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但志津已经叹着气转过身去,直接将自己的后背暴露了出来,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好似根本不担心井之助会出手偷袭。

迈步的同时,她一边说道:“你向来脾气暴躁,要是不让你先发泄一番,肯定不会认真听我解释。现在打也打完了,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杀不了我……想知道真相的话,就随我来吧。”

“真相……四年前的那件事果然有蹊跷?”井之助追问了一句,志津却不回答,自顾自走了出去,他稍作迟疑,随后也快步跟上。

留下的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齐齐看向唯一没有参与眼神示意的八寻。

“做什么?”正在往嘴里丢坚果的少女微微一怔。

“我们要跟上去吗?”龙子率先问道。

“听起来这像是他们两个的私事,我们跟过去好像不太好……”

八寻话没说完,就被龙子一下打断:“别管好不好,你就说跟还是不跟吧。”

“……走。”

八寻稍稍犹豫了一会,感受到龙子与丰五郎的跃跃欲试,苦笑着摇摇头,忽的又想起了一句老话——好奇心害死猫。

还好她不属猫。

“走走走!”

龙子像是找到了替罪羊一样,闻言欢呼一声,一个呼哨召回猎鹰,在身后推着八寻,哒哒哒追了上去。

“你推着我干嘛,我自己会走……”

“你走太慢了!”

听着两人一个抱怨,一个理直气壮地回应,丰五郎挠了挠头发,本来还想关心一下身旁的小琴,但脑袋扭过去时,对方却早就跟上了八寻两人,两手一推,依葫芦画瓢,龙子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趔趄。

“小琴你——”

“呼呼,这叫报应不爽。”

“报应不爽!”

看着眼前那歪歪斜斜的“一字长蛇阵”,丰五郎抬到一半的手又放了下来,心情微妙,竟有一种自己被排斥了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

算了。

……

他们四个并没有刻意隐藏踪迹,没多久就被前头的两个人发现了,

志津没说什么,等于是默认几人可以跟着一起,井之助反而有些尴尬——不得不尴尬,刚刚丢了那么大一个人,被数落到头都抬不起来,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也就罢了,偏偏还当着一帮后辈的面,着实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

当然,这都是井之助自己认为的,实际上估计根本没人把他当成前辈看待,不过看破不揭破,这方面就由得他吧。

一路走来,几人顾及到井之助的颜面,就连说话最不过脑子的龙子都没有贸贸然出言打听,最后却是井之助自己先憋不住,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好像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太久,好不容易找到由头倾诉,自然要一吐为快。

但整件事情的起因与经过,其实在刚刚开打之前的三言两语之间,已经透露得差不多了。如今他絮絮叨叨补充的,皆是一些细枝末节,与其说是在向八寻几人解释,更像是在借此理清自己的满腹思绪。

“……我和志津都是孤儿,志津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我的话,老爹是在服军役的时候死在了战场上,那又是一场败仗,敌人的士兵顺势打了过来,就把我娘也掳走了……常有的事。村子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我一个小毛孩子,哪有什么办法,眼看就要饿死的时候,遇见了师父他老人家……

“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流派,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叫大浮流。据说几十年前开山的祖师和新当流的冢原卜传比试了一场,不敌被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师父他倒是挺厉害的,普通的山贼流匪都不是对手……先是捡了我回去,没两年又把志津带了回来,其他陆陆续续还有几个师兄弟,不过在师父死后就都散了。

“……有一天,我被师父派去出了趟远门,回来却正好看到志津与他老人家打斗,不是那种切磋喂招,是真正的生死之战……最后志津赢了一招,把师父砍翻在地,见我冲过去,急急忙忙翻墙跑了……地上流了很多血,他老人家很快就没气了。问寺庙的和尚借钱置办棺材,草草做了法事……原本以为事情这样就告一段落了,我正想着要去调查志津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没想到两个月后,师父的坟墓被人挖开了,连同棺材一起不知去向……”

脑子里的念头很乱,足足四年依旧无法理清,所以井之助在叙述时也有些颠三倒四,只能勉强根据上下文听出大概的意思。

八寻注意到他在解释的途中,走在最前面隔了一段距离的志津时不时停住脚步,欲言又止,似乎是打算解释什么,可最后还是按下了冲动,继续带路。

整件事或许别有隐情。

或许井之助自己也是这么觉得,才会听志津这么一说,就跟了过来,毫不担心是陷阱。

他不担心,看在这段交情的份上,八寻却免不了替他担忧。

不知道龙子和丰五郎是不是与她一样,也顾虑了这点,所以才会提议跟过来。若然其中真有阴谋,自己几个在场,总好过井之助孤立无援,闭目等死。

而如果那巫女真是为了解释过去的真相,他们在场,也能做个见证,后面倘若发生什么变故,不至于口说无凭。

这看起来好像是多管闲事,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可闲事与闲事之间并不能一概而论——井之助早前能拉着自己去到松下嘉兵卫家里,吃了几天大酱拌饭,那他如今遇到了麻烦,八寻便也不介意帮上一帮。

