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三好长逸说着淡淡一笑。
当前的近畿局势错综复杂,六角家被浅井牵制,织田家受斋藤阻碍,纪伊的畠山家经过数年前的惨败元气大伤,南伊势的北畠也被伊贺、南近江夹在中间,无法轻举妄动——
正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要能让松永久秀的和泉国出现混乱,筒井顺昭,或者说人在大和的足利义辉定然不会错失良机。如此一来,既能让那条老狐狸自顾不暇,又能令将军的矛头不至于立刻指向这边,他们便可以趁机逐一拔除京都附近的“芒刺”。
当然,首先还是必须要迎接新将军即位,占得大义名分。
看来有必要去走动走动,四处打点一番了……沉思中,三好长逸再把目光转向窗外,映入眼中的,依旧是一片烈火肆虐过后的凄惨景象,一具又一具腐烂发臭的尸体被人搬出,连着断臂残肢一同放到板车上,再被人沿着长街运走。
不管是望着这一幕的三好长逸,或是那些负责清理废墟的士兵们,脸上皆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最多是后者因为臭气而皱一皱眉,干呕几声。
除此之外,只有麻木。
还能有什么呢?
……
“八寻姑娘。”
雨过天晴。
筒井城内,足利义辉依旧穿着那一身宽松的“病号服”,缠着绷带的右肩袒露出来,盘膝而坐,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这副装扮说实话多少有点不够严肃,但一者是他伤势未愈,一者却是此刻与他相见之人比较特殊,不用太注意外表。
“咱们前次像这样私底下见面,算起来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记得你还是一介布衣,没想到转眼却已成了一国之主,当真令人佩服。”
或许是因为没有其他无关人士在场,与上回在二条御所的时候相比,足利义辉此刻整个人都要显得轻松得多。尽管他右手不太能活动,却还是用左手拿着酒瓶子,笑着替面前的盲女斟了一杯酒,“来,喝。”
“多谢殿下。”
八寻双手拿着酒盏,微笑着道了声谢。
“这点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谢的,反倒是我应该谢你才对。这一路上的经过我已经听别人讲了,要是没有八寻姑娘你们带路,莫说义辉一人,其他忠心于我的属下怕是也难逃一死。”
足利义辉摇了摇头,忽的发出一声叹息,“更不要说你还顺道帮了千代女她们一把,让御所众人的家眷得以平安无事,一家团聚。这份救命之恩,再怎么答谢也不为过……只可惜像我这种被人赶出京城的落魄将军,就算想要报答,仓促间也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谢礼,唯有暂且寄下,留待他日再行回报了。”
“公方殿下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向小女子诉苦么?”
“如果我说是呢?”
“那小女子就不会这么问了。”
一问一答,八寻只是浅浅一笑。
而足利义辉听了这话,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八寻姑娘果然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尽管身上带伤,脸色有些苍白,但随着这豪迈的笑声响起,这位三十来岁出头的男人竟是精神奕奕,浑然看不出半点颓然之色。
“被一群不臣逆贼赶出京都而已,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是该习惯了……论才能,我虽然远远比不上足利家的列位先祖,却也不是会因为这点挫折就一蹶不振的废物点心。”
他直直盯着盲女的面容,后者虽然长得漂亮,足利义辉的眼神中却没有掺和半分不该有的杂念,只有一种闪闪发亮的光芒,一如耀眼的晨光,熠熠生辉。
“八寻姑……不,伊贺守护,天枫八寻,能请你相助义辉一臂之力吗?”
简简单单一个称呼的转变,正意味着某种决心与承诺。盲女微微点头,随即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伊贺数万军民,一任公方殿下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极!”
足利义辉闻言眉头一展,却不怎么惊讶,而是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回应,“来,还请满饮此盏。”
却见八寻苦笑着:“小女子酒量不佳,一会尚有正事,还是不饮了罢。”
“哎,刚刚才说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盏酒而已,又有什么不能喝的。”
“既然公方殿下这么坚持……”
“不不不,我想了想,觉得不好强人所难,但这酒放着也是放着,既然八寻姑娘你不胜酒力,不如就由我来喝了吧。”
“可公方殿下,您的伤势——”
“无妨,无妨,一盏酒罢了,只要喝得爽快一点,让身子以为是在喝水就没事!”足利义辉左手一伸,从盲女那儿接过酒盏,痛痛快快一饮而尽,一边还不忘说话,“你看,就跟水一样……等等。”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愣,砸吧砸吧嘴,又放下空盏,拿起旁边的酒瓶,直接对嘴喝了一口。
又一口。
“这怎么还真是水啊!”
“看来公方殿下的计谋十分成功,都把自己骗过去了。”八寻笑眯眯地说道。
足利义辉看了她一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吉冈那家伙趁我不注意,偷偷把酒掉包了……八寻姑娘,你早就发现了对不对?”
