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399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从八寻你的嘴里说出来,感觉特别有说服力。”

在场的两个人一个父母双亡,一个干脆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谈起这个话题,便多少有点“纸上谈兵”的感觉。

心知这种时候顾忌来顾忌去反而会让气氛凝重,无明索性耸了耸肩膀,开了一个玩笑。

八寻也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回答:“彼此彼此。”

“……”

“……”

沉默数秒,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

龙退老和尚,或者说斋藤道三的事情到此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老头眼瞅都奔着八十岁去了,应该也不至于再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他愿意教一教天智姐妹如何做生意,这算是一份机缘,八寻更没有阻拦的道理。

由他去罢。

反正要是这条老蝮蛇真想做点什么,只要找个人把消息捎去清州城,利益攸关,某个女婿肯定比她更着急。转念一想,老和尚之所以堂而皇之来到伊贺,极有可能也是通过这种方式主动授人以柄,以展现诚意。

故而八寻并不太担心天智姐妹那边的情况,送走了匆匆离开的无明之后,她独自一人留在室内,顺便摸索着起身,吹熄了蜡烛——刚刚是有无明在,摸黑说话总觉得怪怪的,此时只剩下她自己,这灯油自然就可以省下来了。

过日子嘛,能省一点是一点。

没了烛光的暖意,这深夜的屋子仿佛陡然又更冷了一些。特别是直虎不在身旁,小澪今天又被龙子大人用零食拐走了,只剩下盲女一个人,抱着拐杖,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怎一个愁字了得……

才怪。

“吨吨吨……噗哈!好耶,阿永不在,也没有舞衣和初芽在旁边唠叨,总算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抱着葫芦猛灌了好几口,八寻张开手脚,直挺挺地倒在了被褥之间,又抱起了自己那一床被子,往左滚滚滚——滚到房间边缘,再往右滚滚滚——滚到窗户边缘。

直到“乓”的撞到什么才停了下来。

“果然,偶尔还是要有这种独处的时间呢……咕咚咕咚。”

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发红额角,又喝了两口葫芦,再从怀里摸出了刚刚晚饭时偷偷藏好的几片烤海苔,仔仔细细撕成小条,吧唧吧唧地嚼着。

虽说以八寻如今的地位,就算半夜三更突然想吃点什么,也只需要拍拍手喊上几声,立刻就会有人去厨房端来简单的吃食,绝不至于饿肚子。

可她偏偏就喜欢这样偷偷摸摸的,感觉格外有趣。

不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样,有时还会拉上杂贺萤,再随机抽选几个幸运小伙伴,一起去厨房里面“顺”出些残羹冷饭,大家有滋有味地分享干净。

由于一起睡觉的关系,这种事肯定瞒不过直虎,后者最开始还试着说教了一番,不过没多久就被八寻拉上了贼船,成为了深夜偷吃小分队的一员。

连最可靠的大姊都堕落了,其他像初芽、舞衣等等更不用提。不过现在大家各自有事在忙,只剩八寻自己一个人,正好借此机会享受起了愉快的个人时间。

回想起来,平时总是大家聚在一起,从白天到黑夜热闹非凡,鲜有像这样独处的时光。明明上辈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不知不觉却已经变成了如今这种情况……

世事真是奇妙。

“唔……”

不知不觉间,几片烤海苔已经吃完,喝下去的酒也摇摇晃晃涌上了脑袋,盲女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舔着手指——这动作其他人做得,偏生只有她做不得,一旦让人见到,总是免不了一通念叨,说什么没有一国之主的样子云云,直虎更是会直接拿筷子来敲她。

那家伙一直都是凶巴巴的。

白天也是,晚上也是。

也不知道阿永现在在做什么,睡觉了没有……如果现在睡着,能与对方做同一个梦么?

不过想想自己刚才喝了不少酒,整个人醉醺醺的,要是在梦里撞见怕是又要说什么喝酒伤肝了……只限今晚,还是祈祷一下别梦到阿永了。

八寻想着想着,酒意醉意又化作困意,宛若梦境的野兽张开大口,将她猛地吞了进去。迷迷糊糊中,好似又听见了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有个声音在旁边叹气:

“睡……不盖被子……果然妈妈没有小澪……是不行……”

总感觉这声音莫名其妙惹人来气,她一伸手,把对方拽了过来。

“等等,我……救……”

这个抱枕又软又暖和,真舒服。

“救……命……”

……

“嗯?”

