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08章

“直觉！”

临行之前，筒井城内，曾经发生过这么一段简短的交谈。

就算明知直虎武艺高强，在战阵上的表现一点不比自己差劲，但正所谓关心则乱，分别在即，八寻还是免不了感到忧心忡忡，深怕刀剑无眼，一不留神就出了什么意外。

可担心归担心，一时间却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保护直虎万无一失，到得最后，她只能翻来覆去讲些“小心谨慎”、“别太莽撞”之类的老话，直虎也是一口一个“知道了”，乖乖答应下来。

话虽如此，不过两人皆心知肚明，等真正上了战场，后者肯定又会是一马当先，冲锋陷阵。

这既是直虎一向以来的习惯，亦是最符合当下形势的做法，换成八寻自己同样会这样做，所以她也无法对直虎说三道四。

相比之下，后者就要显得成熟很多，她压根不多嘱咐什么，只轻轻俯下身子，往额前轻轻一碰，再在耳旁低语一声：“快去快回。”

“嗯。”

短短几个字，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可惜在场的除了两位当事人，还有一位煞风景的傻姑娘——看见八寻与直虎有话要谈，哪怕杂贺萤都很懂眼力见儿地躲到了旁边，独独只有民治丸还抱着她的那柄大太刀，矗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过盲女平日里也没少当着孩子的面卿卿我我贴贴，此刻自然不会硬要把民治丸赶到一旁，稍微的耳鬓厮磨过后，两道身影分开，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句：“直虎大人，我有一计！”

“你也有计？”

八寻完全是下意识接话道。下一刻，脑袋却被直虎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不许这么说话，咱们家民治还是很聪明的。”

“对对对，我很聪明的！”民治丸双手叉腰，骄傲地挺起了胸口。

“聪明的人才不会这么说话呢……”

八寻揉着额角，气哼哼地嘀咕着，但另外两人已经不再搭理这个闹别扭的“大孩子”，而是自然而然地推进了话题。

“所以，民治你想出什么好主意了？”

直虎好奇地望向少女，显而易见的，虽然她刚刚批评过了八寻一顿，可心里对民治丸居然肯动脑瓜出谋划策一事，同样抱着几分惊讶与期待。

“也不能说是什么好主意啦，就是……直虎大人您刚才不是说嫌这蛇矛太轻了嘛。”

民治丸沙沙挠着后脑勺，一边说话，一边露出了有点腼腆的笑容。

她平时除了八寻之外，就是跟天智姐妹、龙子、或是杂贺萤这帮年龄相仿或者比她小几岁的玩得最近，与直虎倒是不算太熟，又有一层“师娘”的光环加身，让她在对方面前更显得紧张。

此时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把想说的话讲了出来：“我听师父讲过很多英雄豪杰的故事，里面很多人都是同时拿着两把兵器，左右开弓，在敌军中间杀来杀去，所向披靡……所以我在想，直虎大人是不是也能效仿一下？”

“这个……”直虎微微一怔。

八寻则是在旁边捂额：“民治，我跟你讲的那些只是演义故事而已，大多是别人编出来的，不能当真。”

“古之恶来的典韦和武悼天王也是假的吗！”民治丸大惊。

“这两个……可能是真的。”

“那——”

“但一码归一码，直虎……”话说一半，八寻蓦然挣扎起来，“唔，你捏我鼻子作甚！”

“我很伤心。”直虎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在八寻你的心目中，居然还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在。告诉我那个什么典韦和武悼天王在哪，我要去跟他们比试比试。”

“别闹，我才不信你没听过这两个人。”

“哈哈哈。”

直虎愉快地笑着，把手随意一伸，“民治，把你的刀借我一用。”

“好！”

民治丸毫不犹豫拔出了将军赐的佩刀，调转刀柄递了过来。

直虎笑着接过，随手挥了两下，她一身武艺虽是以枪术为主，不过与八寻切磋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在刀剑上逐渐也有了几分造诣，此刻进、退、劈、挑，竟施展得像模像样，看得民治丸连声叫好。

