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97章

一个山贼寨，尤其是这种加起来不过十多人，能被民治丸几刀灭门的小寨子，里边又能有什么好东西呢？

她们也不动手，就在旁边看着龙退和尚走来走去，四处挑挑拣拣，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大箩筐，把一些劣质的武器、皮草与锅碗瓢盆什么的，统统装了进去。

原本民治丸还想着上去帮一把手，不成想这和尚看着一把年纪，体力却并不比年轻人差上多少，都把身后的整个箩筐装得满满当当了，腰板照旧挺得笔直，走起路来亦是稳健有力，一点儿不需要别人搀扶。

“这样就差不多了……最后，还需要几位施主帮一个小忙，将这寨子给一把火烧了。”

“烧了？”

“正是。一旦让别人发现这地方有现成的寨子可用，恶心歹念，说不得就会因此而生。老朽这一把火，是替那帮山贼焚去前尘，亦是为后来人断绝恶念。”

按着龙退和尚的意思，几人帮忙寻来了柴禾，一把火将整个山寨烧得干干净净，这才下山去到了附近的村子。一路上虽有戒备，但龙子她们仍然与老和尚相谈甚欢，同时也在忍不住好奇一个问题：

老和尚到底打算怎么卖掉这一箩筐“赃物”呢？

这里面固然有些东西看着还算可以，但更多的却都是些破烂玩意，像那些山贼用的刀枪，一看就知道是最廉价的玩意，有些甚至已是锈迹斑斑，看上去根本砍不动人；野兽的毛皮也是臭烘烘的，其他包括用过的锅碗瓢盆等等，如果不要钱的话大家肯定很乐意白拿，可一提到钱……

哪个冤大头肯为这点东西掏钱？

实话实说，阿优觉得就算是堺町那些精于算计的大商人，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无奈认输，于是她更加好奇龙退和尚打算怎么做——老和尚自有办法。

他来到附近一处比较热闹的町镇，问人找了一片空地，把箩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都倒在地上，再拿筐一扣，往外面支个牌子：“五十文钱一件，任挑任捡，随取随拿。”

这牌子是中午立起来的，到了日落黄昏，天还没彻底黑下来，筐里的那堆东西就已经没了个七七八八，剩下一些实在不值钱的零碎货色，而空地四周也早聚集了一圈看热闹的町民。

龙退和尚再把那箩筐一掀开，宣布剩下的东西统统十文钱出售，于是就连这些剩到最后的东西也被立刻哄抢一空，只给老和尚留了一堆当啷作响的钱币。

他也当真信守承诺，只取了其中不到十分之一自用，其余赚来的钱皆散给了这附近的穷人，而且还是故意等到没人的时候，偷偷翻墙进去，把钱放在角落里，不让别的外人知晓。

看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娴熟举动，显然龙退和尚已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目睹了全程龙子与民治丸瞪目结舌，阿优啧啧感叹，只有小初芽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事后女孩儿专门找到老和尚虚心请教，而龙退和尚也不藏私，笑呵呵地给她解释：“这做生意的法子，说穿了不过三种，一种是如何把你要的东西，少花一文钱买进来；一种是怎样把别人要的东西，多一文钱卖出去；还有一种，则是想办法把别人不需要的东西，用一文钱卖给他们——

“能做到第一种的，便是合格的商人，若是连第二种也能做到，那哪怕在堺市、京城也能混出个响当当的名堂了。至于这最后一种法子……小施主，如果换成是你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呀？”

“这……”

初芽沉思了片刻，又联想起白天的事情，突然灵光一闪，“我会把他们不需要的东西，和其他需要的东西放在一起，一股脑打包卖给他们！”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龙退和尚抚掌大笑，“老朽白天卖的那堆东西，里面论价值固然有超过五十文的，不过更多的东西不值这钱。如果明码标价，其他人未必肯买，但换个方式，让他们自己挑选，这五十文可就不光是买一样东西，而是连带着买了一个人前炫耀的机会，向其他人证明自己的运气与眼光……这么划算，自然不怕没人肯花钱。