“恕小女子愚钝,听不懂公方殿下此话何意。”
“还在装……也罢,酒也好水也好,我都是一样的喝啊!”
说话间,他当真一仰脖子,把整瓶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完了还打了个嗝,“痛快!怪不得古人有以水代酒的说法,这水喝得急了,确实和酒也差不了多少。”
“呼呼。”
“想笑就笑吧。”足利义辉一脸无奈,但他的目光马上又注意到了八寻腰间的某物,“对了,不然咱们商量一件事,你的这一葫芦酒可不可以……”
“不可以。”
“一点没得商量?”
“一点都没得商量。万一这酒喝下去耽误了您的伤势,小女子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小气舍不得……算了算了,我这个将军也不差你一口酒喝,不给就不给……真不给?”
“真不给。”
“不给就算了!”
足利义辉没好气地摆一摆手,随后却是话锋一转,“那就来说正事吧,你不是说一会还有正事要谈吗……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向八寻姑娘你确认一件事情。”
“公方殿下请讲。”
“那位名唤井伊直虎的女子,与你是何关系?”
停了一停,似乎是想到什么,足利义辉又补上一句,“别误会,你与她的关系我已经听吉冈提过了,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她如今是不是你的部下?说实话,这世上天生神力的人我也见过几个,远的不提,细川兵部也曾经徒手摔倒过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
“此事小女子也有所耳闻。”
“也是,他自己好像觉得这事干得有点粗鲁,不合君子风度,奈何一帮亲戚朋友总喜欢往外讲。但我想说的不是兵部这件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只是……几天前,也有一头小牛犊在田里发了疯,到处冲撞,十多个士兵都拦不住它。”
“然后呢?”
“然后那位井伊直虎就出手了,轻而易举地制住了那头小牛。”
“这有什么奇怪的?”
八寻歪了歪头,有点疑惑,“直虎的力气确实要比普通人大一点,但就像公方殿下您自己说的,这种事对细川兵部同样不在话下,应该不值得您特意拿出来讲吧?”
而且为什么还要特意强调是一头小牛犊?
这话简直就像是说她家直虎只能欺负欺负小牛似的!
八寻本来还在心里暗暗替直虎打抱不平,但下一刻,只听见足利义辉的语气忽然变得复杂了起来:“比普通人大一点?八寻姑娘,你的那位‘直虎阁下’可不只是简简单单制住那头小牛,而是……直接把它举了起来。”
“……”
对不起,是她误会了。
……
第四百零四章 龙退
将乃兵之胆。
这句话数千年来放诸四海而皆准,即使到了后世飞机坦克大行其道的时代也是如此,在如今这个还以冷武器为主的国家更不用提。
一场战争的胜负,除了装备水平与军士本身的素质之外,士气同样也占了很大的比重。而说到士气,又有什么能比自家大将天生力大无比,可以轻轻松松举起一头牛更让人精神振奋的呢?
没错,按照足利义辉的说法,直虎在举起那头牛时甚至还是脸不红气不喘,一副行有余力的模样——哪怕举起的只是一头小牛犊,这件事也足够称得上惊世骇俗了。
而足利义辉如今又是刚被人撵出京都,正摩拳擦掌准备反杀回去的时候,骤然见到一个如此勇猛的人物,岂能毫不动心?当即拉了旁边人打听一番,才知晓那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昔日赫赫有名的井伊直虎。
确实是赫赫有名。
在很多人看来,远江与三河两处领国在这数年间的形势变化堪称风起云涌、壮阔波澜:
先是大大名今川义元陨落桶狭间,继而原先身为质子的松平元康如流星般崛起,眼看即将统一三河,又被一向一揆打了个措手不及,几起几落,终于夺得东三河,彻底完成领国之一统,跻身战国大名之列。
东边的井伊家亦是不遑多让,直亲战败失踪,直虎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凭一己之力数战连捷,最终更是击破了来势汹汹的今川讨伐军,生擒主将朝比奈泰朝,俨然一副要以天龙川为界,与今川氏二分远江的气派。
事实上,当时人在京城的足利义辉也在关注着远江局势,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对今川义元予以重望,希望这位实力强大的东海道雄主能够领兵上洛,与三好长庆相互抗衡。
即使在义元死后,将军殿下仍旧没有彻底死心,而是下意识期待着其子氏真可以一扫颓势,继承其父遗志——可惜这个期待注定无法实现,反倒因此欣赏到了两位风云人物的兴起。
虽说井伊直虎最后并没能像邻居一样,真正成为一国之主,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非是没有这份能力,只不过主动选择了退让而已。
对于这个选择,人们各自都有不同的想法,有赞同者认为这是仁善之举,也有人嗤之以鼻,觉得这不过是愚蠢的“妇人之仁”,白白错失了名留青史的机会。
但不管其他人如何评价,都与井伊直虎本人无关,她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有的说这名女城主是找了一处僻静之地隐居,有的说她正在策划着什么阴谋,甚至有的还信誓旦旦称她早已被井伊直亲暗中杀害,等等等等……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想满天乱飞,几年过去也没有消停的迹象。
