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5章

“不是君子，那是什么？”

“龙子啊。”

没有太多营养的闲聊间，八寻不知不觉又喝了两三盏酒，换做平时，以她的杂鱼酒量，这时候多半已经开始有点飘飘然了，可她此刻却是脸不红心不跳，依稀竟找回了上辈子对着瓶口吹啤酒的那种豪爽气概。

连她都这样了，龙子这种真正的酒豪更不用说，转眼就丢开了酒碟，直接往嘴里倒了两樽，还是觉得不太过瘾，最后索性喝都不喝了，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个比脸还大的特制饭团——出门前请宿屋老板娘帮忙捏的——就着鱿鱼干，左右开弓，嗷呜嗷呜吃了起来。

一般想要描述某个人吃相特别“豪迈”的话，往往会用饿死鬼来形容，但听着龙子这干饭的动静，八寻只觉得饿死鬼这个比喻还是太保守了，活脱脱就是一个钟馗，遇到鬼都能蘸着大酱一口一口生吃了的那种。

恐怖如斯！

在这个人均吃不饱饭，德川家康当了征夷大将军之后都只是拿米饭就腌萝卜干的时代，到底得是丰裕到何等程度的家庭，才能养得起这种大胃王……但凡对方生在伊贺，绝对活不过三年。

“话说回来，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做个浪人也挺好。”

“哦。”八寻恍然笑道，“因为你想呀，治部大辅、幕府将军，这些名头听起来固然是威风凛凛，却肯定不敢像我们这样优哉游哉坐在树下，赏花喝酒吃饭团，对吧？”

“有道理。他们虽然得到了权势，却因此失去了自由——”龙子点点头，又问，“如果让你选的话，你是想当浪人，还是想当公方殿下？”公方即是时人对于幕府将军的敬称。

“当然是公方殿下了。”少女立刻答道。

龙子哈哈一笑，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她居然已经把那个脸大的饭团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子，转过身来，十分自然地躺了下去——吃饱就躺本身没什么，但她这个动作做出来，八寻动作却是一僵。

“龙子小……”

“龙子大人。”

“好吧，龙子大人。”她僵硬地低下头，“你在做什么？”

“看就知道了啊，吃饱了，躺着消一消食。”龙子一面说话，一面还很惬意地拍了拍肚皮。

“那你……为什么要躺在我的腿上？”

“因为这里没枕头。”

龙子这句话说得太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八寻有那么一瞬间都被唬住了，对哦，因为这里没有枕头，所以拿她的大腿当枕头好像大概也许应该……也挺合理的？

合理个头！

“……给我下来！”

她抬手去敲，龙子笑着翻了个身，骨碌碌滚了出去，忽的又一跃而起，重新坐下，伸手揽住少女的肩膀，把人半强行地拉了过来，一转攻势，这回却换成是让八寻躺在了她的身上。

“这样呢？”

八寻整个人都僵住了。

有心想要弹起来，奈何肩头一直被人按着，不算用力，却莫名其妙地挣脱不开。

一呼一吸间，鼻尖原本淡淡的樱花清香，渐渐被另一种味道所取代——很可惜不是传说中女孩儿的体香，而是酒气混合着麦饭，还带着一点鱿鱼干的味道……说实话，还挺有食欲的。

“你这样会不会……太亲昵了一点？”她嘀咕着，放弃了挣扎。

“有吗？”龙子似乎歪了歪头。

“有。”

“哦。”

“所以快放我起来。”

“为什么？”

和龙子说话时常会有一种鬼打墙的感觉。八寻叹了口气：“因为这样会显得我们很亲昵……”

“恩，这句话你刚刚说过了，然后呢？”

“让别人看到了会不太好……”

“为什么？”

话题又兜了回来。

就在少女有些无语之际，突然听见龙子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八寻你啊，明明自己看不到别人，却这么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真奇怪。”

“……”

她独自哈哈笑了一会，发现八寻始终沉默不语，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咦，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得对……对极了。”

八寻轻声答道，随后放松了全身上下紧绷的力道，不再拘泥那些有的没的，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对方的大腿上。

