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96章

当然，她家阿永不是那种贪位慕禄的性格，之所以想要谋求权力，除了一小部分孩子气的心思，想要让远江井伊谷的那些人证明自己之外，更多的，还是出自一种纯粹的念头：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一个隐士再有本事，充其量只能照顾好自己身边的寥寥数人。想要治理好一座城砦，必须先成为这座城砦的主人，在其位，谋其政，讲的便是这个意思。

“本来的话，我想着就这样优哉游哉地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那是一个与平日里没什么区别的午后。大约是冬天，山风卷着几片飞雪，呼呼地吹进屋子，让人冷得直发抖。八寻穿着厚衣服，窝在直虎的怀里，后脑勺抵着对方的胸口，静静聆听着那柔软底下的心跳声。

以及女子温柔的话语：

“但现在，既然八寻你已经被卷了进来，这盘棋局凶险，我可不能放你一人独自面对。给我一点时间，不用太久，很快我就会站到和你同样的高度，然后……”

“然后？”

“然后让我们一起面对这场风雪。”

“好。”

这并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却仿佛比这世间一切的情话加起来，更让人觉得高兴。

一路走来，分分合合，可那些在她生命里留下过痕迹的人们，经历了各种机缘巧合，至今依旧陪伴在她的身边。还会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情吗？

大概是不会了。

……

不同的场合，相似的念头。

从早到晚，东西南北，人们总是在忙碌着许多永远忙不完的事情，小到个人，大到天下，皆不例外。

这个道理对于伊贺的几万百姓们自然也是一样通用。

当然，相比起数年以前，他们如今的生活已经得到了不少改善：在那位天枫家的八寻大人击败三家上忍，把整个伊贺收入囊中之后，原本战火连天的情况也有了很大改善，各个村庄的百姓不需要再隔三差五丢下锄头，拎起竹枪、打刀去跟隔壁的村民打生打死，而是能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自己与家人身上。

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寻常的百姓大多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太深奥的道理，他们只知道随着藤林、服部与百地这几家势力的败亡，换了个新领主之后，自己交的税没变，生活却变得稍微好了一些，仅仅如此，已经令大家感到心满意足，连带着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天枫八寻大人也多了几分敬意与感激。

正因如此，当八寻有意在上野一带筑城的消息传出时，不仅仅是住在上野附近，与此事有着直接关系的人们，哪怕是那些生活在北边或者南边，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跟着上了心。

等到夏收完毕，又无仗可打，暂时闲着无事，几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就开始闲聊了起来：“听说天枫大人要盖一座新城哩。”

“早该盖了，你们看看那边的天枫城，小小一个，还不比百地丹波城来得神气。你说百地丹波就占了全伊贺一半不到的地盘而已，都能有一座那么好看的城堡，现在整个伊贺都是天枫大人的了，没道理还住那么小的地方啊！”

“确实，而且多亏了天枫大人的福，这两年都没怎么打仗，而且上次伊势那帮孙子打过来想抢粮食，也是天枫大人领着咱们揍回去的！”

“是啊是啊，也就是咱们这边大家都听天枫大人的差遣，说上就上，哗啦啦就凑出七八百人，这才揍了那帮家伙一顿。要是换成之前百地老头管事的那会，各个头领各顾各的，哪有这么同心。”

“就是这个理儿，那时候不在背后拖后脚或者趁乱过来抢你一把就不错了，更别提像这样通力合作。要不怎么说人多力量大呢，这伊贺当初跟一盘散沙似的，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现在好不容易被天枫大人捏成了一团，这才品出了好来。”

“就是不知道这情况还能保持多久……前段时间不是说三好那帮人打进京都了嘛，好像连将军都给打杀了，啧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

“打过来怕什么，咱们有天枫大人在，还能打输了不成？来一个算一个，都给他们统统打趴回去！”

“没错，打趴回去！”

“……不过咱们是不是把话题扯得太远了？一开始不是在聊建新城的问题嘛。”

