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她对这个话题本身没什么兴趣,纯粹是见不得别人欲言又止罢了。
……
记忆像是一条宽广无边的大河,八寻逆流而上,追溯着那些有意无意间,留在脑海深处的种种光景。
河流的起点,即是前世的终点,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一阵措不及防的剧痛,意识在猛烈的困倦中逐渐沉没下去,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异国他乡,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无论把眼睛睁得多大,眼前依旧是一片无光的黑夜,身体不知为何无法自由活动,挥舞的手脚变短了太多,在惊慌中喊叫出来的声音,也是宛如婴儿般苍白无力的啼哭。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多半是穿越了。
穿越成了一个婴儿,周围时不时有人说话,有人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有人往他嘴里塞了点甜甜的液体,咕咚咕咚喝掉……稍微恢复了点精神,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发现根本听不懂周围那些人都在叽里呱啦说什么,听着有点像是日语,却又与前世的动画电影电视剧大相径庭。
更多的人走来走去,踏踏踏的脚步声,远处马匹奔跑的声音,呐喊声,惨叫声……
耳朵好痛……
好像有某种温温热热的东西沿着耳朵流了出来,两耳嗡嗡作响,原本清晰的声音也像是罩上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然后又是一段昏昏沉沉的时光,因为看不到东西,对于周遭的一切因此也都没有多少实感,自从耳朵疼了一次后,能够听到的东西也变少了很多,每天净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常常觉得这只是一场离奇的大梦,临死前光怪陆离的走马灯。真正的自己如今正在医院里接受急救,等医生们什么时候把他这条小命救回来,眼前也就亮起来了……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这场梦仍未结束。
非但如此,随着梦与“现实”的边界不断崩塌,他逐渐意识到,即使这真的是一场梦,只要一刻还没醒来,一刻也只能效仿庄周,高高兴兴当一只酒醉的蝴蝶。于是他变成了她,从二十一世纪的沿海奔三小青年,变成了一个伊贺乡下的小瞎子。
第三年的时候,被带去了一处很大的庭院,旁边有很多年龄相近的孩子,有男有女,放在前世应该还是在上小学幼儿园的年龄,此刻却在专心致志学习杀人的手段。
耳不聪,目不明,身子骨弱不禁风,再加上各种反应也往往慢人一拍,导致她不仅完全跟不上课程进度,更被其他人合伙排斥嘲笑,几乎每一天下来都是遍体鳞伤,满心沮丧,唯有将一切当成是梦,这才咬牙坚持了下来。
一晃又是六年。
只有岁数一天天增加,身高体重却不见有多少进步,依旧是瘦瘦小小的一只,姐姐见了心疼,隔三差五从楯冈回娘家时,总是会带点东西回来投喂她:“来,小不点,多吃一点……像你这体格,以后怕是连孩子都生不了。”
“我……不生孩子。”她摇头。
“又在说傻话,等你将来嫁了别人,早晚是要生的。”
“也不嫁人……”
“不嫁人?”
