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04章

待到征召的诸位头领与士兵从伊贺各地赶来，该筹备的粮食物资也已备好，八寻便在初芽的帮忙下换好了那身小南送的“战损版”甲胄，与天智姐妹、小澪、阿鹤等人一个一个告别完毕，带着东拼西凑出的伊贺人马，直奔大和筒井城而去。

这支部队约有八百人，对外则是号称两千……其实八寻一开始是真想报出五千的，但想想这个数字估计没人相信，就还是往低了一点报，免得尴尬。

倒不是说八寻对这场战斗不上心，主要是秋收在即，总得留下一些人马防范邻居来抢粮食。虽说西面的筒井家已是盟友，北边的六角家亦是倾囊而出，甲贺郡有名有姓的基本都参与了征召，腾不出手南下劫掠，需要防范的只剩下伊势国的几位“老对头”。

像是赤堀氏、关式、伊势神户氏等等，这几家向来都把伊贺东境看作自己的粮仓，逮着机会就得过来抢上一把。当年是百地丹波跟他们死磕，互有胜负，如今换了八寻当家，伊贺各部士气正盛，把这几家的人马来一次揍一次，几乎每回都打得他们丢下几十具尸体，狼狈逃窜。

但这帮家伙也称得上是百折不挠，哪怕回回惨败而归，转头刚恢复一点元气，就又迫不及待地杀了过来，然后再被八寻狠狠殴打一顿，再败，再来，再来，再败，简直跟牛皮糖一样，令盲女不胜其扰。

想想大概北条一家子看着那帮关东大小流氓，也是与她差不多的心情……

而要说直接带人打进伊势吧，这几家又都是历史悠久的豪族，各种亲戚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有的与北畠家走得很近，有的更是迎娶了六角一族的女儿，名义上是结亲，其实已相当于向南近江宣誓效忠。

若是他们主动打过来想抢东西，结果不敌八寻被揍得一头包，这是理所当然，大家都没话说，可一旦八寻反攻过去，要面对的可就是六角与北畠这两家正儿八经的战国大名了。

所以八寻只能像玩塔防游戏一样，巩固边境，等着这帮伊势土豪像游戏里的杂兵一样定期“刷新”，然后亲自带人把他们揍回老家，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最后甚至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

反正对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这是有盲女亲自坐镇的情况，此时她要随着将军出征，一时半会回转不来，万一秋收的粮食被这几家“牛皮糖”趁乱抢了一波，来年就算有土豆兜底，不至于像以往饿死人，可包括筑城在内的各种事项难免要受到影响。

可以的话，八寻当然还是想尽可能保证稻米收获，因此除了神户小南之外，她这次还让伊贺崎道顺、勾坂甚内等几位元老级别的头领统统留在了伊贺，即使伊势几家一起发兵来攻，有这几位在场，应该也能把他们拦在国门之外……

应、应该能吧？

越想越觉得没信心，八寻索性抛开这些杂念，只把思绪投入到了即将到来的征战之中——要说的话，这还是她头一回参加进这种人数过万的战争之中：

六角、畠山、筒井、柳生，再算上她自己的伊贺部队，各部兵马加起来整整有四万三千八百余人，有零有整，放在这个国家，完全可以配得上一句“声势浩大”，要说八寻半点不激动，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表面上依旧从容淡定，一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模样，又令跟随着她的数百伊贺将士佩服不已。

他们本就对这位年纪轻轻的新国主心存钦佩，而整个伊贺在盲女这几年间的经营下，颇有一股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气势，至少在统一的资源分配下，日常的生活也好，抗击来犯的敌军也罢，较之昔日三忍割据之时都要好上不少。

因此使得众人的这种钦佩之情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却，反倒越发强烈，一个两个都有朝着某下拓植小猿变化的趋势——最近她甚至听说有些人琢磨着想给她打造一座神桥，到时打仗的时候就让盲女端端正正坐在上头，令远近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据说是认为这样能够更好地鼓舞士气云云。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八寻就赶紧派杂贺萤过去，让她喊停了那帮家伙的奇思妙想。

自己不会骑马归不会骑，但也不是很想像某位西国的雷神一样化身“人形神龛”，容易被当作铁炮和弓箭的靶子还在其次，关键是这样实在是太丢人了！

话说回头想想，她其实是不是应该派别人去更好……

但自那以后，确实再没听说过相关的传闻，说明哪怕遇见与这方面有关的事情，杂贺萤也是可以稳稳妥妥搞定的，她不该对这丫头抱有太多的成见。

应……应该吧？

可这件事终归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

八寻不会骑马，但上得战场，总要有个代步工具，虽说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坐轿子，但日本这边所谓的轿子大致分成几种，最为常见的款式其实就是个竹竿挑着大箩筐，也就是初芽小时候坐着的那玩意。那东西两个人就能抬，坐起来却遭了老罪，加上样子亦不雅观，因此从最初就不在盲女的考虑之中。

