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4章

“金玉良言，受教了。”

少女低头致谢。

志津却笑着摆了摆手：“可不敢说教，方便的话，就权当是我卖给你一个人情吧。之后若遇到什么我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说不得还要请你帮忙。”

“你们在说什么？”井之助左看右看，脑袋顶上几乎都要蹦出一个问号了。

万鬼斋见状撇了撇嘴，骂了一声“蠢货”，拉着从头到尾如听天书的丰五郎，与压根没在听两个人玩得正开心的小琴与龙子，出了草屋，又把房门关上了。最后留下一句：“该我说的我都说了，不该我说的，老夫也不越俎代疱，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两个自己慢慢来，咱们就先走了。”

“哎？”

屋内传来井之助的声音，随后又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一样，戛然而止。

“尤其是你——八寻丫头，你耳朵最灵，赶紧走快两步，别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晚上做噩梦。”

万鬼斋咕哝着，一巴掌拍在八寻肩上，把她整个人拍得一歪，随后就这样直接把人拖走了。

……

第二天，风平浪静。

那个假冒的“天枫吾郎”也好，巫女志津也罢，都没有再出现在八寻面前，倒是井之助天蒙蒙亮的时候，扶着腰，黑着脸，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宿屋，不等其他人调侃，已经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脸色虽然黑如焦炭，眉头却是舒展开来的。

小琴不知道去哪里了，少女打听了一下，才得知是早早就被万鬼斋带了出去，没说具体做什么，但老人家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的，便也不太担心。

丰五郎得知了自己被人设计一路的原因之后，整个人都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平时会安慰的两个人，小琴与井之助都不在身边，他于是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从早到晚，不吃不喝，抱着自己的爱刀，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各怀心事，好像只有龙子大人一如既往，心胸宽广，什么都没往里装。

一大清早，吃过了宿屋提供的早饭之后——顺带一提，她今天“浅尝辄止”，只吞了大约三人份的饭菜，似乎是发现盘缠越来越少，只好开始克制——龙子就搬了个蒲团过来，盘腿坐着，一本正经地打量着八寻，也不说话，好像能从她脸上看出一朵花儿似的。

“龙子大人有何见教？”最后实在被盯得受不了，原本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少女无奈问道。

“你是谁？”龙子问道。

“八寻。”

“我知道。”

“知道还问？”

“那个叫志津的巫女说你的身份不一般。”她终于抛出了正题。

“……我是天枫吾郎的女儿。”

“哦。”

本来以为说完这句就能解答对方的疑惑，谁知龙子摩挲着下巴，煞有其事地想了半天，最后独自点点头，像是得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结论，“天枫吾郎……没听过。”

“唔姆……”少女呆了呆。

见她这副表情，龙子反而更加疑惑，“我应该听过吗？”

“倒也不是……”这个问题让八寻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昨天志津小姐不是提到过一次么？”

“有吗？我没印象耶。”

龙子随意地抓了抓头发，又用手撑着膝盖，身子歪歪斜斜地坐着。

虽然是一位长相标致的妙龄少女，她的言行举止却十足十像个不修边幅的大汉，不过搭配着身上那件奇妙的异国服饰，又让这些动作莫名显出了一种英姿飒爽。

可能是因为她做得特别自然，反倒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算了，不重要。八寻，你要是有什么心事想说的，都可以跟我聊一聊。”

她微微往前倾，一双大眼睛闪啊闪的，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女，“我看那个甜瓜脑袋也是和你差不多的表情，一般这种时候就是心里放了什么烦恼，自己一个人解不开，这种时候找人倾诉一下，哪怕只是聊聊天都会舒服很多——反正爷爷是这么说的。”

“你去找过他了？”八寻想了想，好像今天没听见他们两个聊天啊，何况从早上这位就凑了过来，好像也没有时间去开导丰五郎。

“没有。”龙子理所当然地摇摇头，“我对他又不感兴趣，为什么要去找他？”

“意思是你对我感兴趣？”

“对。”

她回答得毫不犹豫，让问出这句话的八寻自己忍不住尴尬了起来。

下一秒，龙子却得寸进尺，把一根手指递了过来，往她脸颊上轻轻戳着：“你长得很好看，小小一只，就跟上野那边卖的偶人节娃娃一样，我一看就喜欢上了。就是有点太瘦……要不然你跟我回去吧？我可以让你每顿饭都吃得饱饱的，很快就能变得圆滚滚，胖乎乎，比现在更可爱，冬天抱着也更暖和。”

“别的先不提，我可不想变得圆滚滚，胖乎乎。”少女伸手去挡她的手指。

“为什么？人和动物一样，都是吃饱了才会变胖，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吃饱肚子更幸福的事情了。母亲大人就是胖胖的，看起来特别让人安心……可惜我和她不同，怎么吃都吃不胖，你看这胳膊，细细的，捏起来一点都不舒服……哦你看不到，那就摸吧。”

