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03章

“何况这些天我们一直晾着公方殿下，已惹得他十分不快，再这样下去，假使对方当真击败了三好，我等一族不仅无功，反而有过。因此我打算点出四千兵马，配合公方殿下行事……顺国会留在郡山城照顾藤胜丸，若是遇到什么麻烦，找他解决即可。”

“好。”

“我不在的期间，你自己小心，切勿让人瞧出破绽。”筒井顺政突然又提醒道。

屋内的僧侣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贫僧省得。”

“错了，又错了，不是贫僧，你是一国守护，不会如此称呼自己。”

“我……省得。”

“知道就好，辛苦你了，兄长。”最后一声兄长，语气格外复杂，筒井顺政说完这句，不等僧侣回应，已经站起身来，大步离开。听那咣当咣当的声响，对方明显是穿戴了甲胄，俨然一副马上就要出征的架势。

而屋内的几支烛火，照映出了那僧侣略带苦恼的表情，隐约竟还有着一丝迷茫。他仍旧合着眼睛，并不睁开，手中的小锤过了许久方才落下。

笃！

“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

低低的念诵之声，终于再度响了起来。

……

法螺声起，钟鼓大作。

安静了好一阵子的大和国内，又一次弥漫起了战火与硝烟的气息，以筒井顺昭所在的郡山城为中心，一道道动员的命令传递下去，各个地方的村长赶忙抖擞精神，照着兵役帐的要求点齐了人头，自行备好三日份的干粮，又拿了武器装备，或是数十、或是数百，朝着事先规定的集合点涌了过去。

恍如一股股细小的溪流汇入河川，河川又奔腾流入大海之中，随着时日经过，越来越多人聚集到了郡山城下，早到的支起帐篷，晚到的人仰马嘶，负责点名的武士站在高处喊得声嘶力竭，更多的人则是拎着米袋与木桶来往穿梭，给到来的农兵们发放粮食。

与周遭相比，大和国算是较为富裕的一块地了，后世庆长检地检出来的石高约为四十五万，相当于四又二分之一个伊贺，只是因为某些历史原因，领地之内庄园寺社林立，一个个俱是“国中之国”，不需要向守护纳税服役。

哪怕筒井家身为性福寺众徒领袖，也还是有无法调动的小股势力，论起大军动员的能力，却是要远远逊色于近邻的六角与三好。

可即便如此，此刻筒井顺政召集个四五千人还是轻轻松松，行有余力，也不会太过影响稍后的秋收环节，可以算是一个比较恰当的数字。反观六角家如果真动员了两万人，那就是接近倾囊而出，准备在短期决出胜负了。

可能有些人会对六角承祯、义治这对父子如此冒险的决策感到疑惑，可这一着其实早在足利义辉的计算之中——当然，这一点他其实也是听另一个人讲的。

一个文武双全的奇才。

“井伊啊井伊，整件事的发展果真与你说的一样，六角父子这回可是拿出了九成九的干劲，想要一战而胜，好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离心离德的家臣重新绑成一块啊。”

足利义辉悠然喝了一口凉水，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高挑女子，眼中满是欣赏。

“只是侥幸猜中了一回而已。”直虎微微一笑，语气谦逊。

“哎，这岂会是猜的，井伊你莫要过谦了。你昔日在远江的作为，我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远江那些人留不住你，是他们的损失，而你今日愿意相助，则是我这个落难将军的福分。”

足利义辉摇了摇头，又道，“有本事就是有本事，这世道，幕府最缺就是像你这种有真本领的人，所以不必有任何顾虑，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他这话说得诚恳，直虎也笑着点了点头：“那在下就谢过公方的一番好意了。”

“哈哈，好说，好说！”

笑声中，足利义辉又将目光往外看去，只见城下町镇人头涌涌，恰是一片热闹非凡。

虽然比不上郡山城的领内动员来得声势浩大，可这座筒井城周遭亦是聚集了不少人马。

除了之前跟随将军杀出重围的那一两百奉公众、以及柳生一族的部队之外、竟然还有许多人是这些日子听说了足利义辉人在此处，想要搏一搏功名富贵的流浪武士——

战乱之世，朝不保夕，各处都有许多失去了主家只能沦为浪人的武士，而他们又没有其他赚钱糊口的本事，有门路的尚且可以托关系投靠别家，至于那些没关系可找的，则只能拎着刀枪独闯天涯，等待着一跃成名的机会。