而若是她想整个四人合抬的中式轿子，技术上理应不成问题，可这东西其实也不比“神龛”低调多少，光是想象了一下到时几百几千个人紧盯着自己的景象，八寻就感觉一阵头皮发麻。

尴尬得都快钻进地里了。

果然还是应该抽空学一学骑术。只是最近腾不出时间，等到这场仗打完……不，等上野新城建好再说吧。

反正现在她也不是没有免费的“马夫”可用——

风和日丽，日丽风和，数百人或骑马，或步行，缓缓走在七月初的山地与田野之间，闭目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微风，盲女吸了一口气，却没能从中嗅到所谓战争的气味。

只有一种香喷喷的味道……

龙子身上的味道。

与大大咧咧、素面朝天的八寻不同，龙子大人平时其实也有细腻的一面，喜欢像普通女孩一样化妆打扮，没事还会与舞衣、直虎聊些胭脂水粉的话题。

上次她托人从堺市买到了一款据说很好的脂粉，试了个妆之后还特意跑来找八寻炫耀：

“怎么样，很好看吧……啊，我忘记你看不到了。”

“这个包袱你已经玩了十年了，还没玩腻吗！”

“什么包袱？”

十年如一日的老包袱，十年如一日的龙子大人。

正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在不停变化，这份不变才显得尤其可贵。然而此时此刻，八寻闻到的这股味道，却并非是来自堺市的脂粉，而是……味噌汤的香味。

似乎是考虑到今天就要出阵了，龙子的心情与胃口都格外开朗，一个人连吃带喝吨掉了整整半锅味噌汤，现在整个人闻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块会走路的白味噌。

闻着这股味道，刚吃饱的八寻忍不住又有点犯困，她反坐在马背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把身子向后一靠，靠在了龙子大人的背上。

“八寻，你的头发晃到我眼睛了。”

“呼呼。”

“你的头发。”

“呼……”

“啊呜。”

“你咬我的头发干什么，快吐出来吐出来——”

“嚼嚼嚼。”

“住住住住手……不对，住口啊！”

……

第四百一十三章 慧眼将军

足利一动，四方皆惊。

虽然有着“剑豪将军”的别名，但足利义辉这些年给人的印象，更多是一位与三好长庆斗智斗勇多时，却始终难占上风的不得志将军。

由于麾下缺乏足够的兵力，换言之就是拳头不够硬，他主要还是通过调解各方的争斗，以及廉价甚至免费赐予守护官职，以交好有力大名，寄希望于对方哪天上洛勤王，帮忙搬开三好这座大山……

可惜这个愿望直到最后也没能实现。

谁让天下群雄要么是自顾不暇如上杉谦信，要么费拉不堪如六角父子，要么干脆就是狼子野心，不是三好，胜似长庆，例如另一个时空的织田信长云云——与这群“虫豸”在一起，如何中兴得了室町幕府呢！

于是足利义辉就被灰溜溜地赶出了京城，甚至险些一命呜呼。

所幸他最后还是活了下来……当然，这具体是一件好事或坏事，主要得看各自的立场，就像三好家的众人，包括三好义继在内肯定都不这么觉得。

尽管这少年刚开始想的是跟养父学习，老老实实做个幕府“忠”臣就好，对三好三人众的逆行一无所知，甚或大为愤慨。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没办法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只好不甘不愿跟着一条道走到黑了。

至于其他局外之人，原本是抱持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期待着收留了足利义辉的筒井家将会如何行动，是继续像早前几年那般一味龟缩被压着打，亦或是筒井顺昭奋起当年之勇，重振辉煌。

可一个月时间倏忽而过，哪怕京都那边足利义荣都正式叙任将军了，大和国内仍旧浪静风平，不见动作，大多数人便也因此判断足利义辉大势已去，逐渐失了兴趣，转而将注意力挪到了其他地方。

更有一些高瞻远瞩的聪明人，煞有其事推测说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估计都是两将军并立的局面，如何站队，将成为一门考验近畿各路大名手腕的课题——

却没料到剑豪将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是雷霆万钧：

土佐一万人、畠山一万人、六角两万人，大和与伊贺两边加起来也有个五六千人，不管这些势力本身是当真奉了将军诏书要起兵讨贼，或是出于各自利益谋算才有此决定，只要他们的刀枪指向三好，在如今这种情况下，无异于是选择站在了足利义辉一侧。

