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12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倏然把人推到一旁,直虎脸色微红,有些羞恼地瞪了一眼。

本以为又会看到八寻那得意的小表情,却见对方像条鳗鱼似地躺在地上,脸上茫然与困意五五平分,刚才那几下磨蹭大概真的只是无意之举。

“真是的……所以我才说让你早点睡觉的,就是不听话……”

直虎小声嘀咕了一句,过得片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梳子放下,“好了,让你再睡一会吧……半个时辰之后我再过来喊你,到时可不准再赖床了。”

“……”

“听到没有?”她拿脚去拨了拨对方。

地上的“鳗鱼”于是又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哼唧。

直虎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从旁边拿了被子过来,掂量一下,看看外面的天色,觉得有点太厚,又放了回去。取而代之拿了两三件单衣,披在盲女身上,这才起身出去了。

房门一开,便是一个小巧幽致的庭院。假山湖泊,以及带着秋季风情的各色花草,令人一见便感心情愉快。直虎站在廊下,长长地做了个深呼吸:

“呼——”

噗通!

旁边突然传来了一种奇妙的声响。

她偏过头去,正好看到民治丸与杂贺萤两人站在湖边,正兴致勃勃拿着石头往湖里丢。

“看,我这回丢的怎么样,比你厉害吧!”

“再来。”

“再来就再来,谁怕谁……”

“你们两个在玩什么?”

斜地里插了进来一句话,民治丸顺口回答:“我们在玩打水漂儿呢,直虎大人您要不要也来试……直虎大人?!”话都快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她猛地一回头,由于动作匆忙,那条马尾也跟着一甩,啪的打在了杂贺萤脸上。

“你打我。”

杂贺萤面无表情,语气却显出了几分委屈。

“对不起!”民治丸赶忙道歉。

“好,我原谅你了。”

杂贺萤点点头,依然是那一副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模样,随后回过身来,与身旁的少女一起向着直虎低头行礼:“直虎大人,早上好。”

“早上好。”

直虎笑着点了点头,一面伸手帮民治丸理了理刘海,目光一转,看到杂贺萤那张板着的小脸,以及眼神中的某种期待,便也替她也整了整。

只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见萤的嘴角稍稍松弛了一点。

“民治说你们在玩打水漂儿,是八寻上次教我玩的那个游戏吗?”

“对!”民治丸高兴地点着脑袋,“这个游戏可有意思了,直虎大人,您要一起玩吗?”

“不了。你们玩吧,我不太擅长这种玩耍。”直虎摇了摇头,见状两人也没有继续劝说——虽然直虎嘴上说的是不擅长玩耍,可上次她听八寻解说完玩法之后,其实也兴致勃勃地参与了进来。

“是……是这样子丢吗?”

“没错,直虎你放心丢就好,很容易的……”八寻当时还在旁边动手动脚,美其名曰帮忙调整姿势,实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下一刻,伴随着一声有点可爱的吆喝,直虎“嘿”的把手里石片一丢……

噗通!

哗啦!

“呜哇啊!”

然后几个人就一身湿漉漉地换衣服去了。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直虎实在想不通民治丸怎么还敢大咧咧邀请她参与进来,君不见旁边杂贺萤听见这声邀请,那对小眉毛都跟着跳了起来,等直虎拒绝了才又落回原处么。

“这样啊,可惜……”民治丸叹了口气,“那直虎大人,我们两个就接着玩了?”

“玩吧。不过也别玩太久……对了,你们两人吃过早饭没有?”

“还没有。”

杂贺萤回答的同时,还瞥了旁边的少女一眼,听语气似乎在抱怨,“我本来想吃的,但林崎大人说先活动活动身体,等肚子更饿一点再去吃,能吃多一点。”

“因为师父说过,最近一段时间城里的粮食都不用咱们自己出,可以放开来吃!”民治丸兴冲冲地补充道。

这话倒确实像是八寻能说出来的……

直虎捂住额头,忍不住微微苦笑了一下:“民治。”

“在!”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后面两句是什么?”

“‘谁知盘中餐,日日皆辛苦’,是唐国一位叫李绅的大人写的《悯农》!”民治丸只是有点憨憨,却不笨,放在这个时代也算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不仅第一时间背出了后半首诗,还连着作者与诗名一起说了出来。

“没错。就像这首诗里写的一样,不管这粮食是从哪来的,伊贺也好,筒井也罢,甚至是从我们敌人那边得到的粮草,都是百姓们辛辛苦苦耕耘所得。要对百姓抱有感激之心,对天地抱有敬畏之情,这样才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武士……明白了吗?”

直虎温声说道。

“明白了。”不仅是民治丸,连杂贺萤也在老老实实回答道。

“两个聪明的孩子。”

作为奖励,直虎又抬手揉了揉她们两个的脑袋,换来一张灿烂的笑脸,以及一张虽然看不出表情,但似乎也很高兴的面容。

不过民治丸眼睛骨碌碌一转,突然又有点苦恼地问:“但直虎大人……要是按你这么说的话,我是不是应该留着点肚子,不应该每顿饭都吃饱饱啊?”