“不嫁……”
“那就头疼了。”姐姐托着脸颊,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现在吃得少倒是没关系,等以后长大了我一个人可养不起你。”
“那就……换我养你……”
“傻丫头,我可不用你养,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如此说着,姐姐伸手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擦了擦嘴边粘上的米粒,语气听起来有些高兴,还把脸凑了过来,让她去摸,发现嘴角也是翘着的。
可惜姐姐不是一直都在家。
这个时代的人们寿命普遍不长,所以男子到了十四五岁便算成年,武士家的孩子更是不乏十二三岁就跟着家长上战场打仗的,女子出嫁同样也早,她姐姐今年十六岁,连孩子都有了两个,虽然不是恋爱成婚,婚姻倒也称得上幸福圆满。
世道如此艰辛,需要有人扶持着一同前进,所以姐姐时不时就劝她几句,她固执不听,内心深处,未尝不是想要以这种方式稍微反抗一下这个不讲道理的世界——除此之外,她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两个月后,离家多时的父亲负伤而归,母亲惊慌失措,急急忙忙将姐姐从楯冈的夫家喊了回来,兄妹三人守在父亲身旁,那男人在子女面前一向沉默寡言,临死之际依然如此,与妻子小声交代了几句话之后,就将三个孩子喊到面前,颤颤巍巍抬起手,依次在他们三人的手背上拍了几下。
然后就断气了。
人死得突然,她却更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母亲没有找人帮忙置办法事,而是第一时间就急急忙忙回房收拾了行李,拉着她打算先去姐姐的丈夫那里避一避,不知道具体避的是谁,是天枫吾郎原本的仇家,亦或是夫妻两人早就洞穿了族中恶徒的心思……
她没有问,也来不及问。无论如何,在这种场合小孩子是没有发言权的,被母亲拉着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她又被丢到了姐姐怀里,可能是觉得她会悲伤害怕,姐姐一直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后背,嘴里一遍遍地说着:“小不点不怕,不怕,会没事的……”
却有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她的肩上,流过脖颈,最后钻进了打满补丁的旧衣衫。
很痒,但她忍耐着一动不动。比起自己,姐姐明显更加伤心……是啊,父亲刚刚就在面前死了,肯定会伤心哭泣的——但自己为什么没有哭呢?她用手碰了碰自己的眼角,一点都没湿。
是因为眼睛坏掉了,所以才掉不出眼泪吗?
这么想着,心里不禁有些茫然,又隔着那淡淡的“薄纱”,听见母亲嘱咐大哥出门查探一下情况,若是平安无事,就等天黑之后出发、大哥应了声是,又走过来来,拍了拍姐姐的肩头,没有说话。
等到走出几步,突然又折返回来,蹲在她的面前。
片刻之后,才听见青年用一种复杂的语气说道:“明明父亲大人死了,你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啊。果然是个怪人。”
“你在这放什么狗屁!快滚,滚!”
她自己还没生气,反倒是姐姐先勃然大怒,露出了平时绝不会在她面前显示出的姿态,嘴里骂着,一脚就踹了过去,大哥哈的笑了一声,闪开攻击,大步走开了。
“别听那家伙胡说八道!”姐姐余怒未消,拉着她不停念叨,“又不是只有嚎啕大哭才是孝子,我知道小不点你肯定也很伤心……他这家伙就是嘴特别贱,下次要是他再这样跟你说话,直接一脚踢过去就好,知道了吗?”
“哦……”
她愣愣地点着头,没说什么。
“真是的,还是老样子呆头呆脑,这样过几年可是嫁不出去,没人要的……”姐姐一如既往地笑着,可语气中仍留着微微的哭腔,捏了捏她的脸颊,过得一会,她偏了偏头。
“我不嫁人的……”小声说道。
“不嫁人,那等你长大了,就过来姐姐这边住好不好?我回头跟道顺商量商量,以后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你……还是说咱们的小不点更想要一个女儿?”
“我……”
她讷讷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脑子里仿佛飘着一片雾,思绪转动间,最后只是小声说了声“好”。
“我问了你两个问题,光一个‘好’字可回答不完。是过几年搬过来跟姐姐住好,还是到时候过继一个女儿给你比较好?”姐姐追问,她又呆了一阵,缓缓地点了点头。
“都好……”
想必姐姐对她的这种反应也有些傻眼,怔了一怔,才笑着叹气:“真是个小呆子……那就这样说定了,带上母亲大人,咱们三个互相帮衬着高高兴兴过日子。至于那个嘴贱的家伙,谁爱管谁管,我反正是不理——”
话音未落。
有什么东西,被人从屋外猛地抛了进来。
那好像是一颗圆球,落地之后又骨碌碌滚了一段路,恰好停在她脚边,带着些微的好奇,她想伸手去碰,下一秒却猛地被姐姐拉开。能够清楚感觉到拽住她的那只手在发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随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她一下子呆在了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姐姐在大声喊着让母亲出来,没有回话,过得片刻,吵闹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到屋内,几个陌生的脚步声,身上血气未散。
“母亲大人——”姐姐在旁边喊着,冲了上去,被人一巴掌拍开,在地上翻滚着,她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中途却被不知道谁绊了一脚,狠狠摔倒。疼痛与混乱之中,姐姐的气息又靠近了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你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想做什么,看了不就知道了。还好提前设下埋伏,否则差点就让你们几个跑掉了。”有人笑着回答,这说话声听着莫名熟悉,但暂时想不起来是谁。
只听见那个男人大声说道:“吾郎老哥满天下‘借’了那么多宝物,富可敌国,偏生小气得很,连一个都不肯拿来和咱们分享,枉费咱们还是亲戚!不过咱们心胸宽广,不与他计较,如今听说他不幸故去了,更是急急忙忙赶来要帮夫人料理后事,可说是仁至义尽到了极点。当然,咱们都是穷人,这办法事买棺材的钱嘛,还得让吾郎老哥自己出……反正他不缺钱。”
更多的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姐姐咬牙骂道:“无耻!”