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

土佐三雄远在四国，六角父子与畠山高政的兵马也指挥不动，足利义辉手头真正可以供他调动的军队，实则只有筒井四千、柳生五百，天枫一千——最后这个倒不是八寻当着将军的面仍在虚报数字，而是她来到筒井城后，才想起来双猿还带着三百多人驻守于此，兵合一处，总算上了四位数。

不用再跟柳生宗严坐一桌了。

自打双方当了邻居之后，盲女偶尔有空也会拜访柳生谷，毕竟柳生宗严与疋田丰五郎这对师兄弟，以及宝藏院大和尚与她其实都算得上是老相识了，虽说彼此之间不一定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可在这般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中，任何一段缘分皆值得珍惜。

对八寻来说，这几位皆是后世青史留名的武者，而在柳生他们看来，盲女不仅执掌一国，位高权重，更有甚者，这国主的位置还不是从长辈哪里继承下来，而是八寻凭着手中兵刃，真刀实枪打下来的。

仅此一项，已令常人难以望其项背，若是她高傲不羁，看不上他们几个也就罢了，如今既然有一个交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又岂有错失的道理？

可就算摈弃掉这些现实的算计，只谈性子，柳生宗严与八寻其实也颇为合得来。

柳生大剑豪乃是出了名的武痴，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而别看盲女现在当上了一国一城之主，她对武艺的兴趣丝毫未减，平日里有事没事还会找人切磋一番。

至于这个切磋的人选，只要直虎在场，一般都会落到她的头上——当年还是次郎法师的时候，直虎便练成了一手精湛的长枪技艺，与昔日八寻比试起来亦是秋色平分，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即便后来因为操心井伊家事务的缘故，在武艺上不免荒废了数年，但来到伊贺以后，闲暇时间变多，直虎又不是那种慵懒的性子，只用了两三个月，又把筋骨活动开来，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更得了天沼独乐青睐，将那杆天沼矛与一身绝技倾囊相授。到了直虎这个水平，很多招数与技巧其实并不需要过多的指点与提示，只要天沼独乐在她面前施展一回，稍加点拨，随之便能运用自如。

直令后者赞叹有加：“这老伙计跟着我庸庸碌碌，蹉跎了大半辈子，这下可算是遇到明主了，哈哈哈！”

或许是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经历，飒爽的笑声中，又带着几分唏嘘落寞。然而天沼独乐到底不是那种意志消沉的性子，立刻又振作起来，一面救治吉冈直贤的妻子阿绫，一面继续传授本领。

南溪老和尚尽管也是一方高手，可学习这种事，从来讲究一个兼收并蓄、触类旁通，有真本事的师父总是不嫌多的，天沼独乐的指点，更多的是让直虎开阔视野，转换思路，从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天沼授艺之事自然也落进了八寻耳中，之前由于要忙着救将军和安排各种事情，没来得及询问详细，此刻来到筒井城，把自家带来的兵马安顿好了之后，二话不说，直接拎着她的杖剑，与手握天沼矛的直虎私底下打了一场。

至于最后的胜负嘛……

“哎，果然还是比不过你。”

直虎的语气看似平静，不过相处得久了，八寻很容易就能听出其中隐含着的一丝不甘心。

她笑眯眯地问：“真心话呢？”

“你想听真心话？”

“当然，咱们是什么关系，哪用得着遮遮掩掩。”

“那我就说了——”直虎顿了顿，“现在是白天，让你赢一次也无妨。”

八寻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

事实证明，有些真心话还是不听为妙。

……

且将两人之间的“胜负”摆在一边，只说天下大势，浩浩汤汤。

筒井城这一边，等八寻与筒井顺政都到了之后，足利义辉这才召集众人进城，开了个简短的评定。

不得不说，再怎么样毕竟是个当领导的，足利义辉主持起会议来同样也是一板一眼，煞有其事，他先就当前局势做了些剖析，严厉谴责了三好家的恶行——主要的切入点并非是袭击他这个将军，而是怒斥对方火烧京都，致使数百年古都受损，百姓伤亡惨重。

相比起二条御所受袭，京都遭遇的惨事无疑更能激起人的愤慨之心。

等大家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足利义辉话锋一转，开始讲起了更加实际的话题：

先是就接下来可能的各种情况做了些猜测与预案，再一个个分配安排任务，最后把壮行酒一喝，胜栗海带打鲍一吃，该举行的仪式举行完，把碗一摔，踏过刀尖，气势磅礴，直奔西面信贵山城而去！

