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7章

突然被一具软绵绵的身体绊倒在地，滚了两滚，又撞翻了好几个碟子，噼里啪啦，酒和饭菜撒得到处都是。

那哭声和惨叫声不知不觉间停下来了，也再听不见有人求饶或者怒骂，四周静得出奇，似乎有风在吹，呜呜的声响，像是呜咽。

她随便从地上抓起了一把黏糊糊的麦饭，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又呸的吐了出来，把手在嘴巴里胡乱挠着，想要剔出那些又甜又腥的味道，但试了又试，那味道非但没有消失，反倒越发浓郁了……

“呕——”

不管怎么反胃，搜肠刮肚，却也只能吐出一阵阵的酸水。她干呕了一阵，嘴里泛着酸味，肚子抽筋般的疼，耳朵也是嗡嗡嗡嗡，几千只蜜蜂在开会一样，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被冷风迎面一吹，却又有种暌违了十年甚至九年的清醒之感。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呜……”

苍白的笑声又变成了哭声，她坐在那儿，又哭又笑，过得片刻，夜风将她的声音带了回来，如夜枭般干哑怪异，听在耳里，她蓦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下子就不出声了。

“都……都死了……”

过了很久，她才喃喃地说道。

短短一天时间，亲人也好，仇人也罢，统统都死了个干干净净，后者更是被她一个人杀掉的，如此一想，心里实在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虽然有着足足二十一个人，但杀起来其实没花多少功夫，若是换成二十一头猪的话，或许还会更加棘手一点。

因为猪不会关心则乱。除了那些仆役之外，在场的基本都是沾亲带故，从正面难以对付的青壮年，只要反过来先攻击他们最在意的亲属家眷，立即就会露出破绽，继而毙命……

至于具体谁关心谁，对谁出手效果最好，原本应该是最难的一环，可自从耳朵里无端端掉出针来之后，她的听力突然变得敏锐了很多，不仅是很远的动静声响，就连人们的呼吸节奏、心跳节拍等等平时多半直接忽略过去的轻微声响，落进耳中，也清晰得像是一道平地惊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些死人，刚刚精神绷紧到极致的时候没有感觉，如今回想起来，却分明都是曾经有过接触，甚至一起聊过天、吃过饭的亲戚……有人哭着向她道歉，有人惨叫，有人咆哮，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若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哪个亲人被杀了，发着疯扑了过来，又被她捅翻在地……

“呕——”

如此想着，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明明大仇得报，理应痛快无比，她心里却只觉得空落落的，别说欢喜了，就连痛恨与悲伤都感觉不太出来，只是一片麻木，满心茫然。

渐渐的，一股莫名的战栗袭上心头。

“我……”

她颤抖着双手，在地上乱七八糟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抓到了一把短刀，不巧抓住的是刀刃部分，手指一痛，便又有更多的血流了出来，但她恍若未觉，恍惚着举起短刀，仰着脸，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想要刺下去，手臂却始终颤个不停，终于将刀子失手掉在了地上。

当啷！

这声音远远地传开了。

她恍如一头受惊的小兽，蜷起身子瑟瑟发抖，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过身去，手脚并用，疯狂地，不顾一切地……从这片看不见的血海尸山逃了出去。

一路上跌跌绊绊，深一脚浅一脚急急而奔，不知道跑了多久，更不知道要往何处而去，直到脚下陡然一空，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身子轻飘飘“飞”地在了半空中。

脑子里闪过一瞬间的空白，曾经感受过一次的死亡气息仿佛近在咫尺，她下意识把手向周围抓了两抓，什么都没抓住……

罢了……

无可无不可的迷惘中，她的手放了下去，短短一霎之后，剧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

……

人掉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是身在高崖之下。

不仅没死成，甚至连骨折等重伤都没有落下，对于如今孑然一身的她来说，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半睡半醒间，隐约听见旁边不远处有一团篝火在烧着，一个人坐在火堆边，似乎正在看着自己。

“醒了，醒了！不愧是师父，手段果然厉害！”

一个沙哑的老头声音嘎嘎笑着，吵闹刺耳，她想要皱眉，却发现全身上下，从指尖到眉毛都如同被定格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随后，另一个带着奇妙香味的气息靠近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掌，轻轻抚上了她的头顶。

“怎么样，能救活不？”

那老头又问，停了一停，那只冰凉手掌的主人这才开口答道：“与九年前初见时相比，变得稳固了不少……这样一来，想必不会轻易死去了。”

“嘎嘎，我早就听说过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传说，一直都以为是编出来骗傻子的，如今倒是开了眼了。没想到九年前的那个死婴，现在却变得能跑能跳，看这满身是血的样子，指不定刚刚还杀了人？啧啧啧，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段藏。”

“哎？”

“聒噪。”

那声音淡淡地说着，听不出感情，本来得意笑着的小老头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整个人登时安静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只觉得那只手在头顶上轻轻摩挲着，随即轻轻一按，微微一痛，竟是从百会穴的位置，又拔出了一根细细的银针。

