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02章

“这是当然。”三好长逸也跟着笑了一下，“可好巧不巧，老朽有个坏消息……右京大人近期怕是回不去四国了。”

“哦？”

“莫误会，老朽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就在方才，有急报传来，称南近江的六角承祯、义治父子拒绝承认公方殿下的叙任，并开始召集领内兵马，眼看着马上就要杀将过来了。”

三好长逸好声好气地说道。

松永久秀也在边上帮腔：“是啊，右京大人，六角家可不比那些乡野小族，即使最近几年有所衰落，但他们认真起来，依然可以轻轻松松动员出两万大军。公方殿下初初即位，根基未稳，京都附近又有细川兵部等贼人负隅抵抗，万一他们配合六角家发起攻击，只怕……”

两人一唱一和，字里行间，无非是在提醒篠原长房，六角家人强马壮，要是真领着两万人的兵马打了过来，你一走咱们肯定守不住，到时就是大家一起完蛋。

尽管篠原长房的根基远在四国，但他既然下场拥立了将军，也就跟近畿的这帮人绑在了同一条绳子上，若是足利义荣这个将军坐得稳稳当当，他在四国的威望也会水涨船高，可要是反过来，这位新将军没过几天就像他哥一样被人撵出了京都，甚至是当场丧命……

那他这个辅政的地位，可就是岌岌可危了。

前有虎，后有狼，进退失据，篠原长房的脸色连着变了几变，看着眼前两只等着他发话的老狐狸，心中怒气腾腾，一时间却又无可奈何。

可正是此刻，又有一阵脚步声咚咚咚从走廊方向赶来，转眼已到面前。还未见人，先听见一声大叫：“日向，不好了！”

正是三好政康。

哪怕此刻是在室内，他依旧倒提着那根大铁棍子，怒目圆睁，一对铜铃般的大眼里却带了几分惶急，整个人撞进房间里，话音未落，注意到其余两人，又补了一句称呼：“弹正，右京，出事了！”

“什么事？”

三好长逸面色如常，只略略抬了抬眼皮，慢条斯理地询问。

“刚刚俺听探子来报，说纪伊的畠山高政那家伙又开始不安分了，好像是要趁着咱们拥立新将军的当头带人打过来，正在大规模动员军队，还把杂贺众、根来寺这帮收钱办事的雇佣兵也一并召集了起来，看架势起码得有个一万多人呢！”

三好政康粗声粗气地说道。

“畠山么……”

领地在摄津的三好长逸低声重复了一遍，神色不改。

篠原长房同样从刚才的惊愕中缓过了神，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唯独刚刚老神在在的松永久秀额头悄然淌下一滴冷汗。

要知道，畠山高政当初可是正儿八经的河内守护，只是与几个手下斗智斗勇导致实力大减，被三好家打得抱头鼠窜，这才躲到了纪伊避难。此时对方打算杀将过来，第一个要打的地方是哪，自然不用多说。

六角、畠山、土佐三雄，分明昨日还是风平浪静，如今却已凭空多出了四万敌军，饶是在场的几位三好权臣都见过不少大风大浪，骤然听说这个消息，心头还是闪过了一丝慌乱：

“好手腕，好算计……倒是咱们小觑了大和国的那位呀。”

足足过得半晌，才听见松永久秀发出一声冷笑。

他随即将那双标志性的吊白眼一转，看向其他三人：“事已至此，合则生，分则死，已由不得咱们再互相勾心斗角了，先熬过这一阵，再做打算吧。”

篠原长房与三好长逸对视一眼，各自都点了点头。

而三好政康左顾右盼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大声问道：“所以咱们具体要咋做？先揍谁！”

这洪亮如钟声的嗓音，与房间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又远远地传了开去。

……

“消息传来，长宗我部他们果然出兵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六角义治和畠山高政也开始有所动作……公方殿下这一手以退为进，倒是逼得他们不得不站队了。接下来只要说动筒井家出征，一鼓作气，就能狠狠挫败一下三好家的气焰。”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八寻……别人都是几千几万的出兵，你就带个八百人过去，是不是有点太不给公方面子了？”

“哎呀，这叫贵精不贵多，何况我名字叫八寻，带个八百人出去很正常的嘛。不过要是舞衣你觉得太少的话……要不然咱们多加一点？”

“加多少？”

“让小女子想想……不如就对外宣称有五千大军怎么样？”

“原来是这种加法嘛！”

“你就说加没加吧。”

谈笑之间，八寻一边张开双手，让初芽替她系好盔甲的带子——像这种事平时基本都是交给杂贺萤或者阿笔来办的，不过正好今天初芽在这儿，便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呼呼，没想到咱们的小初芽第一次帮忙，还挺熟练的。”