“往小了说，不过是如何把这一箩筐东西卖出去，但如果往大了说，那些价值连城的宝刀、茶器，甚至连天下大势，人心算计，又何尝不适用于这个道理？”

以商人之道解析天下大局，老僧的话语听起来或许有些偏激，不过落在初芽耳中，却令她眼前一亮，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龙退和尚笑着看她，又拿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小施主，老朽观你颇有慧根……”

“我不当尼姑。”

“呵呵……误会了，老朽指的不是佛门慧根，而是生意场上的天赋。若是小施主你以后想要做点什么，不妨试一试这条路，老朽虽然算不上什么人物，可凭着这几十年的经验，总是能替你想点办法，出些主意的。”

……

回想起来，这便是天智初芽与老和尚的初次相遇。后来随着八寻征战伊贺，成为一国之主，姐姐舞衣又跟着直虎大姊一同来到了伊贺，姐妹两个闲来无事，初芽忽然想起过去的这段小小插曲，一时不禁有些心动。

她一贯听话懂事，有了主意之后，首先也是跟舞衣、直虎和八寻等熟人商量了一番，得到大家支持，这才付诸实践。

而舞衣自打舍去了天智武流的身份之后，整个人解开了心结，也变得释然不少，不再执着于天智一族的复兴，而是转而带领着龙宫党的一伙兄弟姐妹，以及依旧追随着她的云龙丸等信浓众，与妹妹一块做起了小小的生意。

要说的话，舞衣其实对这件事没抱多少期待，只是看到一直有些内向的初芽终于鼓起勇气想做什么事情，她这个做姐姐的当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谁知小初芽在经商这方面居然真有着不错的天赋，再加上尽人皆知，这小姑娘与八寻关系密切，说是一家人也毫不夸张，有一国之主帮忙站台，伊贺境内哪个不得卖她几分薄面？

更何况经过前两年的“大洗牌”，几乎垄断了伊贺交易的几个寺社与家族死的死，残的残，空出来了一大片市场。虽然没过多久，这些利益便被如神户小南、伊贺崎道顺等站在八寻这边的得胜一方瓜分殆尽，重新欣欣向荣，但天智姐妹的“龙宫屋”也在其中分得了一杯羹，并借着这阵东风，彻底经营了起来。

短短数年，龙宫屋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店，遍及伊贺四郡，以售卖日用杂货为主，也兼做一些柴米油盐的生意——理论上这些日用品在大多数地方都是给予某个特定的商人或者寺庙专卖权，其他人等不得染指。

不过伊贺由于这边长期割据分治，始终没有哪个商业势力能够垄断整个市场，而俨然有此苗头的平乐寺与西明寺等等，又“碰巧”被战火牵连毁于一旦，僧侣们死的死跑的跑，现如今就连剩下的庙宇遗迹都要被八寻拿来拆了建城堡了，自然更不可能卷土重来。

而心知今后促进商业发展乃是时代主流，八寻更不会为着一点蝇头小利轻易放出专卖权……主要也是伊贺这帮人也掏不出多少钱，开不出一个让她心动的价码，倒不如让大家各显神通，让市场活泛起来，钱财才能更好地流通。

可像柴米油盐这等生活物资，总归还是要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危急时刻才不会遭受限制——别以为古人就没有坏心思了，各种低买高卖，囤积居奇的手段那也是炉火纯青，例如某只擅长攻城的猴子，很喜欢用的一个手段就是攻城之前先派人高价买走当地的粮食，然后再进行围攻，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种做法固然非财大气粗者不能为之，但也确实不可不防，所以八寻先让自己信得过的人占据完了这一片市场，保证在这方面拥有掌控的权利之后，接下来才肯打开大门，与外边的人做生意。

上野筑城，便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然而初芽这次写给龙退和尚的信件，却并非是为了这件事情，一来平乐寺那片废墟还没清理干净，再者，具体的规划、雇佣劳工的费用等等也还需要精打细算，最关键的，还是足利义辉与三好家的一场恶仗在所难免，战火在即，可没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留给八寻慢悠悠盖城堡玩。