这些人有些是收钱办事，相当于一种雇佣兵，除此之外，更衍生出了一种名唤“借阵”的习惯。

所谓“借阵”，其实便是见得某一方势力要开始打仗了，这帮浪人就赶紧带着一身破甲与枪矛，报上名号请求加入军队，一旦获得大将允许，便可以与其他士兵一样领取免费的粮饷，如若在战阵中杀敌立功，或许还有机会晋身正儿八经的武士之列。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终极目标。

严格来说，如今井伊直虎其实也算是一员“借阵”的武将，即使足利义辉对她的能力毫无怀疑——但凡是见识过那一日女子轻轻松松掀起小牛犊的人，大抵都不会质疑这一点。

但世间的偏见严重非常，绝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直虎作为女儿身，由于种种原因，天生就处在不利的境况之下，哪怕是当初被南溪和尚推举担任井伊家后见役，尚且引来了一片质疑声浪，何况是在将军手底下干活呢？

姬武者不说空前，这么多年来亦是凤毛麟角，要想尽可能打消世人无谓的闲言碎语，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战场上用真刀实枪证明自己，所幸这正是直虎最擅长的事情。

“这些投靠过来的浪人，一并交给井伊你来指挥，可有信心？”看了那人来人往的城下町景象片刻，足利义辉忽然又问。

“有。”

直虎毫不犹豫地答道。

她的声音并不怎么响亮，但平静温和之中，又令人感到自信十足，仿佛即将面对的敌人，并非是雄踞近畿的三好家，而只是一伙不值一提的流寇。

“很好，只要你能在这一战中表现出色，等回归京城之际，我便任你为侍大将，执掌一城之地！”

“这……”

这个承诺一出口，饶是直虎性格沉稳，也忍不住微微变了变脸色，“侍大将？”

“侍大将！”

足利义辉再度重复了一遍，显然刚才并非口误，而是真真切切许下了这个职位。

也许在数百年后的很多相关题材游戏中，侍大将这个职位有点高不成低不就，好像不算稀罕，但真正放在这个时代，却已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地位了。

按照这个国家主流的军队组织，一军之首的总大将通常是由大名或者家中重臣担任，往下一层，分别是辅佐总大将的副将、代替总大将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军奉行、在总大将身边执行护卫与传令任务，由直属家臣组成的旗本众、以及监视全军行动，证实士兵功绩的军目付。

这些人加起来，基本就是本阵内的人员配置，至于真正负责指挥军队的，则是各军的侍大将——到得这个职位，基本就可以在战场上独自率领一支部队，属于中坚家臣的一员了。

这个时期比较有名的侍大将，例如大内家“西国无双”的陶晴贤、名列武田四天王的高坂昌信等等，皆是历史留名的一代人杰。而更多的武士，哪怕是威名赫赫如原虎胤，跟着武田父子打了一辈子仗，到死也只是一个足轻大将。

天智姐妹的父亲同样如此。

而此时足利义辉开口就许了一个侍大将，很难不让人感到惊讶。

但直虎稍一愣神，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对方之所以能给出这个价码，除了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看中她的能力，想要来一手“不拘一格降人才”之外，更多的，却是看中了别的方面。

或者说的更明白一些，就是她与某个小瞎子的关系。

两人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八寻的性格在这方面一向洒脱随意，直虎亦非瞻前顾后之人，有些事既然做了，就不怕被别人知道，至于知道之后是什么态度，当面祝福也好，背后议论纷纷也罢，对两人都起不到什么影响。

反正能被八寻与她在意的人物，定然不会拘泥于这等凡俗之见，而像那种庸庸碌碌之辈，又有谁在意他们究竟作何想法？

真要说的话，直虎本身其实对这类事情看得很开，公开与否都无所谓，不过她看得出来其他几人的心思，又知道八寻最后会作何选择，某个大胃王倒是无妨，可那对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姐妹，却不一定能把这些蜚语流言完全当做不存在。

既是如此，还不如她先帮忙把这树栽好，免得后面走的人再受日晒雨淋之苦，也算是不让她们白叫这么多年的“大姊”。但想是这么想，直虎时不时也会觉得有些生气：

哼，沾花惹草的笨萝卜……

她在某人面前向来是不掩饰这点小小性子的，每回生气，往往总喜欢变着花样把人折腾一番，直到“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方才消停。

嗯，好孩子别问刚刚那句诗是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人总是要懂得妥协的，既然八寻愿意配合她的这点“小性子”，相对的，直虎也愿意把这块叼在嘴里的肉与其他几个熟人有限地分享一番，反正来来去去，总归不会便宜了外人。

