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9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远的地方不提,便只说近畿这一带的“行情”,各个寺庙经营的土仓,借款年利率竟达到了本金的五成甚至七成之多,别说寻常百姓了,就是身价不菲的商贾或是领主大名也基本负担不起。

一旦被迫向这些地方伸手借钱,接下来往往就会落得一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结局,呜呼哀哉,怎一个惨字了得——但这世上也有一句话叫物极必反。

债务利息太高,实在还不起钱,其他人也都不是什么傻子。只要让他们逮着机会,比如战乱一起,领主无暇他顾,这些欠了债的淳朴百姓们就会趁机纠集一帮乡亲,提着刀枪杀进土仓,把自己的债券撕了烧了一了百了。

而若是状况太糟,牵连太广,甚至还会出现所谓的“德政一揆”,即是百姓们团结起来,迫使幕府与当地的守护大名发布废除债权债务关系的“德政令”,或者干脆自行废除债务——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私德政”。

这种一揆的情形在近百年间屡见不鲜,让历任幕府将军与大名们焦头烂额。其中足利义政在位期间,短短二十四年里,竟颁发了十三次废除债务的“德政令”,可想而知这些放贷人的日子有多难过了。

至于这些德政令与“一揆”中间有多少是完全的民众自发行为,又有多少是背后另有人在推波助澜,这些种种,随着时间流逝,便也再无人知晓,无人追究了。

总而言之,即使到得幕府权威衰落的现在,诸侯林立,过高的利息借贷与“德政令”依然是各个领主不得不品鉴的一环,就连井伊直虎执政的那几年间,井伊谷内也曾经遇到过一次类似的问题,幸好被直虎早早解决,没有酿成大祸。

至于伊贺这边……

老样子,暂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原因也还是一如既往,八寻当初领着联军从北打到南,又从南打到北,兵锋席卷了整个伊贺,当地的几家主要寺庙与神社也难以独善其身,基本都遭遇战火波及,被毁了个七七八八。

即使在那些她没有派兵去打的地方,也有一帮“志愿者”挺身而出,烧的烧,砸的砸,硬是把大家伙这些年欠的一屁股债务,统统一笔勾销了。

木已成舟,何况八寻对这帮放高利贷的恶德商人本身就没什么好印象——曾经在她背着琵琶云游天下的时候,也没少因为替平民百姓出头,把这些家伙撵得满地乱爬,因此对于这期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大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

哦,其实她的确看不到。

那没事了。

但一把火请了债务固然痛快,待到一切平静下来,人们日常生活,难免还是会遇到一些难处,像这种“出举”的生意,也确实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只是西明寺、平乐寺这些原本垄断了放贷买卖的寺庙早已沦为废墟,而其他类似小南、道顺这种愿意做点买卖赚钱的,又因为顾虑八寻的态度,不想贸贸然把手伸到这种复杂的事情之中。

毕竟借贷这门生意明面上仍是领主的收入来源之一,“私出举”只是民不举官不究的灰色地带,万一他们接手这笔买卖之后,因此产生了什么利益冲突,得罪了盲女甚至导致两边翻脸,那就是大大的得不偿失了。

八寻本人倒是也没有回避这个话题,每次有机会,都会跟众人开个小会商量一番,想要看看怎么处理这方面的情况。

只是众说纷纭,始终没能拿出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好主意,再加上最近几年伊贺各种大事小事,令人目不暇接,这个问题相对不算迫切,便也暂且束之高阁,不再关注。

直到前段时间吃饭的时候,八寻偶然又想起了这件事,与天智姐妹提了一嘴——她是知道初芽背后有这么一位善于商贸之道的“军师”在,只可惜始终没能见上一面,如今心念一动,就想着不如让小姑娘去请教一下对方的意见。

有道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多一个人帮忙参谋参谋总归没错。

初芽本来还以为龙退和尚可能不会太在意此事,只写了一封信过去,寒暄问候之余,又在最后略略提了几句这方面的情况,想着要是老僧能在回信时给出一点有用的意见就是最好不过。