宁静的深夜,一盏轻轻摇晃的烛火,照出一对白玉似的手腕。坐在灯火旁边的女子微微一愣,目光望向窗外,紧接着却轻轻“呀”了一声。

“怎么啦?”

另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

“没事。只是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

直虎低下头,看着自己食指渗出的血珠,无奈地笑了笑,又把手指含进嘴里,默默地吮吸着。

“所以说像这种缝衣服的小事交给咱来做就好,时间不早了,直虎大人您还是赶紧睡觉吧。”

一如既往的轻佻话音,一如既往的曼妙身影,信浓出身的女忍一边笑嘻嘻地说话,一边伸手过来,想把直虎膝盖上的衣服拿到自己这边。

不过她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直虎拦了下来:“多谢望月小姐,好意心领了。”

“哎呀,直虎大人您跟咱客气什么,要知道您可是小八寻的‘好朋友’,小八寻的朋友,当然也是咱千代女的朋友,缝一缝衣服上的破洞而已,这点事哪用得着直虎大人您亲自动手。”

千代女有意把中间的好朋友一词咬得很重,同时还对着女子眨了眨眼,想表达的意思昭然若揭。

直虎见状不由苦笑:“她还真是喜欢把这种事到处宣扬。”

“错咯错咯,咱这可不是从小八寻那儿听来的……而是用这双眼睛看,这对耳朵听,然后判断出来的。哼哼,这便是望月一族的本事,就像现在——如果咱没猜错,直虎大人您坚持要自己动手缝的这件衣服,肯定是小八寻的对吧?”

千代女竖起食指,得意洋洋地说道。

却见直虎静静地摇了摇头。

“这件是初芽的,这件是舞衣的,这件是澪的……”她指着旁边的衣服堆,大件小件,一件件数了过去,直到最后一件,才道,“这件才是八寻的。”

“什么?”

千代女一呆,她是认识天智姐妹与澪的,却没想到直虎居然会亲手替全员缝补衣裳,一时忍不住有些诧异。

直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独自微笑了起来:“以前在庙里修行的时候,各位师兄不好意思让女人替他们洗衣做饭,都把这些家务事抢着去办,我闲着也是闲着,便常常替附近的孩子们缝补衣裳,当时手艺还是挺好的,针脚很密,也不会错扎到手……没想到还俗几年,这针线活倒是退步了。”

能被龙宫童子那些人心甘情愿唤作大姊,凭借的肯定不只是武艺或者力气,从小到大,包括天智姐妹在内,直虎几乎是看着这些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人——甚至连八寻也是如此。

第一次在山贼寨里相遇时,她虚岁十九,对方则只有十四五岁,看上去小小一只,衣衫褴褛,可怜之中,又有一种莫名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息。

正是因为这气息令直虎觉得在意,之后便对这小孩格外上心……以至于到了有些偏心的地步。帮忙缝衣服也好,斟茶或者煮饭也罢,总是下意识把对方摆在了最优先的位置。

谁知十年之后,当她再次拿起针线,却又故意把对方的东西留在了最后,就好像在试图用这种小小心思遮掩些什么——比如,心头的那份羞赧。

都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居然到现在才懂得害羞,真是……没眼看。

心念及此,又是一个无奈的笑容,但无奈之中,自有一份甜蜜,那雪白的脸颊在烛火映衬之下,份外好看,竟让千代女也看得有些痴了。

不过某女忍稍稍回忆了一下那柄冷冰冰的杖中剑,一个激灵,整个人蓦地回过神来。

正好对上了直虎疑惑的目光。

“你很冷吗?”