但这事落到足利义辉耳中，却又多了另一重可能——众所周知，除非是在女儿国，否则女人与女人之间是生不了孩子的，而一个没有直系后代的家臣，正是大名最喜欢的对象。只要把自家一个儿子过继给对方，待到几十年后，对方撒手尘寰，原本的家业自然就落到了自己孩子的手里。

这可是日本各路豪杰玩得最顺手的一套规则，类似毛利元就让两个儿子分别继承小早川与吉川，织田信长后来让信雄继承北畠家名、信孝继承伊势神户家名等等，都是想把外姓势力转变成沾亲带故的一门众。

不同于别人还有可能突然生个儿子，直虎只要不与八寻彻底闹翻，这辈子就算有后代也只能是领养的，而且本人又是能文能武，本事高强，简直就是再完美不过的家臣了。

这种情况下，足利义辉自然愿意慷慨一些——反正到时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过去，几十年后这些领地又会原原本本回归足利家，相当于连本带利赚了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除却这一点的话，考虑到直虎与八寻的关系，这侍大将的职位某种意义上也相当于是在向那位伊贺之主示好，与此同时，从阴暗一点的角度去考虑，还可以把直虎当做人质，防止八寻日后做些什么。

这一连串的好处算下来，区区一个侍大将连带着城主的位子，可以说是相当之便宜了。

但就算看出了足利义辉的想法，直虎亦不打算拒绝……毋宁说这本来就是她与八寻期待的发展。

直虎也好，八寻也罢，两个人的理念颇为相似，与当世大部分人都有着不小区别，相比起一家之存续，她们更看重万家之天下，只要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平定乱世的希望，百年之后，统治这片土地的究竟是足利、是井伊还是天枫后人，其实并不是这么的重要。

正是因为这份理念的差距，让她们可以干脆利落让出某些他人眼中的“核心利益”，以换取其他更有用的事物。

对八寻而言，这或许是不被打扰的几年时间，可以让她安心种田发展，而对于直虎来说，她如今最需要的，正是一个往上攀登的阶梯——并非为了一己私利或是野心，而是为了让某人期待的太平之世，可以更早一刻到来。

一片温暖的阳光，照在了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足利义辉与井伊直虎目光交汇，各自的心中，都在思考与描绘着有关未来的图景。

看似相近，却又不同。

……

第四百一十二章 嚼云吐珠

几千几万人的动员，听起来似乎费时费力，实际上……确实也相当费时费力。

按照惯例，服兵役的领内百姓们只需要自己准备三日左右的干粮，之后的伙食则是全部落在了领主的头上，每多打一天，领主大人就得多管他们一天饭吃，而且吃的还不是家里平时那种五成麦五成米的麦饭，而是正儿八经的白米饭。

基本上，在富裕一点的地方比如近畿这片——伊贺、纪伊和志摩几个难兄难弟除外——每个足轻在行军途中每日可以大约分到五合大米，作战期间则翻倍变成每天十合，再加上足量的味噌和盐，捏成香喷喷的饭团。

这玩意对于有权有势的大名不算什么，可对于大多数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却是他们人生中觉得最美味的东西了。

正所谓“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只要大名肯打开粮仓，大米管够，莫说自己的领下臣民，就连附近的浪人与山贼们也会闻风前来，为了吃上一口热腾腾的大米饭而上战场卖命。

当然了，大米饭虽然好吃，但人在战阵之中，或是荒郊野外，明火烹饪一个是麻烦，更容易暴露行踪，因此大家伙通常都是先把部队召集起来，再按照人头数量分发大米、盐、味噌，实在有钱的还会再多给点鱼干、昆布、腌萝卜之流，让大家痛痛快快吃顿饱饭。

剩下的大米则是先蒸熟了再洗，待到彻底失去黏性，最后放在太阳底下晒至干燥，装进袋子里随身携带。

到了前线之后，如果情况不甚紧急，例如两军对垒干瞪眼的时候，每天分下来的十合米中，往往会先在早上煮五合，当做早餐吃掉两合半，中午再煮两合半，同时吃掉早上留下的两合半。

