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没错。”
直虎眉头微蹙,附和着说道。
筒井一族与松永久秀乃是经年宿敌,两边你来我往打了足足七年,战火遍及整个大和,正可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事实上,筒井家这回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站在足利义辉这一侧,最开始也是为了能借着拥立将军的大义名分,狠狠报复自己的宿敌。
要是突然跟他们说松永久秀寄来密信,决意投诚,可想而知这帮筒井大和尚们会有何反应。
这亦是足利义辉连夜看完了信中内容,天蒙蒙亮就赶过来的原因:
信贵山城内虽有几股势力,不过成气候者,仅有筒井、井伊、伊贺、柳生四家而已。
其中柳生宗严是个性格粗直的武夫,这事跟他讨论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如此一想,足利义辉便也只能先跟直虎、八寻私底下商量一番,看看应该如何取舍了。
“接纳松永,不免会惹怒筒井,而如果拒绝松永,又无法保证接下来的河内一战能够旗开得胜……这头老狐狸,还真是给咱们出了一道两难的题目。”
“又或者……这才是那位松永弹正的目的?”八寻突然道。
“你的意思是——”足利义辉表情微变,与直虎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样在这位沉稳的女子脸上看到了些许惊讶。
“仅凭一封信件,就能挑起公方殿下与筒井大人之间的间隙,再没有比这‘价廉物美’的离间计了。而且松永弹正抛出的这个鱼饵着实诱人得很,明知是饵,我们却还是不得不动心……”
“言下之意,松永久秀并非是真心实意想要投靠我方了?”将军不由皱紧了眉头。
“难说。”
这回却换成直虎接话道,“在下曾听人说起过,三好氏内部非是铁板一块,松永弹正作为一介外臣,因为受到了修理大夫的器重,得以平步青云,却也因此与其他家臣,尤其是三好一门众关系不睦。”
她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角,又道,“修理大夫死后,双方更是把这份矛盾直接摆在了明面上……若说松永弹正想借此机会改换门庭,同时铲除他视作眼中钉的三好日向守等人,同样不是没有可能呀。”
人心隔肚皮,原本便是最难揣测的事物,更何况是松永久秀这种老谋深算的角色。
三人围绕着这个话题又讨论了片刻,依旧无法轻下结论,转念一想,就连这份猜测与纠结本身,说不定也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麻烦啊……”
足利义辉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脸色一正,“无论如何,咱们先把这件事当做真的看待罢。即使真如八寻姑娘所言,这不过是松永久秀的离间之计,可世间的计谋,本就是真真假假,又有谁敢保证……他真就没有一点类似的心思呢?”
“而且这封亲笔信还在咱们的手里,真真假假,可不是松永弹正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八寻笑着补充了一句。
“换而言之,现在我们最紧要的问题,就是要如何说服筒井家了。考虑到他们双方的恩怨,这事只怕不太容易,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关于筒井家的事情,令我有些不解。”
直虎若有所思。
“什么事情?”足利义辉闻言一怔。
“正筒井家主,顺昭大人之事。”
倘若换成八寻,哪怕面对将军,一样也要在此刻卖个关子,狠狠地吊一吊胃口。
不过直虎为人诚实,不搞这些虚的,将军一问,当即坦然解释道,“先前的一个月,在下虽然与筒井家的各位武士多有接触,却从来不曾亲眼见过顺昭大人……”
“这么说来,本将军好像也只跟顺昭他见过寥寥数面,而且每次都没能说上几句话,至于其他大多数时候,皆是在跟筒井顺政与顺国两人打交道。”
足利义辉眨巴眨巴眼睛,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按照筒井家的说法,是因为家主数年前身患重病,不便见客,因此才把家中事务交给了两个弟弟打理……直虎姑娘莫非是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么?”
