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八寻并不把话挑明,他也不说出来,只暗暗记下这份人情,准备日后再找机会偿还。不过相比起暂时安乐无虞的八寻与伊贺国,最近情况最危急的,无疑还是这场风波的当事者,足利义辉本人。
他们跟着这支军队进了筒井家,与当主筒井顺昭、以及对方的弟弟筒井顺政、顺昭之子藤政都见过了一面,并得到了这位僧人大名的承诺,必将坚定站在幕府这一侧,与胆敢以下犯上的三好家不共戴天。
尽管最近几年,筒井家在与松永久秀的战事中接连受挫,实力大减,但再怎么样他依旧是大和国本地实力最强的一家,又与先前投靠松永的柳生一族化敌为友,尽释前嫌,再加上伊贺国人的相助,确实已经有了与三好家扳一扳手腕的底气。
当然,底气归底气,能不能赢另说。然而松永久秀摆明了要吞下大和国,与筒井顺昭利益冲突,难以调和,反正这一仗注定要打,多出一面拥护将军的大义旗号,肯定不是什么坏事。
也怪不得筒井家上上下下在这件事上如此同心了。
而随着筒井顺昭夺回居城,松永久秀又因为忌惮政敌三好三人众,以及纪伊畠山家与杂贺党、根来众可能的袭击,始终坐镇和泉,不敢轻举妄动,那些一度像柳生家那样投靠了松永的大和豪族也纷纷动了心思,陆陆续续开始转变阵营,让松永久秀更难出手。
短期间难有战事,又担心足利义辉这位老朋友再出点什么事情,吉冈直贤便婉拒了八寻的邀请,而是留在筒井城,照看受伤的将军以防万一。
真要说松永家的军队突然杀过来了,以他的身法,也能争取带着人逃跑。不过考虑到一心难以二用,妻子阿绫则是暂时托付给了盲女,本来还想让新免无二随行的,却被对方拒绝了。
“这里危险,天枫城安全。危险的地方才有架可打,安全的地方没劲得很。”
多年过去,无二依然是这副脾气。明白无法轻易改变对方,吉冈直贤只好摇头随他去了。
如此这般,筒井城内各路人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伊贺那边似乎也来了几百人协助守城,防止松永久秀大军压境。
不过预想中的攻势迟迟未至,反而是足利义辉这边,多亏了曲直濑道三的精湛医术,肩膀的伤势一天好胜一天。虽然还不到可以自由行动的地步,但只要不猛烈动作,一般也不会疼得要命。
没错,只要不猛烈动作……
“嘶……!”
“都说了让你别乱动,刚才看书拿笔什么的也就算了,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练剑,公方大人,您难道是疯了不成?”
劈手夺过那把未及出鞘的胁差,吉冈直贤一面翻了个白眼。
足利义辉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感觉好了一点,想活动一下身子嘛。躺了好几天,感觉骨头都快生锈了……”
“是啊,所以你现在又把伤口弄裂开了,等那位曲直濑大夫过来,免不了又是一通数落——最关键的还是又得多躺个几天。要我说,你这真是何苦来哉?”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好啰嗦的家伙。”
“好啰嗦的家伙要去练剑了,受伤的公方大人就请继续在这小房间里歇着吧。”
两人身份不同,却是相识多年,在这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说话也是与寻常朋友一般,随意中带着几分调侃。
吉冈直贤说着正要起身,突然又被喊住。
“等等。”
“还有什么事?”