“不冷,不冷。”千代女赶紧摇头。

“哦。”

直虎又望了她一眼,眼神中仍带着些疑问,仿佛是在奇怪:“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可千代女平日里那份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知道丢去了哪里,对着直虎的眼神,依旧正襟危坐,一动不动。过得片刻,直虎便也收回了视线,继续低下头,认认真真地替一家人缝起了衣裳。

时至今日,这种小事其实不必由她亲自动手,只是直虎单纯想做而已,一针一线,似乎带着某种无形的祈愿,等衣衫的破口缝好,重新穿在身上,那人也就一定能克服各种困难,避开危险,平安归来。

她是这么相信的。

而千代女孤零零地坐在那儿,见直虎真的开始埋头做事,不理她了,又开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又不好发出声音吵到直虎,万一再戳到手指就不好了。

于是只能一会儿左顾右盼,一会儿又低着头对手指,某一刻,她突然注意到了旁边纸门上的影子,两眼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法:

“这是兔子,这是小船……”

两只手掌一张一合,不停变幻着形状,让那落在纸门上的影子也跟着换来换去,千代女自顾自玩得不亦乐乎,直到眼角余光一晃,发现直虎不知何时已抬起了头,正默默地看着自己。

她的动作一僵。

随后从脖颈到脸蛋再到耳垂,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煮熟的虾米,红通通的。

“这……这是咱平时陪阿船玩的游戏,阿船就是……”

“苏希达姑娘,对吗?我之前听八寻说起过。”

“哦,哦,你听过……”熟透了的千代女眼珠子仍在骨碌碌乱转,努力想替自己方才幼稚的举动找着借口。

直虎看见这一幕,不免有些好笑,但她随后就好心地递了个台阶过去:“望月小姐,你今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有,有的!”

千代女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庆幸某个小瞎子不在场。

否则以她对那家伙的了解,这时候肯定已经“千代姐姐”地叫着凑上来拿她开涮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八寻才愿意管她叫一声姐姐。

真是可恶。

不对,就算那小家伙人在这儿,也看不见她对着影子比比划划呀!

千代女转念一想,登时念头通达,只是就在此刻,又听见直虎轻声唤了一句:“望月……小姐?”

比起刚才,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犹疑。

再这么下去就要被当成怪人了!想到这儿,千代女赶忙把思绪拉了回来,一个深呼吸,努力端正着脸色:“其实,咱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请教直虎大人您。”

直虎闻言也变得严肃起来,一边放下手头的针线与衣衫,一边问道:“莫非是与公方殿下有关?”

“不,这事和公方殿下没什么关系。”

“那就是近畿的局势了?”

“也不是。”

“武田老先生的安危……”

“这一点咱确实也很担心,不过嘛,老大人本事通天,一时半会肯定不至于输给三好那帮恶徒。”

千代女连连摇头,并赶在直虎继续猜测之前,先一步揭晓了答案,“其实……是咱自己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哦?”直虎略感意外,“望月小姐有何疑问,但言无妨。”

“那个,就是……”千代女又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发问,“直虎大人,您是怎么做到有这么大力气的?”

“……啊?”

“就是你前几天那样,轻轻松松就把一头小牛犊抬了起来,咱也想变得像您这么厉害,有什么诀窍吗!”说话间,千代女身子前倾,两眼闪闪发亮,由内而外,透露着一种对于变强的渴望。

与之相反,直虎则是面露难色:“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诀窍,非要说的话,就是早睡早起,吃饭别吃太饱,喝酒适量,勤加锻炼……还有就是,保持心情开朗什么的?”

“嗯嗯嗯嗯!”

千代女点头如捣蒜,“原来如此,受教了!”

这反应却令直虎有点意外——这些年来,千代女当然不是第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人,而且可想而知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直虎自己对此也没有什么头绪,只能每次都给出差不多的回答,而对方基本都是觉得她在敷衍,最终往往话不投机,拂袖而去。

像千代女这样一口一个“受教”的,真真是头一回遇见。

“你……”

“不过其他几点咱大致都做到了,唯独这最后一点,保持心情开朗……实在很难做到。看来这就是咱与直虎大人您最大的区别,也是咱为什么辛辛苦苦锻炼却成效不彰的原因了!”

千代女语气坚定无比。

恍如发现了宇宙的真理。

而直虎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默默地咽了回去。

……

第四百零八章 一石既落

五月过去,就是六月。

不知不觉间,京都那一夜的大火与厮杀已是快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侥幸保住性命的足利义辉人在筒井城静心休养,多亏了曲直濑道三的医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恢复迅速,就连那原本血肉模糊的右肩,此时也已经能够稍微用上点力气,只要不拎什么重物,日常生活大致能可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