“如果是因为顺昭大人身体有恙,不得不由他人摄政,那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不知殿下是否察觉到,几乎每次涉及筒井家事务的场合,筒井顺政大人必定会带着其兄长的孩子藤胜丸出席。”
筒井藤胜丸,便是日后的筒井顺庆,天文十八年生人,今年虚岁十六,尚未元服,因此人们依旧以小名称呼他。
十五六岁的孩子,说小不小,像隔壁家的长尾景虎大姐姐,这个年纪早就上战场攻城略地了,可要说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继任家督,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似乎又太早了一点。
如果作为家主的父亲早早丧命也就罢了,可如今筒井顺昭人还活着,而且虽说得了重病,可足利义辉之前与他见过几面,印象中这位筒井家主分明脸色红润,声音温和,称不上中气十足,但不出意外的话,明显还能再活个好几年。
这种情况下,筒井顺政等人如此明显地替幼主造势,就难免有点让人多想了。
“我之前并未多想,可经直虎姑娘你一提,又感觉此事真真有所蹊跷。依你们二人之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足利义辉再问。
直虎摇了摇头:“在下亦无法断言,可按照一般常理推断,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筒井顺政、顺国兄弟联手架空了兄长,试图夺权篡位……可要是这样的话,他们理应不会让殿下直接见到顺昭大人,而且见面之际,顺昭大人更没有不向您求救的理由。既然如此,就只剩下另一个可能——”
说到这里,直虎话音微微一停,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后面的猜测。
八寻却直接替她接了下去:“真正的筒井顺昭已死,现在的‘筒井家主’,十之有九,只是一个推出来给外人看的影武者罢了。”
“影武者?”
“不错,筒井顺昭文韬武略俱是不凡,年纪轻轻便挥兵一统大和,但正因如此……一旦他之死讯传出,刚刚臣服不久的大和各方势力必然全力反扑,再加上松永久秀的侵攻,如果换成是小女子,这种情况下,应该也不会直接公布家主的死讯,而是秘不发丧,另寻一名样貌相似的影武者,尽可能稳住局势。”
盲女将自己的推论娓娓道来。与直虎不同,她的这一番话却不仅仅是出于猜测,更有脑海中的另一段历史作为佐证——虽说八寻对筒井家没什么太深的了解,却也记得各个游戏关于桶狭间之战的剧本里,筒井的家主皆是顺庆而非顺昭。
只有在那种铁炮东传,或者信长元服的早期剧本中,才能窥见这位大和豪杰的身姿。
所以当她得知筒井顺昭居然安安稳稳活到了这个时候,心中着实诧异非凡,原先还以为又是蝴蝶翅膀的影响,可后来蓦然又想起了一个曾经看过的动画。
或者说是那部动画里出现过的一句日本谚语:
“原来的木阿弥。”
当时字幕组还很贴心地做了一段注释,说这句谚语的来源正是日本战国时期,大和国主筒井顺昭英年早逝,为免消息传出家中内乱,族人们便选了一名长相、声音酷似顺昭的僧侣木阿弥作为影武者,直到幼主顺庆长大成人才公布真相,木阿弥于是又回到寺庙里,继续过着青灯古佛的生活。
到得后来,人们渐渐就开始用这句谚语来形容那种前功尽弃的人和事了。
原本只是一个相对冷门的小知识,没想到却在意外之际起到了作用,再与当前直虎与足利义辉的话语相对照,八寻心头的猜测几乎已变作了确信——
筒井顺昭大约的确是死了。
“……如果此事当真,那我们只需要说服筒井顺政、或者顺国其中任意一人,拉拢松永久秀一事,应该就不至于招来太过激烈的反对意见了。”
足利义辉沉吟着说道。
“确实如此。”直虎附和道,只是语气间,莫名又有一丝担忧,“不过……”
“不过?”
“倘若那位人在郡山城的‘筒井顺昭大人’当真只是一位影武者,按照时间推断,他大概已经在这个位置待了很久了。而且藤胜丸大人也到了元服的年纪……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何况如今筒井大军在外,国内空虚,说不定……”
女子接下来抛出的,是一个八寻未曾思考过的疑问:
当了这么多年筒井顺昭的木阿弥,是否还愿意放弃权势,回归原先的生活呢?
有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为佐证,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该毫无疑问才对,可不知为何,盲女心头却闪过了一丝不妙的预感。仿佛山雨欲来……
黑云弥漫。
……
笃!