本以为初芽做起来会很生疏，谁知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竟要比平时还快上几分。盲女有些惊讶，笑着夸了一句，小姑娘立即得意地扬起了脑袋：“哼，那是当然，我可是拿姐姐当练习台，事先练过好多次了的！”

“是啊，我在妹妹心目中就是个练习台而已……”舞衣有点不满地嘀咕着，同时伸出手指，戳了戳盲女的脸颊。

“你戳初芽去啊，戳我干什么。”

“那可是我家妹妹，怎么舍得戳她！”天智姐姐理直气壮。

八寻撇嘴：“那就舍得戳我是吧？”

“当然。”

“咬你哦。”

“你咬一口试试呗……喂，你还真咬啊！”话音未落，险些被八寻张口咬到手指，舞衣赶忙往回一缩，惊魂未定地瞪了对方一眼。

八寻毫不示弱，呲了呲牙：“明明是你让我咬的。”

“让你咬你就咬，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好了别闹了，我认输，认输！”

“现在认输已经太晚——”

“八寻姐姐？”

一声“温柔”又“和善”的呼唤，立刻让正在打闹的两人定在了原地，八寻吐了吐舌头，舞衣耸了耸肩膀：“你看，我就说……”

“姐、姐？”

“好的，我什么都没说。”

“真是的。”

眼看着这两人终于安分下来，初芽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年纪越大越幼稚，小澪都比你们懂事得多。”

“那毕竟澪是我的女儿嘛……”

“八寻姐姐，你应该听得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

插科打诨不成，盲女垂头丧气，可能是这副模样显得太可怜兮兮，却把初芽逗得笑了起来。她又蹲下身去，帮八寻系好护腿的带子，再直起身来，后退两步，左右端详一番：“恩，不愧是八寻姐姐，好看极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初芽话到一半。

“就是矮了一点。”舞衣见缝插针。

“对，就是矮了一……姐姐你给我闭嘴！然后转过去！”初芽怒瞪了旁边一眼，舞衣举起双手，笑着转过身去，嘴里应着：“好的好的”，一面还抱起了胳膊。

见她乖乖依言转身，初芽这才收回了目光，继续看向盲女——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这张面容，可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已经长得跟对方差不多高……不，仔细看的话，似乎还高出了小半个头。

虽然还不至于像直虎那样低头只能看到发旋儿，但这种过去与现在的区别，依然让初芽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感情。她朝前走了一步，突然伸手抱了抱盲女：“八寻姐姐，战场凶险，千万小心。”

“我明白。”

身上坚硬的盔甲，将小姑娘柔软的身体挡在了外头，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平时害羞的天智妹妹才会变得有些主动起来。

八寻微微一笑，主动把脸凑了过去，任初芽在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啄——这本来是小澪的习惯，女孩儿初懂事时，每回与母亲分开都要像这样啄上好几口才肯放行，即使到了现在也不例外。

后来初芽看在眼里，也要跟着做，八寻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思，一来二去，逐渐就养成了这一习惯。

感受着温热的某物在额前轻轻一碰，又飞快离开，那股小心翼翼的羞涩之感，不知为何，却令八寻莫名回忆起了曾经在犬居城挨的那一下。

尽管她如今早非吴下阿蒙，而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实践派老战士，但有些东西并不会因此逊色，反而如陈年佳酿，越久越是香醇。然而正当这回忆闪过脑海，令她怔怔地有些出神，蓦然，那股气息又凑近了过来。

一触即分。

只在唇角留下了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由于事发突然，八寻甚至呆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初芽……你刚刚是不是咬了我一下？”

“谁……谁让八寻姐姐你发呆想别的事情。”

初芽脸上有些红红的，眼神闪烁，只有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太多，其中还故意带了几分装腔作势的声讨，“别的时候我不管，但现在你的眼睛里只……只准有我一个人！”

她凶巴巴地说道。

而八寻闻言又呆了几秒：“可……我的眼睛是瞎的呀。”

“……”

“……”

啪的一声，却是旁边的舞衣一巴掌拍在了额头上：“这个笨瓜……”

……

第四百一十一章 太平心思

“……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

室内无风，唯有蜡烛的火光微微晃动，然而这区区数支灯烛，依旧赶不走周遭的黑暗，只能将正当中的身影照得或明或暗，长长的影子落在明亮一侧的墙壁上，竟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物。

笃。

木鱼再度敲落，声音经久不绝。

身披袈裟的男人双眼微闭，只露出半双平静的眸子，默默注视着前方供奉的佛像，口中喃喃念诵，若是有人通晓佛经，大概能认出这正是《金刚经》里的一段。

他将自己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颗锃亮的光头，袈裟底下的身躯富态，面相宽和，虽然看年纪大概只有四十出头，却已经显出了几分慈眉善目的模样。