“对，听说天枫大人准备在上野那里建一座新的城堡，就是平乐寺那一块，之前不是打仗的时候被一把火烧了嘛，里头的和尚都跑光了，正好拿来盖城。”

“说是这么说，可要建城的话，不是早就应该开始征调大家伙干活了嘛？怎么到现在还是没声没息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跟你讲，我叔叔的外甥的二舅的丈母娘的妹妹在龙宫屋干活……龙宫屋知道不？就是最近兴起的商铺，据说那两位主事的老板娘跟天枫大人关系好得很，所以整个伊贺没人敢找她们麻烦。”

“那她们岂不是霸道得很？”

“不霸道，一点不霸道，店里伙计态度很好，东西卖得也便宜，不过这话题又扯远了。只说上野建城，我听我那叔叔的外甥的二舅的丈母娘的妹妹说，天枫大人好像并不打算征集百姓建城，而是想正儿八经花钱雇人。”

“正儿八经雇人？”

“很不可思议对吧，我也不太相信，但我那叔叔的外甥的二舅的丈母娘的妹妹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什么等工程开始之后，干活的每个人都能吃饱肚子，工钱也不会少。”

“一听就假。先不说工钱什么的，伊贺拢共就这么点地方，种出来的粮食每年勉勉强强够大家饿不死，一歉收就得啃野菜剥树皮了，还说什么吃饱……就算天枫大人带咱们出去抢个一波，也抢不回来这么多粮食啊！”

“哎呀，反正我是听别人说的，具体是与不是，等过几个月天枫大人把这事一公布，自然就知道了。”

“怎么听都是假的……不过要是真的能填饱肚子，我倒是也想过去蹭一口。”

“想什么呢你，净知道做白日梦，就算天枫大人有多的粮食，也不可能拿来喂你这肚皮——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哈哈哈！”

“哈哈哈哈！”

几个操着伊贺乡音的年轻人打打闹闹，从路边跑了过去，正好与一道身影错肩而过。

那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作僧侣打扮，头戴斗笠，腰插尺八，手里捏着一支竹杖，由于斗笠往下拉得极低，看不见面容，只露出根根如刺的雪白短须。

或许是被刚才那几人的交谈吸引，这位年老的僧人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几个青年的背影，若有所思：“龙宫屋……呵呵，没想到老朽当初随口几句话，却还真教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徒弟。奇妙，奇妙……”

嘴里小声咕哝着，听语气似乎带着几分愉悦与感叹，他随即收回视线，拿手推了推斗笠，目光顺势朝前望去。

只见一座精致的山城映入眼帘。

“像这种小城小砦，确实不像是一国之主的居所。天枫城，天枫八寻吗？久违的名字，令人怀念……咦，那是？”

自言自语的声音一顿，老人目光一转，又注意到了另一个方向的两道人影。

是两位年轻的女子，一大一小，大的二十有余，小的则不过十多岁，长相相似，估计应该是一对姐妹。

她们手牵着手，年纪较小的少女好似腿脚有些不便，走起路来有点跛脚，那姐姐便也调整着步伐，配合着一起慢慢往前走。距离较远，也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随风传来的只有一阵阵愉快的笑声。

突然，那两人也发现了站在路边的老僧，互相对视一眼，又说了些什么。随后那姐姐一伸手，把妹妹抱了起来，骤然加速，一掠而前，眨眼便落在了这老人面前。

“龙退大师，您怎么会在这儿？”

她先是放下了怀中的妹妹，随后向着老僧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

“有段时日没见了，舞衣姑娘，还有初芽姑娘。”

老僧面带微笑，向着这对姐妹点了点头，“老朽收到了信，得知你们二位碰到了一点麻烦，碰巧最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闲着也是闲着，便正好过来看看情况……原本还在苦恼该怎么联系二位，却没想到直接在这遇到了，呵呵，实在有缘。”