好歹得先打赢一两场再说。

因此伊贺这边自从确定将军性命无虞之后，众人便开始为不久之后的战争做起了准备，不单是各大头领与国主八寻，包括底下的商贾、百姓亦是如此。

龙宫屋的天智姐妹更不例外。

“……就像我在信里写的那样，关于龙宫屋今后要不要插手借贷服务，想请教一下龙退大师您的意见……”

夏风吹拂的田地间，初芽一面眺望着远处山峰与蔚蓝的天空，一面小声说道。

舞衣站在旁边，也在观察着这位老和尚，她与对方并非第一次见面，也知道对方在这几年间确实有悉心指点初芽，甚至俨然一副把对方当做衣钵弟子的模样。

若没有龙退和尚相助，龙宫屋的发展不可能如此一帆风顺。

可天下间何曾有过白吃的午餐？

对方表现出的善意越明显，舞衣越是放不下心头那一丝猜疑，这样一个有本事的老和尚，为何偏偏对她的妹妹青眼相看？是真的仅仅因为看对了眼，想要提携一番后进。

又或者……另有所图？

抱着这份疑虑，她尽量不着痕迹观察着龙退和尚的一言一行，试图从中辨认真心。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至少在表面上，老僧依旧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微笑，与初芽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解答着她提出的疑问。

直到某一刻。

那个笑容忽然有了细微的变化。

“哦，舞衣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啊，楚叶矢的无明大人说有事要找你，我就带着她找了好几个地方……”锡杖摇晃的声音传来，一口信浓本地的腔调，正是云龙丸。

即使如今已经从武士转职成商人，他却还是那一副修验者的装束，说话间，转头又招呼了一声：“无明大人，您要找的人在这呢！赶紧过——”

话音未落。

倏然一阵疾风呼啸，一道身影猛然从他旁边掠了过去，云龙丸呆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猛一转头，只见那披着斗篷的短发女子已站在了天智姐妹面前。

可她的目光并没有看向舞衣，反而紧紧盯视着那名年迈的僧人。

“你、您是……”

……

第四百零六章 一溪活水

“……老朽龙退，不过一介乡野山僧。看施主这般神色，莫非……是认得老朽？”

四目相对，短促的沉默中，仿佛别有一股暗流涌动。

天智姐妹与云龙丸有些紧张地来回打量着两人，老和尚先是微微睁大了双眼，然后才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双掌合十，笑吟吟地行了一礼。

而无明原本已把右手探进了斗篷底下，眼看着就要取出她那柄随身携带的薙刀镰，但过得数秒之后，等她把手再伸出来时，仍是空空如也。

蹙起的眉毛也在这顷刻间松了开来。

“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她淡淡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老和尚依然在微笑着，“不过老朽看这位施主确实也有几分眼熟，或许过去咱们的确有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也不一定。”

“或许吧。”

短发女子简短地点了点头。

只要不是在阿秀、阿优与八寻这些相识已久的好友……或者“好友”面前，其他大多数的时候，这位楚叶矢众的首领依旧给人一种寡言少语的沉稳形象。

甚至由于她在前几年的征战中表现出色，一柄薙刀镰收割了不少人命，以至于现如今在服部、藤林的领地周围，还有人会拿无明的名字吓唬小孩子：

“要是你不乖乖听妈妈的话，就会被那个戴着面具的楚叶矢恶鬼抓走吃掉！”

有些家庭还会再补上一句：“就像当初她吃掉你爸爸一样！”

可信度一下子就上来了。

楚叶矢众的耳目遍及整个伊贺，这些传闻自然也逃不过无明的耳朵，可她听了却只是随意一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行走在这条杀伐修罗之道，受人畏惧与憎恨本是理所当然，让这些失去了丈夫与父亲的人们将矛头指向她，总比指向身为领主的八寻要好得多——

虽然论起聪慧比阿优差了点，不过像这种简单的道理，无明还是明白的。

她目光一动，从那老和尚身上移开，先是向初芽微微一笑，然后才看向舞衣：“我本来有事想跟你商量。”

“着急么？”舞衣问。

“不急。”

无明摇了摇头。

“那等晚上回去了再说。”

“好。”