“既然人已还阳，便也不再需要九针锁命了……虽然不在计划之中，但我很久没遇见这么有趣的玩具了，而且你会来到这儿，说明那个天枫小子大概也已经死于非命了。若是就这么赶你离开，多少显得有点不近人情……就先留下吧。”那声音顿了顿，“段藏，去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了——”

“我有准你开口吗？”

“……”

解字还未出口，那小老头一下噤若寒蝉，支支吾吾间，只听见一阵衣角掠风的轻响，心跳与呼吸转瞬消失无踪。只留下她与那个说话莫名其妙的女人，只觉得指尖划过额头，停在人中，又取出了一枚银针。

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好像稍微取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于是勉强撑起力气，试图开口询问：“你……是谁……”

“我当年曾随手教过你爹一招，按照辈分来算的话，你应该叫我一声师祖。不过这个称呼有点把人叫老了，我不太喜欢，所以从今以后，你就管我叫……叫果心姐姐吧。”

说罢，那指尖在她额前轻轻一点，困意登时如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几乎是在短短一两秒间，她已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及细想，就被这巨浪吞没，沉进了深渊之中……

……

“死婴？”

把这段话说完，果不其然，龙子果然还是最在意这个一晃而过的词语。

“对。”

八寻答道，“我后来问过师父，按照她的说法，我刚出生时似乎全无呼吸，也没有心跳，与死胎无异，幸好父亲与师父她老人家有旧，急急忙忙请了她过来，发现我是魂魄离体，遂用锁命奇法，将我又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虽然小时候难免还是病弱体虚，但随着年龄增长，到得现在，基本已经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听起来好神奇。”龙子不由啧啧称奇，“不过这世上多的是各种奇人异士，就算真有这种活死人的神妙医术，也不算太稀奇。”

“确实。”

话虽如此，八寻心中却另有想法。她毕竟是个穿越者，自身的经历就足以证明所谓灵魂绝非无稽之谈，既然如此，会不会是有一种可能，当初她好巧不巧，正好魂穿到了一个死去的婴儿身上？

若真是这样，那自己也未免太倒霉了一点。

而且能够看出这一点，还有办法能将本应死去之人救回来的师父——果心居士，更担得起一句神秘莫测。

即使朝夕相处了近五年时间，她依旧摸不透对方的脾性与深浅。

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如加藤段藏，在果心面前也照样要老老实实，而即使师父对她态度要稍微温柔一点，八寻平时却也是战战兢兢，轻易不敢放肆。

“原来是这样。”龙子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听起来你也挺不容易的。”

“还好……至少现在还活着。光是活着，就比太多人幸运了。”

八寻笑了一声，将思绪从久远之前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不再去想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转而正想起身，蓦地，一只手又抵住了她的额头。

指尖的感触却不是冰凉，反而比普通人的温度还要更高一些，某种意义上，倒是与龙子给人的印象颇为符合。

“好啦，先别起来。”

“龙子大人？”

“有花，有酒，还有我这个东国无双的大美人在陪着你，要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白白虚度光阴？”

“……”

八寻默默咽了一口唾沫，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依旧带着些微的期待问道，“做……做什么呀？”

“睡觉啊，不然呢？”

龙子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反问道。

我就知道……少女撇了撇嘴：“我想的也是睡觉……不过你的意思是让我就这样睡？”

“是啊。不是我自夸，我的腿躺起来应该还挺舒服的——”龙子一边说着，一边还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语气中竟有点炫耀的意思，“当然，要是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不用，就这样挺好的。”

内心稍微挣扎了一会，八寻最后还是抛开了那一丁点不必要的矜持，回忆总是累人，尤其是那段不愿轻易想起的往事，家人的死，仇人的死，宛如噩梦的杀戮，光怪陆离的风景……

过去她总将这些东西深深压在心底，如非必要不肯触碰，但如今在龙子的诱导下，随口说了出来，莫名却感觉心情放松了一点。

人一放松下来，自然而然就有点犯困了，虽说这家店卖的酒掺水掺得太厉害，连她这种“三碗不过岗”的角色也能试着过一把酒豪的瘾，但落樱缤纷，肌肤温软，八寻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只觉得一只暖烘烘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脸上，帮她遮住了头顶倾泻下来的阳光。

“睡一会吧，等天黑了我叫你起来……话说，需要我唱一首摇篮曲给你听听吗？”

“好呀。”

“太好了，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想听我唱歌的人呢。”

龙子露齿一笑，语气颇为雀跃，但听见这句话，少女不知为何，竟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等……”

想要喊停，却为时已晚。

下一刻，只听对方清了清嗓子，稍作酝酿，开口便唱——人们常用绕梁三日来形容一段音乐特别好听，让人印象深刻，但随着龙子大人自信十足地唱出第一个音符，八寻便猛然意识到了这个成语的浅薄。

天下间岂会有这种歌声！

休说绕梁三日，只听一句就足以让人三生难忘了！

尤其她的听力远胜常人，在至近距离下毫无防备地吃下了这一发暴击，直如一把铁锤轰上面门，又仿佛一把尖刀直直捅进了脑子，并狠狠地搅动了九九八十一圈，八寻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在这令人魂魄惊飞的“曼妙”歌喉中，整个人直挺挺地昏……睡了过去。