虽然龙子提到过自己怎么吃都吃不胖，可真正触碰到才发现，她其实还是挺丰腴的——这里的丰腴指的并非是那种两三百斤的重量级选手，而是匀称的体态，与她不同，充满了健康的活力，丰神绰约，娇艳动人。

当然，前提是她别开口。

过得片刻，又换了个姿势，仰面朝天，有一片花瓣飘飘摇摇被风吹落，落在了她的头发间，又被龙子轻轻摘走。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谁都没有出声说话，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任凭风吹啊吹，白云舒卷，蓝天悠然。

“真是好天气。”

某一刻，龙子轻声笑道。

她好似也在仰头看着天空，比起平时那种跳脱欢快的语气，此时的这句话，听起来却莫名给人以另一种奇妙的感觉。

“八寻，你的眼睛是天生就这样，还是后来生病害的？”

“是天生的。”

“这样……太可惜了。”她叹了口气，“真想让你也看一看这片蓝色的天空，漂亮极了。”

“不可惜，天空的话，我曾经在梦里见过的。”八寻答道。

“梦里？”

像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其他人听了多半只会一笑置之，龙子却仿佛真的相信了一般，连声音都变得高兴了起来：“那就好，这样我们就又多了一样可以分享的东西了……不过果然还是很可惜。”

说到最后，蓦地又是一声叹息。

“这次又是为什么？”

“就算你在梦里见过蓝天白云，见过其他很多东西，但肯定有一样东西，是你绝对不曾见过的。”

“什么东西？”

“当然是龙子大人绝美的容颜了！”

“额……”

这天真没法聊了。

偏偏龙子好像还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为她感到可惜一般：“要是我能出现在你的梦里就好了。要不然等我回家问一问爷爷，看他知不知道入梦的方法……”

甚至煞有其事地思考了起来。

“倒也不必……”八寻欲言又止，总觉得对方的病情再这样恶化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化身水仙投湖自尽，为了及时挽救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她急忙转变了话题，“你的爷爷……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人？”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别看两人现在已经是可以互相膝枕的关系了——虽然她有七成都是被强迫的——但终归只认识了短短数日，贸贸然打听家庭底细，很有可能惹得对方翻脸，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也难免留下芥蒂。

“算了，刚才的问题当我没问……”她正想补救，却听龙子疑惑地反问道，“为什么要当做没问？这个问题有什么问题吗？”

“好像……没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那为什么要当做没问这个问题？”

这连番追问，把八寻都问得有些发蒙了。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正主都不介意，她又有什么好顾虑的？当即轻轻笑了一声：“有道理，那我就再问一次，你的爷爷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吧？”

“恩，这个嘛……”

原以为龙子会毫不犹豫地作答，谁知她摸着下巴，却陷入了沉思当中。

一只鸟儿叽叽喳喳地从两人头顶飞过，又有几片樱花飘了下来。

“我也不太清楚爷爷到底算不算了不起的人物，反正听别人说是挺厉害的，以前好像还是个特别厉害的剑豪……可从小到大，我一次都没见过他用剑。父亲大人倒是每天都在练剑，还说想要让我也一起练，不过我拒绝了。”

“拒绝了？”

“对。父亲大人的剑术，怎么说呢，太凶了，感觉就不适合我。”龙子摇了摇头，“后来他又找了其他几个大叔过来，据说都是什么什么流派的成名高手，问我想跟哪个学习，但最后我一个都没看中，反而喜欢上了射箭和放鹰，还嚷嚷着什么近身搏杀哪有远远一箭来得安全……把父亲大人气得不轻，撸起袖子就想打我一顿，不过被爷爷拦住了。”

“爷爷那个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她左手的拳头在右手掌心上砸了一下，“‘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她既然无心学剑，那不如就遂了她意，专心习练骑射之道，日后同样能成大器’，说服了父亲大人之后，就延请了好几位老师傅过来，教我射箭。就连龙子这个名字，也是那次之后爷爷亲自提议帮我改的。”

“你确实很有天赋。”