尤其再衬着那一对大耳朵，耳垂比常人足足长了一倍有余，正是福泽深远的象征。即使是对这名僧侣毫无了解的人，第一次见到这副外表，也免不了要暗自点一点头，在心里夸奖一声：

“好和尚！”

可惜这位并非什么修行高深的大师，也非是那种隐居不问世事的山僧，而是曾经一度将整个大和国纳于治下的战国大名，筒井顺昭。

或许其他领国的平民百姓没什么人听说过他，可在大和这一亩三分地上，最近二三十年里，这个名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用一句“威震八方”来形容毫不夸张：

由于父亲顺兴早逝，筒井顺昭在十二岁时便被迫担起了重任，十三岁受法印，十五岁时正式得度，并继承了其父亲的地位，成为兴福寺众徒的领袖。

大和国原本便是传统佛门势力的大本营之一，其中又以南都七大寺中的兴福寺最为强大，僧兵众多，更从镰仓时代起就担任了大和守护的职位。

然而随着战国乱世到来，各路豪强并起，大和国内亦是兵荒马乱，战火连年不休。从世俗的豪族到同宗派门，再到日益兴盛的一向宗势力，挡在兴福寺面前的绊脚石一个接着一个，起初没什么人看好这位过分年轻的筒井家主。

然而没过多久，筒井顺昭便向众人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他先是把自己的一个妹妹嫁给有力国人十市远忠，顺势收服了能征善战的十市一族，其后又接连攻灭了木泽氏、劝降古市氏与柳生氏，统一了整个北大和。

而他的兵锋仍未止步，在短暂的修养过后，又用了两年时间，彻底击败南大和的霸主越智氏，将整个大和收入掌中，一时风光无两。而这一年的筒井顺昭只有二十三岁，刚刚步出了弱冠之年，放眼前途大有可为。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绝不会就此止步，以大和之国力，足以与南近江的六角、伊势的北畠相抗衡，至于东边中间那个弹丸之地的伊贺四郡，更是不在话下。

制霸天下的伟业仿佛就在眼前，但偏偏这个时候，在初步入住近畿之后，三好家却也把目光望向了这片肥沃的土地。话虽如此，可三好长庆当时主要的精力仍然放在畠山高政与六角承祯身上，并未亲自主持此事，而是把大和攻略的重任交给了手下松永久秀负责。

大和国、包括三好家内部很多人都觉得，以筒井顺昭之前表现出来的才能，松永久秀怕是踢到了铁板，只能含恨而归了——谁料事情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松永久秀竟是数战连捷，配合他最擅长的政治手腕，短短数年，便蚕食了原本筒井家的泰半领地，甚至把对方多年来的居城都给打了下来，逼得筒井顺昭往南远遁。

究竟是大和国其他的势力太弱，亦或是这位松永弹正当真有着经天纬地的奇才？凡是对大和局势有所关注的人们，见状心头无不浮现出这个疑问，而筒井顺昭原本一代名将雄主的身姿，也随着这一系列惨败，逐渐变作了“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甚至被一些年轻人编成了笑话，私底下调侃奚落。

直到一个多月前，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居然把京都遇袭的将军足利义辉给救了回来，而且还摆出一副要奉将军为首，与三好逆贼不共戴天的架势，此事一出，人们这才又对这位筒井家主刮目相看，认为他隐忍多时，正该趁此良机扬眉吐气。

然而筒井顺昭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几乎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唯有诵经之声，依旧在这昏暗的禅房之间回荡不已：

“……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以须菩提实无所行，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

笃。

又是一声木鱼的敲击。

僧侣睁开双眼，与那低眉垂目的佛像对视了一瞬，又仿佛是不敢直视佛陀一般，将视线晃了开去。这一晃，便瞧见了门外单膝跪地的身影。

“何人？”

他并不惊讶，出声问道。

“是我，顺政。”

门外之人回答道。

对方正是筒井顺政，顺昭的弟弟，允文允武，颇有才智，不管是早前征伐大和各方势力，亦或是后来与松永久秀战斗，始终冲锋陷阵在前，出力不少，与另一个弟弟顺国合起来，被称作筒井之双壁。

听见顺政的声音，僧侣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异色，随后也不做声，先把双目一闭，再把脑袋微微往旁边侧了侧，口中淡淡地说道：“进来说话吧。”

“不必了。稍后还有要事，我待在这里就好。”筒井顺政回答道。

屋内之人并未回话。

他也不觉得奇怪，微微的停顿过后，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情况有变，公方殿下说动了土佐国的安艺、长宗我部与一条三家出兵，六角、畠山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也开始蠢蠢欲动……大战将起，我们也不能再继续坐视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