“只要不浪费,单纯吃饱肚子的话当然没问题,毕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嘛。”

“那就好!”

民治丸一下子又眉开眼笑了起来。

望见这副无忧无虑的笑脸,直虎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愉快了许多,她又陪着两人聊了几句,并叮嘱自己半个时辰之后再回来一趟,带早餐回来大家一起吃,这才离开了这个暂时分配给她们几人居住的小院,向着厨房而去。

虽说城内有专人负责烹饪料理,只要情况允许,直虎还是更愿意亲自下厨,让八寻和大家品尝自己的手艺。“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在心底的某处,她其实十分向往这份日常生活中的烟火气息。

八寻其实也有着类似的想法,时不时就会往后厨一钻,想要展现一番自己的厨艺——可惜小瞎子的料理功夫与她的剑法一样,都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意识流,做出来的成品时好时坏,发挥极不稳定,因此最后被初芽以“粮食宝贵”为理由,禁止她继续进入厨房。

盲女自己还挺委屈,喝醉之后不止一次跟直虎嘀嘀咕咕地抱怨:“我明明很会做菜的……像什么蛋炒饭,饭炒蛋,饭要粒粒分开,还要沾着蛋……而且我还会煮方便面呢,不是泡哦,是煮!煮完了还可以再加个煎蛋和香肠午餐肉呢!这叫豪华大餐,放茶餐厅里这一碗少说也得三四十……”

“是是是,好好好,乖乖乖……”

虽然完全听不懂八寻嘴里的方便面午餐肉到底是什么玩意,但对方也不是第一天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直虎早就习以为常,只把人当做小孩子抱着哄到睡着为止。

醉酒时候的八寻,与醒着的时候不同,明明清醒时对方的体温比常人略低一些,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可一旦喝醉,就会变得烫乎乎,红通通,像是煮熟了的虾子,别有一番滋味……

不对,她在想什么呢!

直虎陡然回过神来,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公公,一阵负罪感从心底涌了上来。她默默走到路边蹲下,捂着脸做反省,突然只听得一道飞快的脚步声从身后奔了过去。

听起来好像莫名有点耳熟。

她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却正好与那名匆匆赶路的身影对上了目光。

“直虎姑娘?”

“公、公方殿下?!”

没错,这位一大清早穿着单衣匆匆而行的独行客,赫然正是足利义辉。

他看上去甚至还没来得及梳洗,整个人看着有点邋里邋遢,像极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手里还捏着一封折起来的信纸。四目相对,足利义辉明显愣了一下:“你……蹲在这做什么?”

因为我是个蘑菇——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八寻讲过的某个玩笑,但直虎当然不会这么回答。她轻轻咳嗽了一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站了起来:“没、没什么,倒是殿下如此匆忙,不知有何要事?”

之前分配宅邸之际,足利义辉特别关照,给她们两人分了一个最僻静的院子,既不容易被人打扰,也不容易打扰别人。因此看将军此刻从这个方向匆匆过去,显然只可能是为了找她或者八寻。

而原因……

注意到直虎将视线落在了他手里捏着的信纸上,足利义辉也不隐瞒,点了点头:“爱卿果真敏锐。昨夜从堺市来了一个使者,自称是纳屋今井宗久的人,是过来送信的。我一晚上没睡着觉,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就想着第一时间过来,先把这件事跟你们两人商量一下——先看信吧。”

他说着把信一递,直虎双手接过,打开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可这一眼看去,女子原本带着些疑惑的表情陡然一变:“这是……松永弹正的亲笔信?”

“是啊,就是那条老狐狸。他说感谢本将军送还平蜘蛛,以及让多闻山、信贵山两座城池免受战火侵扰,作为谢礼,正式向我方献上两城,并在堺市准备了五百贯谢礼,让咱们随时可以去取。”

即使早就看了这封信不知道多少遍,足利义辉此时复述起信中内容,语气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敢情咱们抢了他的城池,他还得谢谢咱……真是个怪人。而且这还不是整封信的重点,重点是……”

“‘只要能承诺罪臣和泉一国的安堵,接下来与三好日向守等人的战役中,松永久秀……愿为马前卒,投诚反戈。还望公方殿下……不吝慈悲’……”

正是这时,直虎也将信纸里最后一段念了出来。数秒的沉默后,她突然仰起头,与足利义辉面面相觑,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松永弹正……他这是想背叛三好?”