回想起对方那神妙的箭术，惊弦一响，箭出人扑，这一手本事即使拿到战场之上，同样足以技压三军，八寻真心诚意地称赞道。

龙子十分得意：“对吧对吧，爷爷他也是这么夸我的——”她顿了一顿，特意清了清嗓子，好似是为了更好模仿当时的口吻，“嗯哼，‘小龙子，你在射艺之上虽有天赋，却也不可因此懈怠自大。你可知道箭术的极致是什么？’”

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八寻等了又等，也没等到下一句，她自己也有些好奇，不由催促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该你回答了啊。”龙子眨巴眨巴眼睛。

“我回答……”八寻一呆，“你不是在模仿你爷爷吗？”

“是在模仿没错，所以现在是爷爷在问你。”

“好吧。”逐渐习惯了龙子这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少女不再纠结，转念一想，“箭箭相及？”提到历史上有名的神射手，无非就是翻来覆去那几样典故，姑且先说了其中一个试试。

“不对不对。”龙子摇头晃脑，操着一口老气横秋的腔调，显然又是在模仿她的爷爷，“‘箭箭相及，后箭中前矢，虽然听着神妙，其实只是占了一个快字，不算极致。’”

“那……射石饮羽，七札俱穿？”

这两个都是养由基的典故，前者一箭射中巨石，连箭羽都没进了石头之中，后者则是一箭连续洞穿七层革甲，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八寻如此问道，却听龙子依旧摇头：“‘射石穿札，是箭艺精湛，弓力过人，但本质上仍是一腔蛮勇，当不得极致。’”

这应该也是她爷爷的原话。

“辕门射戟，百步穿杨？”八寻再问。

“‘准则准尔，依旧是有形之箭。’”龙子再答。只是每一次回答，她的语气都明显变得更加愉快，说完这句，忽的笑道，“咱们两个真是心有灵犀，连举的例子都是一模一样！”

“真的？”

“那还有假。”

“唔……这样的话，应该就是——”几次问答之间，八寻对于龙子爷爷想要的那个答案，多少也有了一点底，正要开口，龙子却更早一步，拿手指堵住了她的嘴：“嘘！我当时没答上来，你不准回答，乖乖听我说正确答案！”

见八寻同意了，她这才放开手，随后又咳嗽了一声，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天下箭术名家虽多，但要说到真正能称得上极致的，唯有千年以前，伯昏无人的不射之射。’，怎么样，没猜到吧？”

“其实我……”

“快说你没猜到！”

“……哇，原来是《庄子外篇》里的不射之射，真意外，完全猜不到哦——”八寻面无表情地感叹道。

但这种程度的反应似乎已经足够让龙子心满意足了，她哼哼了两声，挺起胸口：“爷爷他还说，‘龙子你在此道上有着不错的天资，再加上心思单纯，没心没肺，只要继续刻苦用功，说不定总有一天能够触及到传说中无心之射的境界’，要我以当年的伯昏无人为目标。这趟出门，也是为了开阔眼界，磨砺自己的实力，早一步领悟传说中的不射之射！”

“原来……如此。”

听完了龙子的这一大段自我介绍，八寻只觉得好像有鱼刺卡在了喉咙里，千言万语，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管怎么想，没心没肺和无心之射都不是一回事吧！

天知道这个傻姑娘是怎么被自己一家子长辈忽悠瘸的，本来以为“喝花酒”的误会就够离谱了，不曾想原来还有高手。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好了，我已经回答完你的问题了，现在到你了。”

就在这时，龙子忽的话锋一转，很自然地抛出了新的问题，“八寻，你的父亲，那个天枫吾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

八寻这才发现，自己早就一脚踏进了对方的陷阱之中。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啊……

……

第五十章 回忆杀

“龙子大人，你……”

“怎么了？”

就算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八寻也能在脑海中想象出一张得意洋洋的笑脸。

原本以为这个话题在宿屋就已经揭过去了，不曾想兜兜转转，最后居然又绕了回来——主要还是没料到龙子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会耍心机，她刚刚只随意问了一句，对方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讲了一大堆。

既然如此，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轮到对方发问的时候，自己若是不说些什么，难免有点说不过去。

况且……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的父亲……”

少女小声嘀咕着，陷入沉思，龙子见状也不催促，甚至连目光也不看她，扭过头去，望着四周飘舞的樱花，脸上是不同于平时的安静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