而直虎紧接着又挥了几刀，大致熟悉了兵刃手感，蓦然脚尖一挑，靠在一旁的蛇矛倏然蹦起，跃入掌中，紧随其后，左刀右矛，陡然攻向八寻！

这一着来势汹汹，事先全无警告，盲女却丝毫不乱，只把拐杖往下一放，银光乍闪，杖中剑锋已与那重国宝刀一黏，一靠，小巧的身形恍如柳条，借势一晃，退向直虎视野的死角！

然而她的身子甫动，天沼矛已是如影随形，紧追而至，任凭八寻身法灵敏，接连变换了好几个方位，却依旧摆脱不了弯曲如蛇的矛尖。危急关头，倏然又听见一声轻笑，盲女拐杖一点，倏然拔地而起，飞鸟般一转一折，又落在了那长矛之上。

摇摇晃晃，晃晃悠悠，衣袖随风轻摆，直虎左手一刀斩出，奈何距离不及，落在空处。她抬起头来，难得用一种仰视的角度打量着那张好看的面容。

“又输一场。”

“一长一短，难免别扭。”八寻摇了摇头，又笑道，“但民治的这个提案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怎样，还拿得动更重一点的兵器么？”

“当然。”

“那——民治，把你的大刀借给直虎大人用一用。”

“没问题！”

……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民治丸的这个提议，却让八寻莫名其妙想起了前世看过的某部漫画。

里面有一个很厉害的角色，临阵突破实力的方式就是从原本单手握剑，变成用两只手来握剑——犹记得当初她还在笑这个主意有些憨憨的，殊不知自己竟也犯了这个“灯下黑”的错误。

双手握剑肯定比一只手厉害，同理可证，只要力气足够大，两只手各拿一把武器，打起架来肯定也要比其他人更加生猛，别说实不实用，首先气势上就不同凡响。

何况这事放到直虎身上，不同凡响的可就不单单是一个“气势”了。

就连自认最了解直虎的八寻也没想到，这位大姐姐的力气居然已经大到了能双持七尺大刀与丈八蛇矛，而且将其运用自如的地步。说实话，当直虎把这左刀右矛挥舞开来的时候，她是真有一种自己要丧命当场的错觉……

天下间不是没有以勇悍闻名的力士，不提她家的好徒弟，越前朝仓氏的真柄直隆、直澄兄弟黑马大刀驰骋战场，以一敌十战无不胜，关东佐竹氏近年更是出了一位臂力过人的少年，号称“鬼真壁”，十多岁年纪就挥舞着两丈多长的樫木棒横冲直撞，一棒下去，敌人连头盔带脑袋都能直接被砸得稀烂。

等等等等，尚武之世，这类猛将大有人在，可即使把这些年有名有姓的武人统统算上，八寻觉得自家直虎也能算是数一数二的那批了——甚至估计当今世上都找不到对手，得去史书里面翻。

事实亦是如此：

由于民治丸那把大太刀不能送人，直虎后来又问将军大人讨要了一把质量稍次的野太刀，顺便展示了一下新练成的双持本领，直把足利义辉看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一时技痒，居然还想跟直虎讨教几招……

好悬被其他家臣按了回去。

否则这“弑君”的大锅说不定就得换人背了。

此后直虎领着那稀稀拉拉的浪人杂牌军，名义上是配合柳生宗严攻略各处支城，削减信贵山城的实力，可真正临到实战，柳生谷的众人却发现自己好像压根没有表现的机会——

驻守在周遭这些小城小砦的松永士兵本来就没多少，多则几百，少则数十，与其说是战争，其实更接近于打群架。而在这种小规模的冲突中，一员勇将能发挥出的效果，将远超常人想象。