没想到对方直接不声不吭跑到伊贺来了……

而且听老僧的说法,似乎还是因为信中提及这个问题专门来的,考虑到对方已是六七十岁,老态龙钟的年纪,山长水远这么折腾一趟绝不容易,一时间姐妹两个不禁都有些诧异。

可诧异归诧异,提到正题,两人便也拿出了正经的态度,一板一眼回答着老僧的询问。

一来与此相关的情报不算机密,又得到了八寻的许可,自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再者,龙退和尚问的问题也不算太过刁钻,大多数时候,还是在问盲女与两姐妹的想法:

“……这么说来,两位施主其实并非是在苦恼要不要插手这门买卖本身,而是在犹豫子金的多少?”

过得片刻,只听龙退和尚沉吟着说道。

“没错。”

舞衣回应道。在这件事上,她们与八寻、直虎以及其他很多人都谈论过了,虽然围绕其他问题大家争执不休,但对于借贷服务本身的必要性,却是无人有异议。

即使其他人听不太明白盲女说的“宏观调控、经济流通”是什么意思,不过一些基本的道理还是很好懂的:人活在世上,难免天灾人祸,遇到麻烦周转困难,若是无钱可借,便只有想方设法卖东西,直到倾家荡产,最后把田地和妻儿都卖了。

没有人愿意见到这种情况,因此借贷的机构确实有必要存在,可关于下一步,也即是子金——时人对利息的叫法,对应母金即本金——的利率该定为多少,则又是一片争吵不已。

有人主张“祖宗之法不可废”,过去几百年都这么过来了,没必要再胡乱修改,直接沿用之前的规矩即可。反对者则冷嘲热讽:“看来你是想咱们的八寻大人学习那位义政将军,隔三差五颁发一通德政令了。”

有些人舍不得放弃这种惊人的暴利,有些人又从其他角度出发,援引过去的种种事例,认为不能把利率定得太高,否则不仅收不上钱粮,还会导致动荡不安。

在众人讨论得出一个结果之前,八寻向来都不怎么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在旁边默默聆听,而至于天智姐妹以及云龙丸等人,却是更倾向于第二种主张。

“你们希望降低利率,先不提这个想法本身的好坏,两位施主……在思考的时候,莫要忘了你们此刻的立场。”

“立场?”

“在商言商,既然入了这一行,便应当以商人的角度思考,而不应该凭着一时的同情心做出判断。”龙退和尚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仿佛看透了姐妹两人的心思,如此提醒道。

“这……”

初芽脸色微变,又与舞衣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会抱有这种想法,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因为可怜那些还不起债务,家破人亡的庶民百姓,毕竟多年以来,舞衣皆是以龙宫童子的身份活动,各种各样的情形见得太多,难免有所侧重。

可老僧一言,又让他们回过神来——在其位谋其政,姐妹两人此时已是正儿八经的商家,手底下更养着百多号人,一举一动,都关乎到这些人的生计。

以商人的角度思考,此言听起来似乎有些冷酷,却确实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道理。

“你们二位要思考的,是如何保持一个绝佳的平衡,既能令自己获得足够多的收益,又能令那些借贷人士还得起钱,而不至于在绝望中铤而走险……当然,这是建立在你们要钱,而不是要地的情况。”

明明是一副佛门中人的打扮,龙退和尚说出的言语,却都是赤条条的利益,“那些寺社开出母金五成、七成甚或更多的价码,他们岂能不知那些农民们还不起钱?正是想借此由头,抢了他们的田地罢了。

“然而这种做法,相当于虎口夺食,当地的大名领主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所谓‘德政一揆’以及此后衍生的种种,无非也是一种彼此的斗争。作出决定之前,老朽建议两位小施主先想明白两个问题——第一,你们是为了什么而赚钱?第二……你们打算把这笔赚到的钱,花在什么地方?”

