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49章

八寻打了个哈欠，悠悠醒转，躺在那儿，优哉游哉地伸了个懒腰。

片刻的放松过后，她稍微集中精神，周围的人声动静便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恍如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无数丝线纵横交错，编织出只有她才能“见”到的奇妙景象。

听不见龙子与那只猎鹰小啾的声音，大概是出去了，小琴和万鬼斋的房间也是空着的，井之助一如既往不在，大堂里正有人在唏哩呼噜地吃东西，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不算猛烈，应该还没到晌午……

诸如此类的念头从心底一闪而过，少女懒洋洋躺着发了会呆，慢悠悠爬起身来，拾了拐杖，开门而出，与老板打过招呼，去到后院简单地刷了刷牙，随后坐在大堂凸起的位置，简简单单吃过了一碗水泡饭，一边听着其他客人谈天说地。

吃饱喝足，放下碗筷，拄着手杖出门闲逛，在城下町随意走了一圈，没碰见什么不长眼的地痞无赖之流让她打发时间，兜里还有些现钱，也暂时不用去找当地的赌场赚零花，百无聊赖之下，忽然感觉到了一道似曾相识的视线。

“这……”

站在原地稍一踌躇，八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脚步一转，朝着比较偏僻的小巷子走去。

笃、笃、笃……随着周遭的行人住宅越发减少，这拐杖敲地的声音自然也变得越发清晰，她愈走愈偏，直至走到一处昏暗的角落，这却是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只能勉强让两个人并肩进出，少女站在中间，将另一只手也柱在了拐杖上。

身前身后，头顶上方，都有衣袂破风声响起。

“藏头露尾，可算不上英雄好汉，跟了这么久，何妨现身一见？”她的音量并不响亮，但已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只听头顶处传来一声轻笑，随即身后一声轻响，却是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轻轻巧巧，如一只猫儿般落在了地上。一阵香风沁入鼻尖，八寻微微一怔——来人竟是女子。

“就算不藏头露尾，咱本来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啦。”那人听声音好像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吐字之间，带着一种很浓重的乡音腔调，一听就知道不是近畿与东海道出身。

“不过你说得确实有道理，藏来藏去终归是不太礼貌，所以咱就听你的乖乖现身了，现在该换你‘一见’了。”

“阁下说笑了。”

“咯咯咯，咱确实是在说笑。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剑拔弩张的场合，咱们又何必将气氛弄得如此紧绷呢，你说对不~对？”

身后的那人笑着抬起手，顿时又响起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是手腕上系着一串铃铛，铃声清脆，更加衬托出这女子声音的婉转低回，尤其是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忽然往上扬了一扬，欲语还休之间，更是让人莫名心头一荡，遐想连篇。

再加上那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配置成的奇妙香气，明明双方相隔还有数米，这味道却已经止不住地钻进八寻鼻子，让她觉得有点痒痒的，忍不住抬手揉了两下。

随后有些瓮声瓮气地问道：“既然不想剑拔弩张，又何必一直跟着我到这种偏僻角落，更在四面八方都安排了人手埋伏，好像生怕我逃跑一样？”

“咯咯，只是有备无患而已，不要在意。”

那女子娇笑出声，同时叮叮当当，又是一连串铃铛摇晃的声响。

“以免误会，咱还是先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咱是信州望月的千代女，大家都是女子，不用在意那些有的没的礼节，你直接叫咱一声千代就好，相对应的，咱也就不加那些什么大人姑娘小姐这种特别见外的后缀，直接叫你八寻啦。小八寻，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不介意你怎么称呼我，但有点介意你知道我名字的事情。”少女答道。

回应她的，又是混杂在铃铛声响中的一阵轻笑：“看你这话说的，天枫吾郎的幺女，果心居士的弟子，飞鸢加藤的师妹，单打独斗剑斩三岛独步的高手，若是连你这位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小剑豪都没听过，姐姐又怎么敢自称是吃这一碗饭的呢？”

“所以，你的目的是谁？师父不理世事已久，师兄做事很有分寸，很少会招惹到那些惹不起的对手，除此之外，要么是想替三岛独步报仇，要么就是为了我父亲而来……”八寻歪了歪脑袋，“我猜应该是后者？”