“听说你的妻子……”看足利义辉的神情,大概是从什么地方听到了一点风声,想要打听一下,不过话到嘴边,蓦然又顿了一顿,“没事,你走吧。”
吉冈直贤却还站在那里,过得片刻,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她快醒了。”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足利义辉笑着点了点头。
他随后目送着对方离开房间,把门合上,房间里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以及窗外连续不断的风雨声。
三好家的谋逆之举,幕府未来的发展,自己的伤情,以及下一步的计划等等……这些念头本来一直在他脑子里打转,醒着和睡着都在思考,但唯独在这一刻,足利义辉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尽数丢了出去。
他只是简单地想着这件事,因为好朋友的多年夙愿即将实现,而感到一种由衷的欢喜。
“……太好了。”
……
一人的高兴或悲伤,远不足以影响整个大局。在这场飘摇的风雨之中,有人在愉快地品鉴着土豆,也有人正为了超出预料的变化而大发雷霆。
派往筒井城的第一个使者迟迟未归,奇怪之余,松永久秀又先后派了三个人前去查看情况,最后却只有一个探子满身是血地归来,撑着最后一口气,勉强说完了情报。
得知柳生宗严背叛,与筒井顺昭联手夺下筒井城,而且还十分招摇地打出了足利家的二引两旗印,仿佛是在以此行径昭告天下,失踪的幕府将军此刻人在大和国——这么做的目的,不言而喻。
“开什么玩笑!三好长逸是傻了吗,干出这种捅了天的祸事,连我的儿子都一起拖下水,结果却让足利将军全须全尾地逃掉了?!”
评定间内,气氛一片死寂,唯有松永久秀的咆哮声响彻其中。深知主君情绪反复无常,动辄杀人,一众家臣在底下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哪个动作引得对方不喜,当场就得被拖出去一刀斩杀。
但这一回松永久秀好似并不打算杀人泄愤,他自顾自在原地转了几圈,眉头紧皱,拿扇子啪啪地拍着秃额头:“不行,不行,一旦让那帮筒井家的和尚抢先,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即刻出兵大和?不成,如果换成我是纪伊的家伙们,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和泉国的兵马不能动,信贵山和多闻山更是要严防死守……有了,有了!”
他目光一扫,喊了两个心腹的名字,“你们快去饭盛城,禀告左京大夫,就说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只能尽快抢占先机!请他立刻遣人联系阿波国的篠原长房大人,择日拥立新将军入京支持大局!”
“是!”
两名属下闻言不敢怠慢,急急忙忙离开了。
而松永久秀的神情这才稍微好看了一点——既然你三好长逸的目的是为了把篠原长房绑上战车,那我就来个顺水推舟,遂了你的意又何妨?
虽然以一介下臣发迹,跃升至现如今的三好重臣,可松永久秀其实并不擅长沙场征战,而是更懂得运筹帷幄,算计人心,像三好长逸这般明晃晃的心思,又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只是在他想来,三好长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由于太过忌惮自己这个政敌,反倒忽略了另一个人:
三好家名义上的家督,名唤三好义继的少年。
或许在那三人众的眼里,像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确实不值一提,可松永久秀却没有忽略这一点。他素有识人之明,当然看得出来三好义继心里面的少年意气,知道对方一向以养父长庆为目标,有着雄心壮志想要做一番事业。
像这种年轻气盛的类型,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别人利用和瞒在鼓里——恰好这两样三好长逸都干了,可想而知,三好义继此时该是怎样的愤怒与不满。
虽然一开始由于他是外臣,不比三好自家血脉,因此三好义继在一众家臣之中,明显更亲近于同族的三人众,这也是三好长逸有恃无恐的其中一个主要原因。
但如果三好义继听了他的谏言,与阿波国篠原长房联手拥立将军,就可以一举摆脱三好三人众的控制,而即使到时候这两位依然不愿与自己合作,三方相持,总好过让篠原长房跟三好长逸他们拧成一股。
拥立新将军之事,必须尽早进行,而留在京都附近负隅顽抗的细川藤孝、武田万鬼、明智光秀等等也都是棘手的麻烦,松永久秀继续愁眉苦思,其他人依旧不敢言语。
只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
“对了,快,快让人潜入大和国,去一乘院找觉庆和尚!”
蓦然想起一个人,松永久秀又大声喊道,“哄骗他,告诉他足利义辉已死,下一个被盯上的就是他之性命,尽快送他离开大和,之后去伊势也好,近江也罢,总之把他送到其他大名的地盘上!”
一乘院的觉庆和尚乃是足利义辉其中一个弟弟,按照足利将军家的传统,凡是没能获得嗣子地位的将军之子都要出家为僧,觉庆亦不例外。
他早早就被送进佛门,此时已继任一乘院门迹,在兴福寺也挂着一个权少僧都的官衔,乃是不折不扣的高级僧官。
而松永久秀此前曾与其打过几次交道,明白这位觉庆和尚并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加上性格胆小,只要听了这个说法,以为自己性命被盯上,肯定会乖乖依言逃出大和,投奔其他大名寻求庇护。
而他要做的,就是再往这上面添一把火:
“再让人去昭告百姓,就说前任将军足利义辉已在京都丧命,任何人倘若发现有无耻之徒打着将军名号招摇撞骗,严惩不贷!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花钱也好,出人也罢,总之尽可能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明白吗!”