“唉,大人这样,小辈也没半点礼貌,真是应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像你这种小鬼,必须得好好教育教育——我已经有这个了,你们看看谁感兴趣的,把这两丫头领回去吧。”
他摆了摆手,于是听见了一声轻微的闷哼,像是母亲发出来的,听这情况,她赫然是被人打晕了过去。
“等等,小的那个也就罢了,大的我记得是嫁到了楯冈道顺那边,对她下手……不太好吧?”有人迟疑着问道。
最早说话的那个男人哂笑一声:“怕什么,咱们把手尾处理得干净一点,就算楯冈真想找麻烦,也找不到咱们头上,天塌了还有个高的顶着呢。怎么样,你们要是没人感兴趣,我就勉为其难,把这三个都收下了。”
“哼,你想得美!大的那个归我,你们都不跟我抢。”
“那我要小的。”
“人家可是个瞎子,这你也看得上?”
“你懂什么,就是瞎子才有意思……嘿嘿。”
粗言秽语交替间,身上有着血腥味的那些人逐渐围了上来,姐姐蹲下身,将她抱了起来,咬着耳朵说道:“小不点……屏住呼吸。”
“……恩。”
她呆呆地点了点头,随即,姐姐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将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一股很呛的味道蔓延而出,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声,姐姐转身就跑,她缩成一团,腾云驾雾一般,在那独自发呆。
时不时就有动静传来,或远或近,叫喊声很远,厮杀声很近,姐姐单手拔出短刀,一路奔逃,挥舞间,不停有什么湿热的液体溅到她的身上,渐渐的,又多了一种皮肉被划开的声音……近在咫尺,让人毛骨悚然。
姐姐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从跑变成了走,从走变成了爬,最后脚下一轻,两个人一起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周围很静,静得让她有些害怕,嗫嚅着喊了一声:“阿姐?”
“……阿姐在这。你呢,你在哪……我好像看不到你了,过来……”手伸过来,拉着她过去,轻柔地抱在了怀里,“好黑,好冷,原来眼睛看不到是这种感觉啊……难怪你的性格会这么别扭了,哈哈……”
“阿姐……”
“不要怕,阿姐在,阿姐陪着你,不冷了……不冷了……”
她待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耳边是姐姐虚弱但无比温柔的声音,过了一会,微微地哼起了伊贺当地的摇篮曲,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彻底睡着了……
她一动不动,感受着那个怀抱慢慢变凉,回荡在山野之间的风也越发的冷了,有火焰在烧,噼里啪啦的声响,是火把——有人举着火把走了过来,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
“找到了……这不是死掉了么!”耳熟的声音,是刚刚在家里第一个说要带走姐姐的。
“妹妹也在,都死了。啧,本来还以为可以快活几天的。”另一个人咋了咋舌头。
“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总之先把头砍下来吧,带回去好交差。”
“也是。”
旁若无人的交谈声中,有人“唰”的拔出了刀,往前两步,抓住姐姐的肩膀,将人从她身边拉开,随后手起刀落,咚的一声,圆球掉在了地上。
滴血的刀子在空中挥了挥,又朝着她走来。
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耳边嗡嗡地响,脑袋也在一抽一抽的疼,那脚步声靠近过来,忽然一停,只听到那人的声音有些疑惑:“怎么回事,你看,这小的耳朵突然流血了……等等,她好像还没死哎。”
“没死,那太好了!”