足利义辉自己也颇为好奇,还试着遣人打探了一番,结果自是一无所获。谁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他几乎已经要忘记这一茬的时候,突然又遇见了传闻中的当事人。
远江曾经的那几场胜仗,完全可以证明井伊直虎的才干与本领,为将能征惯战,陷阵勇冠三军,正是足利义辉当下最缺的人才,当时一听见这个名字,稍微琢磨片刻,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不过还没等他尝试招揽对方,便被知道内情的吉冈直贤提醒了一句:“我听伊贺那下拓植兄弟俩提到过,这位井伊直虎与八寻姑娘关系亲近非常,贸然撬人墙角,只怕会引得后者不快。以防万一,还是等下次先问一问八寻姑娘吧。”
“有道理,有道理。”
足利义辉听了连连点头。
且不提他此刻为了对抗三好,必须借助伊贺天枫的力量,就算去掉这一层算计,只谈个人,他也不愿意得罪盲女这种杀伐果断的高手——
对于熟知八寻性情的人来说,或许很难把“杀伐果断”这个词套在她的头上,但悲天悯人归悲天悯人,这些年死在盲女剑下的生命,连那些战场上的足轻小兵在内,说一句尸横累累毫不夸张。
就光是从京都杀回来这一路上,那柄杖剑之下,起码又添了二三十位亡魂,甚至根据吉冈直贤的描述,其中有几人还是三好家颇有名气的猛将,却照旧被八寻一剑斩杀,死状并不比那些连盔甲都没有的足轻小兵好看多少。
这样一尊杀神,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又有谁敢轻易招惹呢?反正足利义辉这边自觉还没活腻,有意交好尚且来不及,岂有故意触其霉头的道理。
于是接下来的数日,他再没有找人打听井伊直虎的消息,只是静静等待着,直到八寻从天枫城赶来见面,才又挑起了这个话题。说话间,足利义辉一边也在察言观色,想要从那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判断出盲女的真实心情,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接着说下去。
结果目光望过去,却见八寻一脸古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了半天,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听起来尤其意味深长。
“八寻姑娘?”
“抱歉……让公方殿下见笑了。”
“哪有什么见笑,只是见你刚刚有些出神,是想到什么了吗?”
“这……”
八寻的表情越发微妙。
她确实是因为方才那个话题,又联想到了一些东西,具体来说,就是自己如何被直虎一只手拎起来然后这样那样,或者那样这样的美好回忆……
但这种事肯定是不能细讲的。
所以她只能轻笑一声:“直虎的力气确实惊人,殿下会吃惊也是在所难免。至于另一个问题,她与小女子相识多年,交情甚笃,由于数年前遇到了一些事情,觉得不好再待在家乡,于是来到伊贺,想让我帮她介绍一个门路。”
“门路?”足利义辉立刻把握住了这句话的重点。
“门路。”八寻笑着点头。
“也就是说,这位井伊直虎阁下并非八寻姑娘你的家臣?”
“公方殿下想必听说过远江井伊家这数年间的经历。直虎能以一介修行之身,还俗执掌大局,与今川对弈数场而不落下风,足以说明她之本事远超常人,像此等贤良之士,比起留在伊贺山中蹉跎岁月,一定还有其他更适合她发挥的舞台——”
八寻没有把话直接挑明,但两人皆已心照不宣。
“既然八寻姑娘你没有意见,我之后就找她问一问好了……当然,这事究竟能不能成,还要看直虎阁下自己的想法,她若拒绝,我定不强迫。”
完了足利义辉还不忘填上一句,打个补丁。
“公方殿下仁义。”
盲女微微一笑。
有将军的这话打底,直虎这个幕臣的位子基本就算是稳了。
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其实尽是肺腑之言,并没有什么算计或者掩饰的成分。
像直虎这样能文能武、实力精湛的人物,生来就应该在这乱世间大放异彩,但伊贺总共就这么一亩三分地,今后也不见得有太多的扩张机会,与其让直虎就这么留在天枫城蹉跎光阴,不如替她另寻一处能可大展拳脚的所在。
例如,某位落难的将军麾下。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长久以来,足利义辉始终缺少属于自己的一套班底,因此才会又是举办御前比武,招募天下武者,又是试图拉拢万鬼斋这类早就退隐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
倘若直虎能在今后的战事中表现出众,等到足利义辉击败了三好,她所得到的封赏自然也要远比八寻自掏腰包给的多。甚至于就连成为一国一城之主也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空想——
人各有志。
如果换成龙子、民治丸或者天智姐妹,大概并不在意这些外在的虚名,可八寻明白,直虎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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