人的感情有浅有深,往深处需要时光的积淀,而即使浅如一宿一饭之恩,同样值得涌泉相报。

少女如此想着,握住拐杖,已经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但这剑最后还是没能拔出来。

只因志津带着井之助与他们四个“跟班”抵达的地方,没有十面埋伏,只有区区两个人。

其中一个还是八寻的熟人——

荒郊野地,又是一座简陋的草庐,外表破败,摇摇欲坠,好似一阵风一片雨就能轻易吹塌掉一般,让人心惊胆战。

志津夷然不惧,一马当先推门而入,八寻侧着耳朵,却早在进去之前就听出了屋中人的身份。

“老先生?”

里头的人正是万鬼斋。

回想起来,昨夜敲门之后就再没遇见过他,老人家是与她一同出门的,中途分开,此后不知道去了哪里,按照龙子的说法,他得知小琴与丰五郎失踪后,就去匆匆找人帮忙了。

原来他与这个叫志津的巫女是旧识。

八寻耸了耸鼻子,忽然又从屋子里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她若有所思,站在屋外,没有进去,只听着其他几人鱼贯而入,短暂的沉默后,蓦地传出了一声惊呼:“这是……师父不见了的棺材!”

果然……少女有些庆幸自己发现得早,否则站在外面都觉得难受了,要是进去还不得被熏得直接一个跟斗翻出来……鼻子太灵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使用烟雾弹的时候。

“你们几个都在……八寻丫头呢?”

“咦,对哦,人呢?”

万鬼斋一问,龙子他们面面相觑,少女在屋外捂着鼻子,扬声说道:“我在这呢——”

“你怎么在外面……哦,懂了。”万鬼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哈哈一笑,不再喊她进屋,转而看向井之助,“你们两个既然打过照面,应该也听志津丫头说过事情原委了吧?”

老人家在这方面倒是一视同仁,不管你是十五岁还是三十五,统统管人叫丫头。

“没有。”井之助茫然摇头。

“没有?”

万鬼斋一愣,看着巫女,意思是你怎么没跟他解释。

志津十分坦然地摊开双手:“我嫌麻烦,何况一事不烦二主,您老人家多受累。”

“你这丫头……”万鬼斋把眼一瞪,可惜他留的是短须,没能吹起来,气势上不免弱了几分。随后摆了摆手,“算了,一个两个都是这副模样,根本不懂得尊老爱老,人心不古也!”

如此这般唠叨了两句,他看着井之助目光一会儿看巫女,一会儿又看摆在屋内的棺材,整个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差不多要被话给活活憋死的模样,终于大发善心,不再卖关子,直接把手一指:“这口棺材,当初是你挑的?”

“是我。”井之助点头,四年前师父一死,其他师兄弟顿时做鸟兽散,借钱办法事全程都是他一个人跑下来的,印象深刻,没有道理记错。

“里面的人,也是你亲手放进去的?”万鬼斋又问。

“当然……老先生何出此言?”这种事情更不可能搞错了,井之助疑惑地看着老人,摸不清楚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后一个问题,这口棺材,是你四年前亲眼看着它埋进土里的?”

“当然……老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意思就是,你在撒谎。”

万鬼斋抹了抹自己如刀般的短须,开口便道。

“什……”

井之助脸色一变,一瞬间的愣神之后,整张脸肉眼可见地变红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发怒,却见万鬼斋指了指那口棺材:

“或者,是躺在里面的这副骨头在撒谎——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起码也已经死了十年以上。十多年前的尸骸,怎么可能是四年前才放进去的呢?”

……

第四十八章 盛唐之风

一具死了十多年的尸体,当然是不可能在四年前才进棺下葬,入土为安的。

所以万鬼斋这话说得没毛病,要么是井之助说了谎话,要么就是棺材里的这具白骨在撒谎——死人不会说谎,但有的时候,死亡本身,便是一个莫大的谎言。

“你说……什么?”