……

第四百零五章 一文钱的买卖

龙退是个商僧。

一个很会做生意的和尚。

至于天智姐妹最早与这位僧人相识的契机，还要追溯到数年以前，那会儿八寻一行刚刚参加完京城的御前比武，正在堺町千宗易家里借宿，陡然听说伊贺那边出了大事。

盲女当机立断，用燧发枪的设计图向杂贺众借了两百佣兵，急匆匆赶赴救场，而初芽、阿优与小澪三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则是托付给了龙子与民治丸照顾，让两人护送着她们一路返回远江。

尽管这世道出门在外很难保证安全，处处不是野兽肆虐，便是盗匪横行，但在龙子大姐头与她的“小跟班”面前，这些其实都算不上什么麻烦——只要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不管是人是兽，基本在注意到民治丸那把大太刀的瞬间，就该赶紧打消某些不该有的念头，夹着尾巴有多远躲多远了。

奈何这天下间什么都少，唯有蠢人最多。回去的路上，多多少少还是遭遇了几批盗匪，而且大概是见色起意，其中一帮蠢贼居然还大喊着什么“记着抓活的别把人杀了！”

听得这边几人嘴角直抽抽。

不过最奇妙的还要属民治丸，这孩子闻言先是一呆，紧接着却回头问龙子：“大姐头，他们说要抓活口耶。”

“是啊。”龙子点头。

“那我还杀不杀他们了？”

“当然杀……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师父说过，做人最重要是仁义，他们不杀咱，咱杀他们好像有点不讲道义。”民治丸挠着脑袋答道。

阿优在旁边听得直摇头，与初芽对视一眼，两个半大小孩都忍不住苦笑起来。

只能说还好有个正常点的龙子在，不至于让民治丸的思路跑得太偏——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又看到龙子摸了摸下巴，一脸若有所思：“说的也对，那要不然……留他们一命？”

“不不，留着这帮恶人的性命做什么？赶紧杀了啊！”

前言撤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能被民治丸一口一个大姐头叫着的人物，肯定也普通不到哪去。

当然，这主要也是由于双方的实力天差地远，所以她们才能一本正经思考要不要留手，不过在阿优的极力主张之下，民治丸最后还是一刀一个……或者不止一个，把这帮占山为王的土匪都送去西天见了佛祖。

把人杀光之后，民治丸与龙子也没忘记挖个大坑，把这些个臭皮囊都一一埋葬了，免得曝尸荒野，日后引发瘟疫。

正当事情了结，众人准备再度启程之际，蓦然又听见一个声音道：“且慢。”

“谁！”

阿优与初芽两个不通武艺的还好说，民治丸却被实打实吓了一跳——她自认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直到这声音响起为止，竟然硬是没注意到附近还有一个人在，顿时大惊失色，下意识便要拔刀。

唯有龙子依旧不慌不忙，伸手按住民治丸，同时把目光看向某处：“在旁边看了这么久，总算肯出声了？”

“抱歉，老朽并非心存歹念，只是方才一片刀光剑影，又见这位剑客施主本领高强，想来制服几个毛贼不在话下，为免添乱，所以才躲藏在旁，等待战斗结束。”

说话声中，那藏在暗处的身影也转了出来，却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僧，又高又瘦，面容清癯，善目慈眉，看上去颇为和蔼。

但这种情况之下，对方的现身确实颇有可疑之处，尽管这老和尚两手空空，这边几个人也没有因此放松警惕。龙子默默取弓在手，民治丸也把大太刀背在身后，转而握住了腰间的另一柄宝刀。

“既然要藏，何不藏到最后？为何非要挑在最后一刻喊住我们？”龙子再问。

“是啊，我们都把尸体埋完了，老和尚你要是想替他们念佛超度的话，应该更早一点出来的。”民治丸接了一句，然后不出所料挨了同伴的三对白眼。

“民治丸小姐，不是这个问题。”

阿优叹了口气，提醒道。

“哦。”

民治丸乖乖点头，可看她那一脸单纯的表情，大概暂时还没理解阿优这句话的意思。虽说少女并不是有意为之，可经过她这一“打岔”，现场原本有些针锋相对的气氛，倏然也变得平和了一些。