最开始那几场烈度较高的冲突，不管是攻城或野战，都可以简单总结成三个步骤：

敌人出现。

井伊直虎冲了上去。

于是就赢了。

不是亲身经历过那种场面的人，委实很难想象得出，仅仅一名女子的冲锋，究竟能给整个战场带来何种震撼。

柳生宗严自认亦是近畿有名的人物，前两年加入松永久秀的军队与多武峰僧众交战，由于表现亮眼，还得到了松永弹正的嘉奖状，名噪一时。

疋田丰五郎更是亲身对战过威名赫赫的武田大军，面对风林火山的旗印也不曾有过半分胆怯。

然而不管他们再怎么锤炼武艺，一刀下去顶多只能砍死一两个人，井伊直虎却不同，掌中大刀与蛇矛每次挥动，基本都能带走五六条性命，或是徒步登城，或是冲锋陷阵，那高挑身影所过之处，周遭的敌人简直就像是被割倒的麦子一样，一片片地倒下，杀到后来，飞洒的鲜血甚至把那一身甲胄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洗都洗不干净。

到得后来，随着井伊直虎的名声逐渐传开，只要一看到井桁纹的旗印，立时有士兵吓得慌乱逃散，溃不成军。那些国人领主也丧失了斗志，早早遣使投降。

最后只剩下两三家与松永久秀格外亲近的，拼拼凑凑集合了一支近千人的军队，想要做那殊死一搏。

柳生宗严由于这场战斗全程都没怎么表现过，心中略有不忿，所以特意与直虎约定，由他亲率柳生谷主力拖住这支军队，直虎则趁这段时间攻打对方空虚的本营。

这事听起来好像是柳生这边比较吃亏，但武士的思维与常人不同，在包括柳生宗严在内的所有人看来，能在战场上硬碰硬击溃敌军才是值得夸耀之事，而偷袭后方，只会令面目无光。

他这话说完，还怕直虎拒绝，却不料女子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待我拿下了敌人的城堡，即刻来援，在此之前，还要拜托柳生大人拖住敌人大军。”

“放心交给我就是！”

柳生宗严把胸膛敲得邦邦响，随后与师兄丰五郎、好友宝藏院他们摩拳擦掌，打算趁此机会好好施展一通拳脚，免得让天下人以为他们柳生谷净是些躲在女人身后吃干饭的——

五百打一千而已，轻轻松松嘛！

谁知两边摆开阵形，乒乒乓乓刚打了大概半个时辰，井伊直虎又领着人杀回来了……随后柳生宗严就眼睁睁看着那一袭红衫驱马急奔，斩将夺旗，易如探囊取物，也就是他早生了数百年，否则看到这一幕，少不得要弃武从文，写上一本纪实题材的小说。

名字就叫《我的同僚平砍连击带顺劈》。

等战斗结束，其他人都在忙着打扫战场，柳生宗严则是气势汹汹地找上门去，追问道：“井伊大人，您怎么这么快就把敌人的城砦打下来了！”言下之意，你该不会是临时跑过来跟我抢人头吧？

否则就算城内守备再怎么空虚，好歹也有个三五十、一两百人，哪怕是一两百头猪，也不见得能杀这么快啊！

不知道直虎有没有听出柳生宗严的弦外之音，总之她只是苦笑着耸了耸肩：“没办法，其实我们压根没有攻城……刚到城附近，守军一看见井桁纹，自顾自就出来投降了。”

“……”

好吧。

听到这个解释，柳生宗严一下子就没了脾气。

要问一两百人和一两百头猪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大概就是后者不会投降——

真真可恼！

……

前前后后大概半个月的时间，足利义辉在信贵山下优哉游哉带人围城，同时一北一南，尽管方式不同，两边的人马却都以一种远胜预期的速度达成了任务，各自班师回朝。

虽然比不上八寻这边“以理服人”，兵力翻倍的成果，可直虎最初的几场厮杀下来，凭着她那平砍连击带顺劈的战斗英姿，成功折服了一帮原本只是为了吃大米饭而参战的浪人们，甚至已经有大约一两成的人偷偷找过直虎，想问能不能真正在她的麾下做事。