“明白了!”
家臣们异口同声地应道。
松永久秀却没有把眼神看向他们,只转过头去,略微凹陷下去的眼眶里,一对阴沉的眼眸正映出那风雨交加之势。
足利义辉没能杀死,反倒是不知为何跑到了他之大敌筒井家那里;人在阿波的“堺公方”又被篠原长房紧紧攥在手中,即使后者愿意站在三好义继这一边,也只是分化了他们与三好三人众的关系,仍然无法保证三好义继愿意投向自己这一边。
所以除此之外,还需要再另外多安排一个保险。
把觉庆和尚支出去,最不济也是手里多了一张可用的牌,而最好的情况下,则是进一步削弱足利义辉的势力,甚至于形成三足鼎立的场面。
局势越乱,越容易浑水摸鱼。
他一向精于此道。
……
第四百零三章 牛刀小试
一石能激千层浪。
京都的那场大火足足烧了数日,才被接管京都的三好家军队努力扑灭,然而因此而死去,以及失去家园被迫流离的那些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由于时间仓促,没有太多功夫收拾,原本繁华的街道上如今满是残垣断瓦,风中混杂着一股腐烂与烧焦的气味,令人倍感难受。负责清理的人们行走在焦黑的瓦片、木块之间,寻找着还没被发现的尸体,然后将其统一运往野外,或是沉进沼泽,或是就地掩埋。
如今正逢盛夏时节,尸体腐烂得尤其迅速,哪怕三好长逸已命手下加快动作,但那个夜晚死的人实在太多——其中只有一部分是幕府与三好的兵马之外,更多却是被乱党匪徒趁火打劫杀死的平民——从东到西,由南至北,用一句“尸横遍野”来描述毫不夸张。
“看这架势……之后怕是免不了一场瘟疫了。”
不光是武士们,普通的百姓也能轻易看出这一点,有门路的早早收拾行李暂且离京投奔亲戚,没办法的便只能留下向神佛祈祷,听天由命。三好长逸一面紧急派人四处征收草药成药,一面又把周围稍微懂得医术的人,甭管是真有本事或是“蒙古大夫”,一股脑都拎了过来,让他们随时待命。
但这些不过是应急之计,在这片人口稠密的中心地带,谁都不能、也不敢估计瘟疫爆发之后到底会有多少人丧命。
如果以常理思考的话,像三好长逸、三好政康这种大权在握的人物,既然知道疫病极有可能爆发,理应尽快离开避难才是,奈何大事小事,各种麻烦缠身,逼得他们硬是走脱不得,只能留在京都。
其一自然是足利义辉的现况。三好长逸算计偌久,孤注一掷的弑君之举意外失败,不仅没能当场杀死将军,反而让对方全须全尾地逃到了大和国,现今更得到筒井顺昭的庇护,性命一时半会算是保住了。
至于京都附近,以细川藤孝、摄津晴门为首的幕府奉公众又还牢牢占据着数座大小城砦,这些据点无一例外皆是占据要地,易守难攻,更兼彼此呼应,尽管分开各自不过数百人,一个两个却如刺猬般,难啃之极。
虽说三好家这次带了上万人进京,可那一夜之后,三好义继得知真相勃然大怒,不顾三好长逸劝阻,带着自己的本部人马折返饭盛城,直接导致驻守在京都的兵马少了将近一半。
而就连这一半多点的兵力,也还要用以维持京城治安,以及防止幕府势力的反扑等等,可谓捉襟见肘,更无余力集中攻击某一处特定的城堡。
反过来,只要三好长逸带人一走,细川藤孝他们趁机反扑夺回京都,这一次行动可就彻底失败了。
筒井家那边有松永久秀牵制,暂时打不到他们,六角家也不像是会即刻出兵的模样,三好长逸于是硬着头皮留在京都,几乎每天都要派出新的使者,催促阿波国的篠原长房尽快带着新将军入京,甚至不惜为此屡屡让利。
每一回让步都像是拿刀在割自己的大腿肉,疼得他眼泪直汪汪……
但再心疼也无可奈何。
只要能让天皇颁旨封下一位新的将军,便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消掉足利义辉的大义名分,也令他们在舆论场上不再那么被动——要知道足利一族的内斗,与外臣弑君夺权,这两件事的性质可是截然不同。
虽然顺序有些颠倒,但正所谓大丈夫不拘小节,又何必在意这点区区小事呢?