顺带一提，考虑到财政等原因，将军大人特意拿的木碗，摔的时候也特意收了点力道，因此并没有一个无辜的酒碗在出征仪式中受到伤害。

实在可喜可贺。

至于挑选信贵山城作为第一个目标，对现状而言亦是理所当然，当初松永久秀奉命攻略大和，便是以此城作为桥头堡，后来又经过了好几次修缮与扩建，宛若一根深深扎进大和西境的钉子。

不管是要从和泉国攻入大和，亦或是反过来从大和往西面的和泉进军，都绕不开信贵山城，而此刻松永久秀根基所在的和泉国即将面对畠山高政的一万军势，松永弹正本人更是远在京都，自顾无暇，更遑论发兵来救。

只要将军能趁着这个机会，攻下相当于一座孤岛的信贵山城，那就算往后战事不利，最坏最坏，也能将西面的敌人挡在大和国以外，仅此一点，就足以让足利义辉对这座城池势在必得了。

七月中旬，就在水田里面的稻米逐渐成熟，留待收获之际，近畿周近，却是一片战火连绵。

南近江的六角父子似乎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几乎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兵力，甚至不惜放弃秋收，两万大军直指京都，要用一场胜利巩固自身越发摇摇欲坠的统治；

然则他们的对手亦非易于之辈，倘若只有三好三人众或许不是对手，可篠原长房的两万阿波众久经战阵，早在长庆时期便是三好家当之无愧的主力，又有着守护将军这一大义名分，从武士到足轻，士气丝毫不见逊色——甭管之前三好家干了什么破事，你就说现在将军是不是跟他们站在同一边吧？

“等打垮了眼前这些自不量力的敌人，抢了他们的庄稼，烧了他们的屋子，咱们再回四国，一鼓作气拿下土佐，让安艺和长宗我部知道，咱们阿波国的人不是好欺负的！”

篠原长房当着众人的面如此高声宣布，以他在家中的威信，这一番话放出来，先前对于家乡被袭击的惊慌与恐惧，一时间竟也化作了满腔斗志。他趁此时机，在京都东面摆开阵仗，要跟六角家正面做上一场。

至于三好义继与三人众、松永久秀这些根基本身就在近畿的，一番商议过后，纷纷赶回了各自领地，匆匆召集兵马应战。

松永久秀更是从与他关系颇好的堺港富商那里晓之以情，威逼利诱“借”来了一大笔钱，随后直接在町镇里竖起牌子，花钱如流水，短短数日间，又招来了几百上千个自备武器与干粮的浪人。

连带着和泉、河内、摄津三国本身的军队，仓促间也凑出了一万多接近两万人，其中三好义继亲率四千人北上支援篠原长房，三好长逸则是领着其余兵卒南下协助松永久秀防守和泉国。

虽然他们两人平时互相没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危机当前，三好长逸终究明白什么叫轻重缓急，并没有在这种时候继续给老对头下绊子，毕竟和泉国一破，接下来就轮到他们的领地遭殃了。

正所谓唇亡齿寒，救松永亦是救自己，由不得他不出力——要是连这么简单的战略眼光都没有，他今日亦不可能有此成就。

当然，出力归出力，至于具体要出几分力，又要用何种方式出力，还得看具体的情况。

反正不可能全力以赴就对了。

……

人心微妙，落在巨大的棋盘之外，而棋盘上，唯有各路棋子，激烈杀伐。

大约是在七月中旬，足利义辉亲自率领的大和·伊贺联军抵达了信贵山城之下。至于信贵山城内部的人数，后世却是众说纷纭，缺乏一个足够可靠的记载。

有说两百的，也有说守军有五百甚至一千的，但不管真实情况是哪种，面对足利义辉的六千军队，信贵山城的守将显然都处在劣势。

这位守将名唤结城忠正，自称越后守，已有五十多岁年纪，打了一辈子的大仗小仗，经验丰富无比。

自知这一仗很难期待会有援军来救，他早早就派人协助周围百姓，尽可能收割了一些粮食，其余来不及收的就直接践踏毁掉，免得之后落入敌人之手。

待到此事办妥，结城忠正又将那些青壮年的平民尽数赶到了城内协助防守，至于女眷和老人这些帮不上忙的，就驱赶到周边的山里，任他们自生自灭。

等足利义辉大军杀到，只见信贵山城高耸而立，周边村落空荡荡的，田地一片狼藉，城内人影幢幢，城外却只见乌鸦乱飞，其余莫说人影，连半个鬼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