直虎倒是很懂得分寸，并没有自己拿主意，而是把这些人统统介绍给了足利义辉，由对方亲自定夺。

这一下可算是让将军大人感受到了被人尊重的滋味，当下越看直虎越顺眼，只恨这位不是男的，否则当场估计就得找个足利宗室的好姑娘许配过去。

当然，考虑到直虎的“兴趣”，嫁还是能嫁的……就是代价可能会有点严重。

还是算了，算了。

但结不了亲家，立下了如此大的功劳，赏总是要赏的，足利义辉咬紧牙关，又从之前二条御所带出来的宝贝里摸出两件还算值钱的玩意，分别赐给了直虎与柳生宗严……没错，柳生也有份。

做领导的，总得一碗水端平嘛。

以二条御所当时那种危险的情景，能一并带出来的，肯定都是足利家这数百年珍藏下来的宝物，个个价值不菲，拿来赏给部下实属无奈之举，谁让他手里没现钱呢？

可足利义辉看着井伊直虎与柳生宗严接过那礼物时的表情，禁不住内心一凉：

又是两个不识货的。

别问为什么有个“又”字。

他虎目含泪，赶紧把这两人哄了出去，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足利家宝，一时之间，内心百感交集——再不加快脚步杀回京都，这些祖宗之物怕是一件都留不住了……

然而无论足利义辉再怎么焦急，信贵山城依然屹立在他的面前，挡在了通往河内、和泉的必经之路上。

这可不是那种乡间随处可见的小城，而是三好权臣松永久秀倾尽全力，花费了数年时间打造的居城，富丽堂皇，坚不可摧。

哪怕如今城内只有结城忠正领着寥寥数百人驻守，但足利义辉坐拥着六千——现在是七千了——军势，面对这座坚固的城堡，却依然不敢贸然下令强攻，只能按部就班，采取围攻的笨法子。

本来的话，这个办法笨归笨，别的倒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南北各处支城町镇已被镇压，信贵山城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地，接下来要么等待河内方向的援军抵达，要么只能靠着城里不多的饮水与食粮硬熬。

只要能围上一两个月，不愁拿不下这座城堡。

但等一两个月过去，畠山、六角与三好家的两场战役估计早就分出了胜负，如果赢了还好说，万一要是输了，足利义辉就只能退守大和国，被动应敌，而京都附近的武田万鬼斋、细川藤孝等人更是会沦为弃子，被三好家慢慢拔除。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避免的事情，为此必须争分夺秒打通道路，越过信贵山城，前往河内与畠山高政的纪伊军队会合，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在战略上取得主动。

道理是这个道理……

攻城，破城，谈何容易？

想到这个话题，足利义辉的心情又忍不住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但正是此刻，他突然听见门外走廊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奇妙声响，却是拐杖敲地的动静。

这声音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听见，可谓是相当熟悉。

“八寻姑娘？”

他朝外面唤了一声。

“正是小女子。”

“快，快快进来！”

虽说不知道八寻此时前来有什么事，不过就算没事，说几句闲话打发下时间，总也好过在这一个劲苦思冥想。如此一想，足利义辉连忙坐直了身体，又拽了拽身上有点皱的衣服，扬声喊道。

“那小女子就不客气了。”

听语气，盲女此刻的情绪似乎很是放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井伊直虎回来，两人又可以腻在一起的缘故……脑海中闪过这个玩笑的念头，足利义辉转过头来，只见拉门打开，八寻拄着拐杖，慢悠悠走了进来，低头行了一礼，这才坐下。

但她这次却不是独自过来。

还有一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年纪的少年，正站在门外，满脸紧张局促的样子，好像想抬头看一眼室内，却又提不起勇气，只好低着头，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而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结实的麻布包袱，也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