龙子指尖一转，绕过了少女阻挡的手掌，又戳了两下脸颊，随后半强行抓起八寻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来，你摸摸看——是不是很细很瘦？要是能变成蛤蟆大叔那样就好了……”

如此说着，她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

八寻稍微想象了一下心宽体胖的龙子……其实想象不太出来，毕竟她也不知道井之助具体是长什么模样，然而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了某个魔人布欧的形象，一时差点呛到。

这审美倒是很有盛唐之风啊……

“还是算了，算了。”

见她再次拒绝，龙子也没有继续强求，很遗憾地放弃了她那个“圆滚滚八寻养成计划”，停了一停，忽的又问，“所以你有什么烦恼吗？”

却是将已经跑到爪哇国的话题猛然又扯了回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八寻也算是稍微摸清了龙子大人的性格，一言以蔽之就是天马行空，跳脱无比，很少见她像这样执着于同一个话题，于是抿了抿嘴角，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吐出来一个“我……”字。

她在烦恼吗？

答案是肯定的，可若是说到具体在烦恼什么，好像一下子又得不出某个确切的结论。

志津的那番话意思很明显，无非就是在暗指假扮天枫吾郎的那人，其实便是天沼独乐——透波众原首领神无，很有可能也是当初杀了她和井之助恩师的凶手。

杀人本身并不稀奇，但在那之后，对方居然以死者的身份，与志津、井之助，以及其他弟子门生朝夕相处了十多年之久，除了志津之外，其他人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以至于井之助一直将志津当做杀师仇人，辗转追了她足足四年。

光是想象一下那种情景，身边某个亲近之人一夜之间突然被别人假冒替代，而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让人分不清孰假孰真。

这已经远远不是一般的易容把戏了，简直就是聊斋里的画皮之鬼，让人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

不寒而栗。

而志津还说，天沼独乐失踪多时，重现世间，很有可能是为了寻找当年那些下落不明的宝物，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八寻看清对方人品低劣，进而袖手旁观，不要妨碍她的复仇。

杀师之仇，自然非报不可。

可这毕竟只是志津的一面之词。

她与那个假的“天枫吾郎”已经见过一面了，对方并没有顶着自己父亲的名义做事，而是一开始便开诚布公——至少表面如此——表现出了亲切友好的态度，这份亲切，是真，是假？

一时难下定论。

只是说实话，这些事情虽然麻烦，却不至于真正让八寻感到苦恼，毕竟她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是过来确定一下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在得知骏河这个天枫吾郎是旁人假扮的之后，其余的事情，其实都不重要。

她对那些所谓价值连城的宝物并没有什么兴趣，井之助与志津的杀师之仇，以及疑似天沼独乐的那个假扮之人，与自己都没有特别密切的关系，可以帮忙，可以插手，但归根结底，其实皆是别人的事情。

她就像坐在舞台之下的观众，可能会被台上的表演者邀请上去配合一些节目，但终究不是台上的一员。

这些事情，只是一只钩子，将那些过去很久不曾想起的东西，又从记忆深处勾了起来——自从听到天枫吾郎这个名字之后，从远江到骏河，八寻一直都在回忆着。

从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到九岁跌跌撞撞，昏昏沉沉地坠下悬崖，明明是想要永远不再想起的时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却，在穿越者的“金手指”面前，所谓遗忘，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无法忘记，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来，那些哭声，笑声，惨叫声，求饶声，身上那种洗不掉的黏腻触感，火焰舔舐的噼啪声响，滚烫的山风……那个漫长的夜晚。

“……可当年那三个惊世大盗，天沼独乐早早就消失无踪，天枫吾郎也在五年前被人所杀，连带着天枫一族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一夜间被仇家杀得干干净净……”

忍者的孩子从三岁开始接受训练，到十二岁时便算是正式出师，从此可以去执行那些残酷凶险的任务，用性命换取微薄的报酬养家糊口。

但其实用不了这么久，在伊贺甲贺这种地方，大概九岁十岁的孩子，就已经知道怎么杀人了……

“我……”

八寻低着头，摊开掌心，她眼前照旧是一片黑暗，所以也看不清自己的手现在究竟是什么颜色，是洁白……抑或鲜红。

脑袋又开始疼起来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正想抬手去揉……手突然被用力抓住！

“呀！”

少女如同惊弓之鸟般，一下子跳了起来，往后缩去。

“这么大反应干嘛？”

数秒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此时抓住自己手掌的那只手柔软而温暖，明显是一只属于活人的手。仰起脸时，隔着那片永远不变的黑暗帷幕，好似能感觉到龙子混合着诧异与嫌弃的目光。

“看你把眉头都皱到快能夹死蚊子了，不想说就别说，来，我带你去喝花酒。”