多年来坚信不疑的事实,突然被人全盘推翻,井之助脸色接连变化,整个人诡异地沉默着,眼神、神情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有疑,有怒,有惑,到得最后,只剩下一种不可置信的诧异。

那具棺木他看得分明,不可能有假,当初四面奔波,百般筹谋,感觉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曾经一拳砸在了棺材边缘,劣质的木头被砸碎了一角,碎屑刺进手里,半个月才好转……

那一角小小的缺口,一片发黑的血迹,正好端端留在原处。

“他……”

足足过了许久,井之助才抬起手指,起初是想指那口棺材,犹豫着又放下了,只在口中问道,“他是谁?”心中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却又不愿相信,不敢置信。

“他的左腿有伤,是利器所致。”万鬼斋并未正面回答,而是突然说了一句看似全不相干的话。

但这句话落在井之助耳中时,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的师父,正是一个瘸子。

据说是年轻时与人比斗,被一刀劈成重伤,每到阴雨天气,师父他老人家都会疼得辗转反侧,连连哀叹,无法入睡。

“也就是说……”

当然,单单这一个证据,还不足以彻底证实井之助心中那个荒谬不经的猜想,可他扭头望了一眼志津,魁伟数年的同门师妹,正用一种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这目光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井之助本已来到嘴边的否定与质疑,蓦地又咽了回去。

压在心头已有四年之久的疑问,在此时此刻,也终于有了答案。

“师父他老人家……其实早在十年……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已经……”

他嘴唇翕动着,最后那个死字始终没能吐出来,随后语调倏然高亢,“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这几年间那个与我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的人,又是谁!”

“这就是我一直在调查的事情。”

志津轻轻叹了口气,“当初我偶然发现了‘师父’的古怪之处,心生疑虑,前去对质,却不料对方突然翻脸,无奈之下,只能与他打了起来……当时心慌意乱,没怎么留意细节,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我砍下去的那一刀,应该不足以致命。”

“可师……他当时确实已经死了!”井之助反驳。

“你可听过唐国的假死龟息之法?”巫女反问,“传闻数百年前,有个叫陈抟的隐士最擅此道,甚至能够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连睡数年不醒,连心跳也一并停止,旁人观之与死无异。天竺与阿刺伯据说也有类似的奇术,既然如此,就算这个国家有人习得,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龟息法……”

“所以我这几年来往各地,不断向人询问打听,有没有什么善于乔装易容,同时又精通假死之术的人物……直到去年年末,机缘巧合之下与武田家的透波众扯上了关系,这才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个新的情报:十五年前,当时的透波众头领突然下落不明,而他所擅长的,正是假死奇法,以及变幻之术。”

志津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尤其她还在“十五年前”几个字上面刻意加重语气,意思不言自明。

不知不觉间,井之助已经握紧了双拳。

“那个家伙……叫什么名字?”

“神无。但比起这个本名,他的另一个名号要更加广为人知——”

志津忽然将视线转向屋外,透过虚掩的房门,落在了正倾耳细听的八寻身上。

如同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少女偏了偏脑袋。

“天沼独乐。”

巫女道出了这个名字。

井之助表情一动:“天沼独乐……我听说过他,好像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三个大盗贼之一?”

“不错。伊贺出身的忍侠天枫吾郎,遭北条家放逐的野武士天智正行,以及来历成谜的信浓浪人天沼独乐……这三位曾经可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如今的话,其中两人已死,天沼独乐也早就失踪,连带着他们窃取的诸多宝物,也跟着一同销声匿迹,其中不乏价值连城的珍宝。如果天沼独乐还活在世上,光是随便拿出其中一样东西,就足以舒舒服服过完后半辈子。除非……”

“除非什么?”见她又在卖关子,井之助忍不住追问道。

然而志津并未立即说下去,只是静静望着屋外的少女,那视线与阳光一同,照落在后者身上。

八寻一言不发,心里却已经明白过来,对方不仅仅是在跟井之助解释,这段话同时也是对她说的。天沼独乐,一个擅长易容的神秘人,又恰恰是她父亲的旧友,这番旁敲侧击想要表达什么,自是昭然若揭。

“除非,那些宝物并不在天沼独乐手上。”

不等巫女解释,她已提高音量,加入到了两人的交谈之中。

倒是原本的主角之一,井之助显得有些一头雾水,来回看向屋里屋外的两个人,搞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志津爽朗地一笑:“一点就通,当真聪明。既然这样,接下来的话我应该也不必说了吧。”

“但志津小姐,你要明白,我不可能完全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八寻微微皱着眉毛。

“当然,你尽可以用你的方法去求证,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与虎谋皮,总是要万分谨慎。”

说完这些,志津话锋一转,“而且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提醒,如今的骏河混乱非常,据我所知,不光是甲斐的透波众,东面风魔忍军的头领,关东的高手,还有越后的轩辕众都已经有人过来了,人多口杂,心思各异,难免出现火中取栗的蠢蛋。尤其你的身份摆在这里,就算被谁盯上也很正常,凡事小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