……

第四百二十一章 假作真时

两军对垒,实力五五平分,胜负扑朔迷离,就在这个当头,其中一方的某位大将突然写了封密信过来说要投诚……

本来的话这个操作怎么想怎么古怪,不过一想到写信的人是那位松永久秀,八寻忽然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日本战国后期这一百几十年里,两面三刀反复无常的不少,不如说这才是世间常态,但真正能靠着跳反跳出偌大的名声,甚至在历史留下一席之地的却着实没有几个。

其中著名的“表里比兴之者”真田昌幸算是一个比较正面的例子,而作为反例者,无疑便是这位赫赫有名的松永弹正大人了。

众所周知,日本的史官在战乱时期几乎没怎么干活,因此这段时间发生过的各种事情,基本只能从各人的笔记、日记和书信里对照得来,也正是因为这样,时不时就会发现一些新的说法,推翻了之前某些大家都坚信不疑的事迹云云。

八寻本身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只是上辈子有个热衷此道的网友,偶尔听对方闲聊科普过几回。

例如最近又有人发现了某某证据,表明某位剑豪将军其实并非是在自家开无双壮烈牺牲,而是与三好家因为某些误会闹了矛盾,三人众带兵团团围住御所,射箭想要威胁将军出来,结果不知怎么搞的,其中一支箭却不小心钉在了足利义辉的脑门上……

后者当场一命呜呼。

三人众见势不妙,索性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御所里剩下所有人都给杀了个干干净净……听起来十分的草台班子。

拜此所赐,八寻对某位将军大人的印象起初颇有些微妙,总感觉对方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谐星气质,幸好随着了解越深,这种印象……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根深蒂固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真是令人不解。

除此之外,其他类似松永久秀实则对三好长庆还算忠诚,嫡子三好义兴与“鬼十河”的死非他所为等等,反正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几天一换,八寻也不知道究竟孰真孰假。

不过哪怕排除掉三好长庆在世时的各种可疑事迹,在这位修理大夫病逝之后,松永久秀的一连串操作却是实打实记录在册:

先是与三好义继、三人众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在近畿分分合合打了好几年,接着又反过来投靠信长,并在“信长包围网”结成之后再度横跳数次,最终以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结束了自己精彩的一生。

按理来说,来回横跳其实不算什么问题,毕竟这年头也没几个真正忠心不二的家臣,关键在于,松永久秀倒戈起来总是格外的果断,往往快人一步,其他人还在犹豫,他已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决定。

这份果断有时候是优势,例如他曾经比宿敌筒井顺庆更早投靠信长,并吃到了不少甜头——可有时候也会变成劣势,像是后面又响应足利义昭的号召起兵对抗信长,而且还对信长派来调解的使者松井友闲不理不睬,一副义无反顾的模样……

突出一个自信满满。

如此一琢磨,如今松永久秀会选择在这个时机寄信过来,透露投诚的意愿,好像也不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了。但……真的只有如此吗?

“唔……确实是一件令人棘手的……难题呢。”

摇摇晃晃,晃晃摇摇。

八寻此时早已换上了正经的衣服,在将军面前努力维持跪坐的姿势,挺直着腰板,可惜说话的语调还是不免飘来飘去,有些落不到实处——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她永远不用担心被人看到自己睡眼惺忪的模样。

但也仅限睡眼了。

“八寻姑娘,不然……你再睡一会,此事回头再议?”足利义辉看着她这副样子,欲言又止。

“不、不用……”

盲女强忍着哈欠,默默掐了下大腿,整个人陡然一个激灵,肉眼可见地变得精神不少,“这么重要的事情,岂能让殿下久等……且让小女子喝两口酒清醒一下……”

“八寻,住手。”直虎在一旁温柔地说道。

“哦……”

伸往腰间葫芦的右手被迫停住,八寻缩了缩脖子,下一刻,神情也变得认真了起来,“那就不喝,不喝就是了……来聊正事吧。殿下选择独自前来,而非敲响大钟召集众人前往评定,如果小女子所料不差……应该是担心筒井那边的反应吧?”

“正是。”

足利义辉亦未隐瞒,点了点头,沉声答道,“如今在我方大和·伊贺两国兵马,合计七千加入战局之后,配合纪伊的畠山高政,与河内、和泉的三好军势可谓平分秋色,所以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但如果松永弹正当真决定弃暗投明,局势将一口气倒向我方……考虑到这一点,和泉一国安堵的条件,并非不可接受。”

虽说三好家的人前不久才犯下弑君大罪,假如足利义辉横死当场,那双方理所当然将是不死不休,然而此时既然被袭击的将军本人还活着,要不要原谅他们,便也有了几分回旋的余地。

严格说来,先前策划与参与二条御所之变的,乃是三好三人众,以及松永久秀的儿子久通等人,至于弹正自己,当时还在多闻山城优哉游哉欣赏着心爱的平蜘蛛呢。这事本就是追究也行,不追究也行,端看当事人如何决断。

而松永久秀此次着实是下了血本,更在信中表示自身管教不严,致使逆子参与到了这场谋逆当中,万死难辞其咎,只要将军大人答应保留松永家名,他甚至愿意让嫡子久通切腹谢罪……

当然,大家都明白这只是一句场面话。

如果足利义辉不接受他的投诚,剩下的条件自然无从谈起,而即便将军大人真的应了下来,作为这场战争中举足轻重的一方,至少在三好家彻底败亡之前,松永久秀都不用担心自家父子会被早早清算——

这世上如六角义治这般自毁长城的蠢笨之辈,毕竟不多。

“有道是‘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此等临阵倒戈之法虽然遭人鄙夷,但不得不说,松永弹正这一步棋,却是把自身放在了一个不败之地啊。”

足利义辉摇头苦笑,“不管怎么看,我们皆没有拒绝松永弹正的理由,但要如何说服筒井家接受,又是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