“花钱?”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还在姐妹两人的预料之中,第二个问题则是有些超出她们的预料了。

但龙退和尚只微微颔首,脸上的那一丝微笑却在不知不觉间收敛了起来。

他用一种认真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两姐妹,沉声说道:“很多人搞不清楚一件事,所谓的财宝,是要在花出去的那一刻才存在价值。如果没有可以交易的对象,金子就只是金子,永乐钱也只是一种圆圆的铜片,既填不饱肚子,也没办法让人熬过寒冷的冬天。

“钱币这东西就如水一般,静止不动只会腐烂发臭,唯有让其流动起来,整个领地才会随之活泛,变得生机勃勃。很多领主大名们要么不明白这点,要么明白了却碍于条件有限,无能为力……能做到这种事的,唯有商贾。

“这也是老朽方才所说,要两位小施主思考的问题——你们要从哪里引来‘流水’,又要让这‘一溪活水’流往何方?”

……

黄昏,又是黄昏。

天智姐妹已经离开了,她们原先想邀请龙退和尚去城里做客,休息一晚,正好也能介绍对方与八寻见上一面,互相认识认识,顺便看看能不能替盲女留下这一位见识不凡的禅僧。

结果提议刚一出口,却被和尚婉言拒绝了:“老朽恰好在这附近认识一位熟人,此次前来,除了见一见两位小施主之外,也是想与对方久违地见上一面。何况那位天枫大人乃是一国之守护,日理万机,必定忙碌非常,更无谓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老朽这种人身上了。”

见他拒绝之意甚是坚定,天智姐妹也不再勉强,不过由于担心和尚上了年纪,独自行走不便,又陪同着走了一会。

后来是看到老僧步子越迈越大,最后居然把初芽甩在了后面,紧追慢追没追上,这才苦笑着掉头回了天枫城。

而另一边,眼角余光觑见两人不再跟来,老僧停住脚步,擦了擦汗水,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喘个不停:“呼,呼呼……累……累死老朽了!”

“……”

就这么喘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调匀了气息,他直起腰来,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眼前的短发女子,脸色毫不意外,反倒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看着一个老头子在这累到直喘气,不给一口水喝也就罢了,怎么连扶都不扶一把的?”

无明依旧没有回应,只冷冷地注视着这个老和尚。她的手再度伸进斗篷底下,这一回,却是紧紧握住了薙刀镰。

龙退和尚见状,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转而变作一声叹息:“近十年没见,就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吗?”

“你为什么要接近那对姐妹?”

“你这是怀疑老朽想对她们不利?”

“是。”

“唉,美波,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不讨人喜欢。放心吧,老朽早已抛开了那些无聊的俗物,之所以还活在世上,单纯是因为觉得死后的世界太过无趣,还不如再苟且偷生一阵。至于那两位小施主……不过借一段缘分,还一份人情而已。”

“缘分可以理解,人情又是什么?”

“还用说么?”

两人的视线再度交会,无声中,无明却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眉头微松,握住薙刀镰的手也缓缓放开了力道。

龙退和尚笑了笑,再度迈开脚步,缓缓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突然又听见一句:“替老朽向阿秀说一声……抱歉。”

“你自己去说。”

“呵呵……”

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轻松,一丝遗憾,短发女子回过头时,夕阳西下,那道穿着僧衣的高瘦身影,在脚下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已自顾自去得远了。

……

第四百零七章 眼亮心明千代女

龙退,乃是蛇蜕的别名。

而蝉蜕蛇解,这个法号加上老和尚的年纪,以及对方表现出来对经商之道的了解,实在很难不令人联想到某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尤其是对于亲身经历过美浓那场风波的几个当事人来说,更是如此。

“说实话,我本来也只是稍微有些猜测,没想到……还真是他。”

八寻一句说完,语气带着几分古怪。她原本只是存着以防万一的心思,收到情报说有一位自称龙退的老僧数日前到了伊贺,四处走走停停,疑似打探情报,便让无明帮忙跑一趟验验虚实。

毕竟后者作为楚叶矢众的二把手,曾经也没少与那条老蝮蛇打交道,究竟是真是假,一眼就能看得明白。

果不其然,无明折返回来,给出了一个盲女意料之中的答案:

龙退老和尚,正是昔日的斋藤道三。

“要找人监视吗?”