静室里,依旧是木鱼敲响的声音。
披着僧袍的男人结跏趺坐,眼睛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整副心神皆沉浸在经文之中。可某一刻,这诵经之声却蓦然停了下来,只有一个格外高大的影子,在灯火映照中,落在了对面的墙壁上。
门外似有人影幢幢。
“何人?”
他沉声开口。
门外之人却是一言不发。
“何事?”
僧人又问。
这次倒是有了回应:“我家主人特来请教,顺昭大人……不,木阿弥大人,关于我方上回的提议,不知您考虑得如何了?”
那声音凉飕飕的,恍如一阵冷风,渗进了人的心底。
敲木鱼的小锤停在半空。
僧人微微垂下了眼睑。
……
第四百二十二章 鱼腩有骨
屋内与屋外,仅被一扇薄薄的纸门隔开,灯火摇曳,将那道盘膝而坐的影子映得摇晃不已,竟有几分像是高殿上的大佛——抑或妖魔。
被大部分人当成筒井顺昭的僧人嘴唇翕动着,好似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得最后,他只是默默低下头,垂着眼睑,望向自己掌中的小锤,以及那静静卧着的木鱼。
一言不发。
倒是蹲坐在门外的那人有些按耐不住:“木阿弥大人!”
“此地唯有筒井顺昭。”
僧侣忽然说道。
那人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像是听出某种弦外之音,语调里蓦地多了几分喜意:“那顺昭大人·,您这是答应……”
话音未落,又被那僧侣冷冷地打断:“正因为贫僧是筒井顺昭,所以才无法同意阁下的提案。纵使贫僧能力低微,不能如真正的顺昭大人一般抗争外敌,荡平贼虏,然而无论如何……贫僧还没有下贱到会因一己私欲,与敌人勾结出卖主家!”
他的说话声起初尚且平静,却越说越是激动,到得最后,近乎一声咄喝,“阁下请回吧,并告知那位松永弹正大人,这十年荣华不过一梦,木阿弥始终只是木阿弥,某些不必要的心思,还请收一收罢!”
“……”
那门外之人沉默不语,但也没有如僧侣所说的那样抽身离开。
室内之人却也不再催促,甚至犹如完全无视了对方一样,小锤举起,敲在木鱼之上,笃笃笃笃,有规律的轻响,逐渐抚平着内心激荡的涟漪。
“观自在……”
念经之声甫响。
蓦然,门外又传来一句:“木阿弥法师果真性情高洁……但若是您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被人抖搂了出来,却不知大师到时候又要如何解释?”
“贫僧几时做过需要解释的亏心事?”
“法师这一生光明磊落,确实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只是稍微借着权力之便,暗中庇护了些许遭受迫害的一向宗门徒而已。佛法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这些年所救的性命何止数十上百,实在是功德无量……相信兴德寺的那些高僧们一旦知晓此事,肯定也会交口称赞,不是吗?”
当这句话落进耳中,僧侣原本冰冷的神情,就仿佛残冬的积雪被太阳一照,陡然融化开来。他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瞪向纸门之外那道人影:“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筒井顺政、顺国两兄弟虽也小有才略,可惜仍旧远远不如其兄长,一味只顾着寻找长相、声音皆酷似顺昭大人的影武者,以至于忽略了这位影武者本身的立场……”
那使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又有谁能想到,兴福寺众徒的领袖,大和说一不二的国主,这十多年间居然被某位一向宗的残党冒名顶替,如此漫长的时间里,竟无一人察觉端倪……究竟该说是筒井众人有眼无珠,或是木阿弥大人藏得太深了呢?”