“啧,就你小子运气好,要不然过两天也给我玩——”声音戛然而止。又是那种曾经感受过的痛楚,耳朵好痛,有血汨汨而流,她下意识抬手去捂,掌心却感觉到了一丝刺痛。
像是被针扎到了一样。
她猛然把手一缩,只听见“当啷”一声,确实有针掉在了地上。
不是错觉……稍微慢了一步,另一边的耳朵里也掉出来一根针,血流如注,但比起疼痛,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畅快感。
仿佛那层隔绝了世界的迷雾与薄纱,正随着这些鲜血一点点消失不见,浩瀚广袤的整个世界,缓缓向她打开了大门:
那一天,正好是她在这个世上的第九个生日。
……
“……然后呢?”
回忆如潮水涌起,又如潮水消退。回过神时,头顶依然是暖暖的阳光,后脑勺枕着的也依旧是软软的大腿,八寻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到这儿,龙子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
“既然你还活着,就说明那些恶人没有得逞……是有人救了你吗?”
很合理的猜测,但八寻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五指张开,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拢成拳头:“救我的不是人,而是这只手。当时我就是用这只手,撕开了那个男人的喉咙。”
“啊?”果然即使是没心没肺如龙子,听到这话依旧吓了一跳,“撕……撕开?”
“其实不难的,只要懂得技巧,抓住时机,即使是纤弱的女流,发狠暴起的话,同样可以一击毙命……这就是忍者的战斗方式。”她轻声说着,好似整个人还沉浸在那一夜中,神情颇有些恍惚。
“有心算无心之下,我跳了起来,血溅了我一头一脸……另一个人可能是吓坏了,明明手里有刀,居然选择了逃跑,要是他当时砍了过来,我可能已经死掉了……但他逃走了,所以我捡起地上的短刀,追了上去……”
“你没有逃跑,而是追了上去?”
“是啊,事后回想起来,我也觉得很奇怪,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估计是什么都没想吧。当时的我,可能是已经疯掉了……”少女突然轻轻笑了一声,明明是那种软糯柔和的嗓音,这笑声却让龙子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但比起这股莫名的恐惧,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她咽了一口唾沫,又追问道:“后来呢?你追上他了么?”
“与其说是追上,不如说是……撞见了。跌跌撞撞追了一路,突然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各种各样的饭菜香味,有人在笑,有人在唱歌,可能还有人在跳舞……那些都是叔父的家眷。有老有幼,连女眷加上伺候起居的仆役,本来的话,应该有二十七个人……这二十七个人里被我杀了一个,被阿姐杀了五个,还剩下二十一人。你猜这二十一人,连我叔父在内在做什么?”
八寻咧了咧嘴,“他们正欢聚一堂,兴高采烈地办着庆功宴呢……是啊,确实应该庆祝,毕竟天枫吾郎与他的长子都死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家主的位置十有八九会落到叔父手里,更别提如果能拿到天枫吾郎私藏的珍宝,从此不仅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若是稍微有野心一点的话,还能将其当做本钱,更进一步,招兵买马,说不定还能成为伊贺的一方豪强……”
“然后怎么样呢?”龙子不愿听她用这种语气说话,第三次问道。
“然后……他们就都死了。”
当着明艳的阳光,少女稍稍放松了一点拳头的力气,重新展开,恍惚间,她好像又在自己的手上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气息。滴、答,好似有血从手指滴落,掉在了她的脸上。
那其实是一片嫣红的樱花。
“里面有几个年富力强的,但更多都是老弱妇孺,还有那些打杂的仆役,加加减减二十一个人,都被我杀掉了。”
她顿了一顿,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恍惚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微笑,“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可惜……不是最后一次。”
……
第五十一章 如生
血,血,血。
漫天遍地的血,如墨般漆黑,铁锈般的气味充斥在一切感官之中,她全身上下又痛又酸,又麻又木,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刀砍中,总之每一步迈出去,都有一种踩在棉花上的漂浮感……
上一篇:我的聊天群友为什么都是外传人物
下一篇:妖尾:接收动漫角色的我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