如此一来，即使发生什么变故不能煮饭，手边也还留有一顿饭的量。至于那种实在紧急到没时间做饭的时候，就到了事先准备好的干饭登场了：

要么把它往热水里一泡，唏哩呼噜解决一顿，而若是时间太过紧迫，就连烧热水这个步骤都能省下，直接咯吱咯吱地下嘴啃干米饭，至于味道嘛……生死当头，能填饱肚子已属万幸，哪还有心思去管这么奢侈的事情？

除了常见的炒米之外，各个地方总也都有自己的一两样拿手绝活，类似容易保存的梅干啦，拿荞麦粉、黄豆粉等物混合制成的兵粮丸啦，荞麦面啦，包括甲斐武田独有的刀削面——虽然其实更接近面片汤——也深受人们喜爱，并在乱世结束之后，依旧作为当地的特产，十年百年地流传了下去。

什么，你问八寻为什么突然浮想联翩了这么一大堆？

没办法，手搓兵粮丸的过程太无聊了，不放飞一下脑子当真坚持不下去。

没错，就算现如今身为一国之主，又得到将军赐予的“两免许”，成为了实质上的伊贺守护，自己之后要吃的兵粮丸照样还得自己亲手搓。

其实这种事情普遍都是由大名的家眷来做，奈何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八寻比直虎更符合家眷的定位——当然某人自己肯定是不肯承认这一点的——天枫城里又没有多少仆役，哪怕连天智姐妹一并算上，以及阿鹤、阿笔、杂贺萤等人，依旧是稀稀落落，冷冷清清，逼得八寻只好放弃偷懒，亲自撸袖子上阵。

就连小澪都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踩着小板凳，两只肉肉的小手把面粉搓来搓去，像极了平时盲女如何揉她的小脸蛋，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的一种体现了。

一家老小齐上阵，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只有龙子被赶到了旁边，一脸怨念地瞪着众人：“你们孤立我！”

“你先把嘴边偷吃的兵粮丸碎屑擦了再说这话！”

舞衣翻了一个白眼。

“哪有碎屑，我刚刚才擦过一遍。”龙子大人不甘示弱。

这句话说得太理所当然，甚至让舞衣这边微微一愣，险些被带偏了思路。

幸好她与龙子两人也算是认识颇久，心思一动，又把话题拉回了正轨：“……所以说重点不在你嘴边有没有碎屑，而是你一边做饭一边偷吃。”

“那民治和阿鹤不也在一个劲儿地偷吃，为什么你不说她们。”龙子仍然不太服气。

“因为她们偷吃完好歹还能剩一点！”

舞衣没好气地说完，又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的那一份我们会帮你准备好的，龙子你先去旁边歇一会吧。”

“哼！”

龙子大人皱了皱鼻子，几步走上前，轻轻踢了八寻一脚，随后才转身离开，“不理你们了，我再回道场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不理你们了。”

大概是这句话很重要的缘故，她还特意又强调了一遍。

而八寻手里的动作一停，低头揉着自己的小腿——其实不疼，不过感觉不这么揉一揉好像有点对不住龙子的那一踹——脸上满是委屈：“她为什么要踢我？”

“可能是你站的这个位置太顺脚了，感觉不踢一下都对不起自己。”舞衣答道。

“这是什么破理……喂，怎么连你也踢我！”

“我不是说了，你站的这个位置太顺脚，感觉不踢一下都对不起自己。”

“好哇，这是你先宣战的，莫怪我翻脸无情……”

盲女摩拳擦掌，舞衣严阵以待，眼看一场恶战即将爆发，却蓦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凉飕飕的亲切呼唤：“八、寻、姐、姐，还有舞衣姐姐，大家都在忙着做事，能请你们两个稍微安静一点吗？”

“好……”

“知道了……”

古有晏子二桃杀三士，今有初芽一言伏双杰。方才还声色俱厉的天智姐姐与八寻被这声音一唤，登时偃旗息鼓，静如鹌鹑。其他人见状笑成一团，小澪更是拿手一拉眼皮做了个鬼脸：“妈妈笨……哇啊！”

却是忘了手上还沾着面粉，这一扒拉，面粉吹进眼睛里，小女孩顿时又哇哇大叫了起来。几人又是端水过来，又是哄，又是吹，好半晌才处理妥当。

澪扁着小嘴坐在地板上，八寻弹了弹她的脑门：“是谁笨啊？”

“是澪笨……”

“嗯，真乖。”

赢过了自家女儿一场的八寻心满意足，也忽略掉了旁边那一双双仿佛是在询问“你这样就满足了吗？”的目光——眼不见心不烦，对吧？

……

这类日常景象，不过只是战争中一幕小小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