最后的一瞬间，她竟突然有些怀念起当初昏昏昧昧，恍如走肉行尸的九年时光了。

“……”

“咦，这就睡着了啊？看来我的摇篮曲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可惜没人赏识……也就爷爷爱听，说什么听我唱歌比真刀实枪上战场更加带劲，夸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没等摇篮曲唱到一半，膝上的人儿便已经没了反应，龙子稍作端详，抱着胳膊，一脸曲高和寡，子期不在弹与谁听的忧伤表情，微微地叹了口气。

……

第五十二章 如死

“总感觉我好像忘了什么……”

临近薄暮，云乱风回，睡过一觉的八寻被龙子摇醒，优哉游哉伸了个懒腰，明明没有做梦，但脑袋不知为何还是沉甸甸的，像是刚刚挨了一记闷棍似的。与此同时，好像还丢掉了一小段记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保险起见问了问龙子，可对方也是一脸茫然：“没发生什么啊。”

听那心跳频度和说话的节奏顿挫，这句十之八九是真话——在分辨其他人有没有在说谎这件事情上，八寻一向很有自信，当即挠了挠头，感觉多半是自己的错觉。

总不至于是龙子拿闷棍给了她一下吧？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来，我牵着你。”虽然被八寻当膝枕躺了一整个下午，龙子却好像并不觉得腿麻发软什么的，轻轻松松便站起了身，拍拍身上沾着的灰尘与草屑，将手伸了过来。

少女把杖头一送，送进掌心，龙子笑着点了点头：“这样也行。”抓住这拐杖的一端，往前迈出了脚步。

她的步子不大，走路的速度也算不得快，然而体格的差距摆在这里，往往一步踏出，八寻就要紧赶两三步才能保持原来的距离。那支手杖恍如一座桥梁，架着她们走过原野，回到了町镇。

来到人烟稍微稠密的地方之后，龙子便走得更慢了一点，等着八寻跟上来，两人肩并肩地走着。某个时候，她侧过头来，问道：“你察觉到了没有？”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八寻却微微颌首：“总共三个。”

“三个？可我只发现了两个……”龙子一怔。

“还有一个躲在那边的角落里，借着阴影藏身，确实不好发现。”八寻顿了顿，又提醒道，“你也别频繁往后看，免得被他们发现了。”

“这个我懂。所以怎么做，要不然咱们回过头去，把这几个讨厌的‘尾巴’抓住捆起来，丢到街上示众？”龙子跃跃欲试。

这个提议颇有诱惑力，但少女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算了吧，今天心情挺好，就不为难他们了。”

方才在树下刚刚醒来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远处正有几个人在盯梢，而这一路过来，那目光与气息如影随形，没有一刻从她身上离开，明摆着就是冲着八寻而来。至于盯梢的目的嘛，回想起巫女志津之前的提醒，自然也就有了眉目。

若只是她一个人被盯上，八寻倒是无所畏惧，怕只怕幕后之人不直接对自己动手，反过来去针对万鬼斋、小琴他们，可就有点头疼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从来都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至理名言。

不过此时此刻，她并没有从盯梢尾随那几人身上感觉到明显的杀气或者敌意，所以情绪也还是比较放松的。原本买来下酒的小菜，因为酒的质量实在太次，导致两人都没吃完，八寻往手里拿了些蚕豆，时不时塞一粒进嘴里，缓缓地咀嚼着，待到拐过一个路口，身后的几道视线突然消失不见了。

“溜得倒是挺快。”

龙子显然也察觉到了，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八寻耸了耸肩，嘴里吃着东西，便没有出言附和。

她们两个一来艺高人胆大，事先又得到了预警，对于被人盯上这种事情并不在意，甚至还有闲情逸致闲聊谈天。

等回到宿屋，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如今没有电灯，普通的蜡烛油灯什么的又不便宜，一楼大堂里空荡荡的，老板坐在中央的火炉边，正在滋滋滋烤着什么。八寻吸了吸鼻子，认出来那是年糕的香味。

一行人已经在这住了几天，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与宿屋老板夫妇互相都变得稍微熟络了起来，此刻见两人联袂回来，老板吆喝着非要把自己刚烤好的年糕分给她们尝尝。

八寻本想着先客气客气，谁知旁边的龙子已经接过来一口丢进了嘴里，哈呼哈呼一边呼气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谢谢，紧接着目光滴溜溜一转，又盯上了另一块。

她扯了扯嘴角，赶在恶龙夺食之前道了声谢，接过那块烤好膨胀的年糕，咬了一小口。

然后也跟着哈呼哈呼了起来。

“好……好烫……”

“哈哈，慢慢吃，不够我这儿还有。”

老板见状爽朗地笑了起来，又蹲回了火炉旁边，新摆上两块年糕，翻来覆去地烤着。不过随后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提醒道，“对了，八寻姑娘，万鬼斋老先生好像有事要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