奈何三好长逸有自己的想法,别人同样也有别人的心思,千呼万唤之下,三好长逸度日如年,终于收到了篠原长房的回信。然而他刚刚看完信件内容,一张老脸顿时气成了猪肝色:“混……混蛋,岂有此理!”
“日向,怎么了?”
守在旁边的三好政康关切地问道。岩城友通也在担忧地看着这边,三好长逸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哆嗦着,半天却一个字没说出来,只把手里薄薄的信纸一丢:“你们自己看吧!”
“是。”
岩城友通小心翼翼拿双手接住信件,先是想递给三好政康,又被这莽汉一拦:“俺不看这种啰里啰嗦的玩意,主税你看完了讲一声怎么回事就好!”
“那我就依下野守所言了……”岩城友通又向着三好长逸望了一眼,见对方亦微微颌首,这才将目光转到了手里的信纸上。而下一刻,他的脸色也不由得变了一变:“这……”
“咋啦?一惊一乍,长房那家伙是不准备过来了么?”三好政康不耐烦地问道。
“不,篠原大人在信中说他很重视这件事,已经开始整备兵马、船只,准备护送将军上洛了。”
三好政康闻言一愣:“这不是好事嘛,你们干啥这副表情?”
“因为篠原大人还提到了……兹事体大,等他来到近畿,众人商谈之际,左京大夫与松永弹正必须亲自在场。”岩城友通脸色有些难看。
“这有啥的?”
三好政康仍旧茫然,“虽然我看不起松永那只老狐狸,左京也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这么大的事情,让他们两个一块出席不是很正常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下野,不是这个问题。”
始终沉默的三好长逸见他这般憨直,终于也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按道理讲,这种事情当然需要他们二人在场,不过……这事本来是不该由篠原长房自己来讲,更不该写进这封信里。”
“这是为啥?”
“因为这封信是寄给我的,也只是寄给我的。”三好长逸叹了一口气,“篠原这是在拐着弯告诉我,他不愿轻易与我们联手,要么是想待价而沽,要么就是想亲自入局,争抢这浑水里的游鱼啊。”
“这——”
总算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三好政康脸上表情随之一变,“那咱们怎么办,要不然俺带人过去四国揍他一顿?”
“冷静一下。他既然肯写这封信,说明还不打算彻底与我们撕破脸面,只是稍微敲打与试探一番而已。”
三好长逸说罢,忽的又冷哼一声,“左京大夫年纪尚轻,这事多半是和泉那位的手笔……哼,弹正想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坐山观虎斗,却没有这么简单。”
“日向守大人的意思是?”
“主税,你找个信得过的人,带钱去一趟纪伊,找些悍勇不怕死,然后又与松永弹正有仇的佣兵,让他们骚扰一下和泉国附近,如果能一把火烧到堺市更是最好不过……记得把事情做得隐蔽一点,别被人发现跟咱们有关了。”
“是!”
岩城友通第一时间答应下来,接着才问,“却不知日向守大人为何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恶心一下那条老狐狸了。”三好政康笑道。
“下野说的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三好长逸有些无奈地看了对方一眼,顿得一顿,又道,“筒井顺昭夺回居城,大和国局势再变,松永弹正却迟迟不回多闻山城坐镇,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他担心后方的和泉因此生变。从这一点来看,松永家对和泉的支配也非是铁板一块,只要纪伊那边开始动作,松永弹正若是按兵不动,正好让当地豪族有机会发难。”
“那如果他动了呢?”三好政康又问。
“动了的话……他刚刚修好没几年的多闻山与信贵山城就危险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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