“……啊？”

慢了一拍的，八寻终于理解了龙子这句话的意思，微微张大了嘴，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直到刚刚为止的苦恼也好，纠结也罢，顿时都被吓到了九霄云外。

她稍一迟疑，脸上露出三分欲推，三分还拒：“这这这，这不好吧……天还亮着呢。”有心想要拒绝，所幸……可惜在力气上，一米四的小矮子始终比不过开弓拉箭的龙子，一下就被拽了起来。

踉踉跄跄往门外走了两步，又是一停，只听龙子问道：“就是白天才好啊……怎么，你更喜欢赏夜樱？说起来前天也是，大晚上不睡觉，跑出去坐在樱花树下一整夜——挺风雅的嘛！”

“夜……樱？你不是说，去喝那个啥，啥啥啥酒么？”

少女眉头一皱，意识到情况可能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是啊，喝花酒嘛，不就是一边赏花一边喝酒，有什么问题吗？”龙子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冒昧一问，是谁这么告诉你的？”

“父亲大人呀。他之前约了人去喝花酒，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就这样告诉我了……难道还有别的意思？”看到少女这副态度，哪怕大大咧咧如龙子大人，终于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若有所思：“等回家之后我再去问一下爷爷和母亲大人好了。”

“……”

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八寻在心里默默合掌，替这位素未逢面的风雅之士默哀了三秒钟，希望经此一堑，他能够学聪明一点，别再拿这种瞎话骗自家的女儿了。

……

第四十九章 龙生九子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

她被龙子半推半就拽出宿屋之后，两人随即到附近的酒馆买了几樽浊酒，又要了些盐煮的豆子和鱿鱼干，这类海产小吃在东海道一带卖得还算便宜，若是到了北边山里的信浓甲斐，则摇身一变，成为只有上等人才能享用的珍稀佳肴了。

好比岭南的荔枝，被流放的东坡居士都可以轻轻松松日啖三百颗，但身份尊贵如杨贵妃，想吃的话却需要随从马不停蹄一路奔波绝尘，荔枝还是那颗荔枝，区别只在地利天时。

“有时候觉得……像这样当个浪人也挺好的。”

膝盖卷在树下铺好，嫣红的樱花随风摇晃，龙子忙碌着将酒樽、酒盏和几种下酒的零嘴一字摆开，八寻坐在旁边，想要帮忙，又被她一伸手按了回去，还顺便朝嘴里塞了一把蚕豆：“好好待着，别添乱。”

得，这时候却想起她是个瞎的了。

少女撇了撇嘴，又把豆子吐在掌心里，重新一粒一粒捡着吃。

不知道是火候问题还是骏河人就喜欢这么吃，这蚕豆与她在远江时吃的不同，煮得又软又烂，没什么嚼头，吃完只有淡淡的咸味留在舌尖，确实让人想来一口酒。

酒也是当地的土酒。

原本按照传统，日本过去的酿酒业大都集中在近畿周近，不仅是商人市座，由寺院酿造出售的僧坊酒也是一大名产，尤其是比叡山的大和尚们，更是从室町幕府处拿到了酒类的独家销售权，几乎垄断了这一行业，大赚特赚。

但随着战国乱世到来，各地群雄纷纷崛起，割据土地各统一方，原本以京都为主的酿酒业便也开始在各国之间流传开来，比如甲贺的菊酒、河内的平野酒、伊豆的红川酒、博多的练贯酒等等，都是地方酒中有名有号的代表。

虽然利益受损的京都商人与僧侣对此大为光火，却也做不了什么——毕竟连幕府将军自己都三天两头被人撵出京都四处逃命，何况是将军给出的垄断许可呢？说好听一点，就是一张擦嘴用的废纸，没人理会。

而骏河作为今川家的大本营，人称“小京都”的风流之地，在饮食文化上自然不落人后，光是能说得出名头的地方酒就有不下五种，琳琅满目，各擅胜场……

可惜与八寻无关。

等到龙子做好“喝花酒”的准备，先替她斟了浅浅一盏，少女双手捧着，抿了一小口，微微一愣，又伸舌头舔了一下。

“味道如何？”见她这般表现，龙子有些好奇地问道。

“怎么说呢……这店家实在很有良心。”

“哦？”

“明明这家卖的是水，居然还能尝出一丁点的酒味，良心，太良心了。”八寻一本正经地说道。

龙子闻言呆了一呆，突然凑近，就着八寻手里的酒碟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也跟着点头：“确实，掺水的酒常见，像这种掺了酒的水倒是很少喝到，这下咱们赚到大便宜了。”

“可不是嘛……话说，你自己没有吗，为什么要喝我的？”

“谁说这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会不会答应你。”

“耍赖可不是君子所为。”

“反正我又不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