简简单单两句话讲完，短发女子转身就走，云龙丸在原地呆了一呆，又跟天智姐妹打了声招呼，随后也离开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作为曾经犬居城的二把手之一，文韬武略俱是不差，即使如今弃官从商，也仍然活跃在各种场合，帮了舞衣、初芽她们不少的忙。

连带着他当初从信浓带过来的那批难民，经过数年磨合之后，与彦五郎、大藏这些“龙宫童子”的成员早就打成一片，相处融洽，宛如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其中大部分人也成了龙宫屋商铺的骨干成员。

放在几年之前，或者十几年前，又有谁能料想到今天这种情况呢？

看着云龙丸逐渐走远的背影，舞衣忽然浮现出了这个念头。

她并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可能有人还是更喜欢当初私底下行侠仗义的日子，可能也有人放不下犬居城那段作为“人上人”的时光，但至少就她个人而言，过往二十多年起落沉浮，固然也有着种种喜怒哀乐，各式各样令人怀念的记忆……可如果让舞衣从头再选一遍，她依然会选择现在的这种生活。

重视的人都在身边，一伸手就能触及，没有太多的野心与纠葛，没有太多需要负责的事物，她只需要安心替直虎大姊与妹妹初芽帮忙打下手即可。

特别是妹妹。

过去的这些年里，她为了自己的执着，很多时候都忽略了初芽的想法，所幸亲缘仍在，尚有弥补的空间——当然了，如果在忙完所有的事情之后还剩下那么一点力气，倒也不是不能考虑顺手帮一帮某个小瞎子。

只是顺手而已！

……为什么她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还要特意强调这一点？

一想到这，曾经在那阳光斑驳的树林里，那犹如蜻蜓点……溺水的接触不由再度涌上心头，舞衣脸色微微一红，像是要掩饰似地转过头去，却正好迎上了一老一小的两道视线。

龙退和尚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而初芽……

初芽的眼神突然犀利了起来！

“姐姐，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真的嘛？”

“真的真的，比珍珠还真。”

即使舞衣如此强调，初芽的神情还是免不了有些狐疑，为了防止对方再继续追问下去，天智姐姐赶忙话锋一转，“好了，别浪费时间了，你不是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请教一下龙退大师的吗？”

“唔唔……”

初芽微微鼓起脸颊，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自家姐姐，用目光谴责对方转移话题。但明白事与事之间的轻重缓急，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等到再吐出来时，一张小脸蛋已经变得认真了起来。

“龙退大师。”

“老朽听着呢。”

和尚站在一旁，看着两姐妹方才的交流，显出一脸愉快的表情，那略带浑浊的凹陷双眼之中，更透露着几分怀念的神色，仿佛透过面前的这两人，依稀又望见了另一副很久以前的相似景象。

可这景象稍纵即逝，眼波一晃，又碎成了遍地涟漪。

他略一定神，将那只流露了一瞬间的感情深埋心底，只开口道：“小施主方才也提过一遍，你们姐妹二人如今正在苦恼的，就是要不要趁此时机，接手原本由当地寺社经营的借贷生意，没错吧？”

“对。”

初芽点头道。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款放贷这门买卖早在数千年前就存在了，古今中外，只要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肯定少不了类似的行当。这个远东的岛国自然也不例外。

最初的借贷模式被称作“出举”，是由当地领主把稻米种子借给农民，等到秋收时期再要求连本带利归还。原本这种做法是作为一种贫民对策，但随着时代的推移，大家渐渐将重点摆在了利息进账上，甚至成为了其中一项重要的财源收入，某种程度上近似于税金了。

相对应的，暗地里进行这种借贷行为的则被称作“私出举”，由于日本的政治风貌，从事这种私下借贷行为的，大多以寺社势力为主。

这些僧侣与神主们起初以自家庄园出产的稻米，以及其他善信捐赠的稻米为本金，以高额利息进行借贷，从而赚得盆满钵满。

而到得中世纪以后，随着货币经济的发展，“私出举”也不再借出种子，而是直接以钱财交易为主，经营这种业务的商家名唤“土仓”，在性质上很类似后世的当铺，但在收取利息方面却要恶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