“你们……”
僧侣脸色阴沉,直到刚才为止的淡然与坚定皆消失不见,眉眼之间只剩下一种强行压抑的慌乱——多年来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猝然被人血淋淋地揭开,实在不能怪他做不出更好的反应。
一向宗,又称净土真宗,与其他佛门宗派比起来,历史不算太长久,初祖亲鸾仅是三百年前的人物。但凭借着有别于其他宗派,“不用很麻烦很累就能往生净土”的理念,一经问世,顿时如野火燎原,很快席卷了整个日本,而某位名唤木阿弥的僧侣,亦是在这股浪潮中毅然决然选择了改宗。
这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一向宗宣扬的理念虽说有些激进,却也投其所好,迎合了当世人们的想法,从武家到百姓,正因生死无常,才会更加迫切寻求救赎之道。故而哪怕有名有姓的武家子弟,包括战国大名之中,亦有不少虔诚信仰一向宗的门徒,并在领地内大力鼓励相关寺社发展……
问题在于,这是在大和国。
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此处领国内的传统佛门势力盘根错节,强大非常,就连历代大和守护代都是由兴福寺的僧官担任,名曰官符众徒,筒井顺昭自己亦是其中之一。
而一向宗偏偏又不是什么老实的存在,不光最底层的百姓、下级武士常常以此名头发动一向一揆,历代法主也不是什么善茬,常常会为了扩大影响力四处开战。
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们不仅攻进堺町、击败过纪伊的法华宗势力,更有甚者,一度还杀入奈良,大肆捕猎兴福寺著名圣地猿沢池中的鲤鱼,以及春日大社的神鹿,可谓横行一时,风头无两。
就连三好长庆的父亲三好元长,相传也是被一向一揆的大军包围,无可奈何切腹自尽。
这般张扬的举动,自然招来了其他势力的忌惮与反扑,在激烈的战斗中,一向宗原本在京都的大本营,山科本愿寺遭到烧毁,当时的法主带人退往石山本愿寺,继续经营着这片乱世佛土——
但石山本愿寺固若金汤,其他地方却没有如此好运,尤其是一度在大和肆虐的那些一向宗门徒,更是遭到了兴福寺众徒疯狂的报复,几乎完全覆灭,只有极少数人侥幸逃得一命,苟且偷生。
木阿弥就是这样一个好运的和尚。经历过当年的血腥变故之后,他把这段过去默默放在心底,原本只想平平淡淡了却残生,孰料命运弄人,由于这一副臭皮囊生得与筒井顺昭相像,他竟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大和国主的位置。
哪怕只是替身,平时各种吃穿用度,依旧是按着家主的地位来安排。日复一日,这段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木阿弥仿佛当真摇身一变成了人上之人,甚至连知情的筒井顺政、顺国几人也在担心他会不会恋栈不去,时不时就过来敲打一番。
可木阿弥察觉到他们的念头,却只觉得一阵好笑,佛门中人,岂能为这些身外之物而动念?这些家伙分明同是释门弟子,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也是因为这样,起初得知松永久秀派使者前来,诱之以利,想让他担任内应的时候,木阿弥亦是嗤之以鼻。却没想到,却没想到……那位松永弹正竟有本领,把这几十年前的旧账翻找了出来。
木阿弥自己不怕死,可他这些年来,或多或少凭着筒井顺昭这个名头,暗中阻止,以及保护了一些净土真宗的门徒,对不时发起的一向一揆,只要有机可乘,总是会尽量轻拿轻放,能救一个算一个。
这算是他仅有的私心,而且木阿弥可以坦坦荡荡地保证,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这份私心,而导致筒井家遭受过什么损失,在这点上他问心无愧——
然而,其他人会相信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其他地方的大名领主或许还需要借助本愿寺的力量,制衡其他佛门宗派,可大和境内,却是实打实的派别之斗,利益之争,不可能有半点留手。当年那惨烈的情景犹在眼前,一向宗的人们、兴福寺的人们、武士、平民……
如果松永久秀真命人将这个秘密散播出去,筒井家十之有九会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弹压一番领内的反抗势力,到时死的将远不仅是木阿弥一人,更是数百上千,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
其中又会有多少,是与一向宗毫无干系,却被牵连其中的无辜者?
“……松永弹正想让贫僧怎么做?”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屋内微弱的烛火即将熄灭,僧侣才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出声问道。
“并非是我家主公想怎么做,而是……木阿弥大人希望怎么做。”那名松永家的使者如此回答。
“贫僧……希望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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