那老僧好似完全没把龙子手里的弓箭放在心上，呵呵笑着做了个自我介绍——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老和尚法号龙退，当年曾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商贾，后来因为与家里子女闹了些矛盾，勘破红尘事，因此出家为僧。

“原来是龙退大师，久仰久仰。”

由于龙子与民治丸明显都不擅长怎么待人处事，尤其不擅长说客套话，因此这份寒暄与试探的任务，到底还是落在了阿优的肩上。

这位竹中妹妹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手里摇着她那柄爱不释手的团扇，更凸显几分从容。

而在她背后，二人组正在悄悄咬耳朵：“阿优说久仰，是以前在哪听说过这个龙退和尚的名字吗？”

“这民治你就不懂了吧，像阿优和八寻这种脑瓜机灵的人，哪怕事先完全没听说过对方，总而言之也会先来上一句久仰大名什么的，先给对方抬一抬轿子，心里头高兴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好商量了。”

“原来是这样，龙子大姐头你懂得真多！”

“哼哼，龙子大人肯定无所不知的嘛。”

“民治姐姐，龙子姐姐，你们两个还是赶紧闭嘴吧……那位大师好像听见你们在说话，一直冲着这边笑呢。”

“哦……”

“噢……”

直到被初芽红着脸小声提醒一句，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闭口不言。

至于龙退和尚那边，无论他实际上究竟有没有听见龙子与民治丸两个的谈话，起码明面上是一副完全不知道的样子，依旧与阿优笑着交谈，而且十分坦诚，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把自己的目的讲了个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龙退大师您喊住我们，是想索求这些山贼留在寨子里的财宝金银？”阿优犹豫地反问道。

“不止金银，还有他们的武具和其他物资。”龙退和尚坦然回答。

“这……”

阿优回过头来，与龙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纵使龙子大人在很多时候思维都有些异于常人，可毋庸置疑，她仍然是几个人中眼界最广，见识最多的一位，像这种听起来古里古怪的事情，比起阿优自己拍板，她更倾向于让龙子来进行交涉。

“这些东西我们本来就不打算拿，你要的话给你也可以。不过和尚你一个出家人，要这些俗物作甚？”龙子会意，张口便问。

她说话一向直来直去，鲜少拐弯抹角，那龙退和尚闻言倒也不恼，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娓娓道来：

“几位施主有此疑惑理所当然，可入了清净佛门，一样也要为衣食住行发愁，这永乐铜钱，自是多多益善。而这些山贼既是几位施主讨伐，他们原先抢来的赃物，当然也归了诸位所有，老朽若是不先得到施主们的允许，私自取用，岂不变成强盗所为，与此等山贼同流合污么？

“何况依老朽所见，几位施主性情豪爽，想必看不上这些沾了血腥的赃物，若老朽不开这个口，等几位一走，空寨子里的无主之物，便会平白便宜了他人——如今时节，能有这个胆子深入山野的，多半又是另一帮落草为寇的亡命之徒。如此一来，岂不是为虎添翼，替那恶者磨刀了么？”

“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

龙子略一琢磨，表示认同，“这样的话，这寨子里的东西有多少算多少，和尚你都拿去了吧。只是……”

“施主尽可安心，老朽已是半身入土，又岂会再耽于享乐，挥霍无度？等老朽把这些山贼抢来的赃物转手一卖，除了自留些许作为盘缠，其他的钱财都会散给这附近的穷苦人家，阿弥陀佛……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龙退和尚单手一礼，煞有其事地念了声佛号。

但龙子的注意力却落在了另一个地方：“你要把这些东西拿去卖？”

“自然要卖。”

龙退稍一停顿，笑呵呵地道，“如若几位施主有兴趣，可以一同前来，看看老朽是如何做生意的。”

……

听龙退和尚说得信誓旦旦，龙子等人心生好奇，商量了一下，觉得既然有缘遇到，不妨看一看热闹，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跟着这老和尚一路摸进了空空如也的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