尽管室内此刻只有她们两人,无明问出这话时,却依旧下意识地放低了音量,仿佛是在戒备着某人一般。

八寻似乎听出了她内心的一丝紧张,笑道:“安心吧,没人躲在附近。”

“我知道……”无明闻言露出了一个苦笑,“以前小的时候老是被大人们拿道三殿下的事迹吓唬捉弄,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了,一时间还有些转变不过来。”

“真是可怜。”

“其实也没这么……”

“非也,小女子是说服部、藤林那些听你故事长大的孩子很可怜。”八寻笑眯眯地解释道。

无明听了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又忽然笑出了声:“确实。”

“不紧张了?”

“不紧张了。”

“很好,那就接着刚刚的话题罢——你问要不要派人监视,我想了想,感觉其实没这个必要……如果他真憋着什么坏水,又岂会像这样大摇大摆地现身伊贺?”

盲女略一沉吟,如此说道。

料敌从宽,特别是像斋藤道三这种“窃国的大盗贼”,更是再怎么高估都不为过,她宁可相信是老头早就猜到了这边的心思,所以特意趁此机会露个脸打声招呼,表明自己并无敌意。

他又能有什么敌意呢?

昔日处心积虑拿到手的美浓一国,如今正落在了昏庸无能的斋藤龙兴手里,主少国疑,只能凭着前面两代人积攒下来的底蕴,勉强才与织田信长打了个五五开。

倘若老蝮蛇真心想要东山再起,根本不需要搞些多余的小动作,只需亮明身份,到稻叶山城晃悠一圈,不仅美浓国的武将们个个痛哭流涕,恨不得三跪九叩来迎,哪怕那位尾张的大傻瓜也只能捏着鼻子乖乖打道回府,从此放弃北进的念头——

没办法,信长攻略美浓的一大法理依据,便是来自斋藤道三的认可。

老蝮蛇与自家儿子反目成仇,为了求借援军不惜把领地的继承权都给了女婿,在斋藤义龙死后,信长也正是高举着这面旗帜,才顺利说降、拉拢了不少美浓旧臣。

大多数人都是爱惜羽毛的,别管心里实际什么想法,起码还能说自己是因为念着老主人的旧情,才选择转投织田家,可如果斋藤道三没死,这理由肯定也就站不住脚了。

正因如此,如果想让织田信长名正言顺取下美浓,斋藤道三就必须是个死人。他一天没有“活”过来,说明一天不曾改变主意……那么问题来了:

老头连自己那块富到流油的美浓国都看不上,难道还会钻洞觅缝,图谋她这片山脚旮旯么?

舍鱼而取熊掌常见,可舍熊掌而取鱼骨头的事情,八寻两世为人,却是连听都没听过。要是那条老蝮蛇当真干出这种事来,除了赞叹一句思路惊奇之外,她实在也没有别的评价了……

无明显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她是从小听斋藤道三各种事迹长大的,对这老头着实有些心理阴影,以至于遇到这种情况总是下意识会往坏处想——说白了就是自己吓自己——等八寻把话说完,一琢磨方才释然。

“那就……还是算了?”

“算了吧。人家好意过来指点一下初芽她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咱们若是疑神疑鬼,处处提防,反倒会被人看了笑话。”盲女随意摆了摆手,又道,“何况还有舞衣在呢。”

“你很信任她。”

“当然。”

听出无明话音中的调侃之意,盲女却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

无明撇了撇嘴:“没意思。算了算了,接下来还有一堆事情要忙,如果没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

“慢走……等一下。”

心念一动,八寻突然又出声道。

“嗯?”

刚刚站起身的无明又好奇地看了过来,“还有什么交代吗?”

“关于那位‘龙退大师’,或许确实该派一个人盯着。”

“你不是说不用……”

疑惑的话音刚刚响起,猛然又是一顿。无需眼神交汇,已是心领神会,无明若有所思:“你想让阿秀去‘盯梢’?”

“要看阿秀她自己怎么想。”

八寻摇了摇头,“你最懂她的心思,如果本人表示讨厌,这事就当我没提过,可要是她还挂念着那一丝亲情……子欲养而亲不待,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不妨让她跟那位‘大师’多待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