片田交给我来照看吗？”奥山篠犹犹豫豫地说完，又赶忙解释了几句。大抵就是觉得八寻日理万机，忙碌得很，想要帮她分担一下任务。

最后还补了一句：“直虎大人之前找我聊了几句……她说、说你是个好人，与外表看起来一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让我不用害怕您，所以……”

原来如此。

得知直虎有在此事背后操心出力，八寻心底一暖的同时，又莫名有点不好意思。

而她也看……听得出来，奥山篠语气中的畏怯，明白这是一个没有什么自信心的人。这种性格并不好，要想改变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对方自己鼓起勇气。

既然这位是阿永认可的友人，她自然也是能帮就帮，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奥山篠又惊又喜，连声道谢，并保证自己肯定会好好照顾这片田地，绝对不会出什么岔子——而且这还不是一句空话，阿篠知道自己没什么力气，特意把自家兄长六左卫门也叫了过来，两兄妹从早到晚，勤勤恳恳照顾着这一小片田地。

至于其他两处，八寻依旧交给了左卫门、右卫门两兄弟照看。

这兄弟两个先是跟了舞衣几年干活积累经验，后来又在伊贺战事中证明了自身的忠诚与本领，所以盲女这回才会把这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小小几片田地可能会带来的利益，并不比京都一行救出将军少，一者是棋盘上的大局谋算，一者却是关乎伊贺谷这数万人的生计。

故而就连京都这一趟，八寻都没有把这两兄弟带上，而是让他们专心守着田地——顺便再保护一下奥山兄妹——不要让这些来之不易的庄稼被野兽给刨了。

而且现今这个时代，不光领主要亲自耕田，就连奥山篠这种武家女性也要掌握一定的种地技巧，否则家里男丁出征在外，到了播种的季节，这田难道还能不耕了么？

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把这三块土豆田交给这几位打理，显然要比八寻自己照顾要来得稳妥。

至于这一波土豆能不能顺利收获的问题，担心归担心，八寻也清楚自己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什么，只好听凭天命了。

理清了思绪，她也就不再成天惦记着那几块田地，转而把精力更多的投入到其他事情当中。

从开春种下到现在，已过了五个月有余，八寻这边带着人刚刚从京都杀回伊贺没过几天，奥山兄妹与左右卫门那边紧跟着也传来了好消息。

这天她特意起了个清早，洗漱完毕，简单吃过早饭，又让杂贺萤顺道通知了一声也在城里的天智姐妹和小南，加上原本的成员，一行人兴冲冲直奔后山而来。

……

据说这一天的天气不怎么好，阴沉沉的，一副随时可能会下雨的样子。

但在文人的笔下，就连这阴云密布的天气，也有其独特的意义：“……黑云翻墨，山雨欲来，看似并非吉兆，却恰恰是明神赐福降世之兆也。”

——《伊贺事记·土豆大明神之卷》

……

第四百零一章 土豆大明神

最近几天的天色都不算太好，阴云密布，要雨不雨，远处还时不时传来隐隐的雷鸣声。

由于这个时代医疗还不算发达，感个冒发个烧都有可能轻易丧命，所以遇到这种狂风暴雨即将来临的情况，只要有的选择，大多数人还是愿意缩在家里，懒洋洋地度过这段闲暇时光。

但天枫城后山，一处平时少有人来的偏僻角落，此刻却聚集了好些身影，难得一派热闹的景象。

只见浅浅的木头篱笆围成一排，中间框着一小片田地，旁边则是新建不久的木屋，左卫门、有卫门两兄弟与奥山六左、阿篠四个人都聚在了一起——或许是同样都在照看田地，这四人的关系明显要比几个月前更加亲近。

尽管主要还是由奥山六左卫门在跟两兄弟对话，阿篠依旧站在一旁，不怎么开口说话。可与之前相较，她脸上却明显少了几分拘谨之色。

“八寻大人。”

只有等盲女等人来到近处，阿篠才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八寻偏着脑袋，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虎松呢？”

“在……在加藤大人那。他知道我今天有事，所以一大早就跟我打了招呼，带着孩子出去玩了。”

奥山篠回答道。

至于她口中的加藤大人，自然便是八寻的某个便宜师兄，人唤“飞鸢”的加藤段藏了。

这小老头自打前几年被上杉谦信打发出春日山，来到伊贺之后，便顺势在这片土地长住了下来。

不过他性格古怪，不喜欢与大堆人混在一起，而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独自居住。有那一身神乎其技的轻功本领，八寻自然不担心加藤段藏单独一人会不会遇见危险，便也由得他的性子，爱怎么做怎么做，不加干涉。

只是想到对方毕竟上了年纪——加藤段藏今年已经整整六十三岁了——又是终生未曾婚娶，无妻无子，无父无女，日子过得难免有些凄凉，所以时常会让人送点钱和物资过去，等到自己有空了，也会亲自走一趟，陪着师兄聊聊天什么的。

加藤段藏与八寻其实不算多么投契，两人皆是果心居士的弟子，名义上份数同辈，年纪却差了整整四十岁，兴趣爱好又近乎全然不同，以至于平时碰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可讲，气氛总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