千代女咯咯一笑：“聪明，看来小八寻你不仅身手了得，头脑同样机灵，文武双全，又生得如此可爱，真是让咱喜欢到不行——如何，要来姐姐家里住上几天吗？不仅好吃的好喝的一应俱全，还有很多更好玩、更刺激的事情在等着你哟，保管叫你乐不思蜀，再也不想离开姐姐~呢。”

“抱歉，我没兴趣。”

“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让咱稍微有点受打击了……”叮叮当当，千代女夸张地捂住了心口，一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神情望了过来，“不再考虑考虑？”

可惜对少女而言，这完全是对牛弹琴。

“我没兴趣。”她再次回答道，同时敲了敲拐杖，“现在，我可以离开了么？”

“当然，咱又不是来找你打架的，你当然可以想走就走，不过在那之前，希望小八寻你再等一会，就只是一小会~儿而已，让我看看，三，二……”千代女笑嘻嘻地说着，拖长了音调，好似在卖关子一般倒数着数字，就在她数到二的时候，一道微不可察的破风声猝然传来！

一瞬间的分神，八寻只觉得后颈一痛，伸手去摸时，却碰到了一根细如牛毫的短针。

“唔……”

她脸色一变，捂着额头，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身体靠在墙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慢慢滑了下去，最后坐在了地上。

千代女见状双手一拍，“啪”的一声，依旧是那一口婉转动人的乡音，施施然笑着走了过来：“一，倒~放心，咱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让你先好好睡一觉而已，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可以体验到人间最美妙的滋味了，相信咱，那一定会让你流连忘……”

返字尚未出口，人已来到面前。

原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少女倏然抬头，手中拐杖疾如闪电，杖头业已抵住了对方的喉咙。

“……最近这五年间，我每天都会被师父强行丢进一个大浴缸里泡药浴，虽然那段时间相当难熬，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除了某些奇毒剧毒之外，这世上大多数的普通毒药都已对我无效。连果心居士的十全大补汤都不知道，看来千代女‘姐姐’你确实不太适合吃这一碗饭。”

少女嘴角微微翘起，柔柔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

千代女的目光却没有看着八寻的脸，而是落在了少女手上——只见那纤细的食指指尖，此时正扣在拐杖某处的机关之上，熟知忍具机巧的千代女自然明白这支拐杖看似普普通通，其实内部暗藏乾坤，只要少女稍一用力，机关启动，被拐杖直接怼着咽喉的她定然十死无生，绝无侥幸之理。

一滴冷汗，悄然从额角滴了下来。

“若是‘姐姐’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招数，尽管亮出来让小女子开开眼界，否则的话……”八寻轻轻一笑，“我可要生气了。”

……

第五十四章 望月神乐歌

“第一次。”

紧逼的气氛，凝滞的杀机，就在千代女一筹莫展，正在苦思冥想脱身方法之际，却见八寻蓦地收回了拐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两晃，带着一丝调侃地问道，“还要继续么？”

额角的那一粒冷汗，直到此时才划过脸颊，从下巴尖儿落了下来。

千代女急急抽身而退，拉开距离，有些谨慎地观察着少女，脸上虽然依旧有着微笑，笑意却不免变得僵硬了很多：“咯咯……当然要继续咯，咱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半途而废了。”

“那就来吧……既然诸位有此雅兴，小女子自当奉陪到底。”

八寻说完这句话，将手杖一顿，侧过脑袋，留意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千代女显然不是独自一人，纵使她带来的这帮人都很擅长隐匿藏踪之术，可惜只要没办法停止心脏的跳动，就无法瞒过她的双耳。

一、二、三、四……不算千代女的话，埋伏在周近的约莫有十个人，个个身手矫捷，皆是专业的忍者乱波之流，再联想到千代女的身份，他们的来历业已昭然若揭。

武田晴信麾下的透波众……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对于千代女为何会找上自己，少女大抵也心中有数。

无非是为了“天枫吾郎”，或者说是前任的透波众首领神无。无论他们之间有何过往，神无昔日突然下落不明，是不是与手下的背叛有关等等，至少就目前看来，透波众似乎有意找到这位前任老大，至于这是透波众里面某个高层的决策，还是那位甲斐之虎的命令，情报太少，则是无从推测了。

而既然神无如今正顶着天枫吾郎的名字招摇过市，想要钓出他的话，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天枫遗孤无疑是最好的钓饵。

别看千代女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又是刺激好玩又是流连忘返，以至于让八寻都有那么一瞬间稍稍的动心了，可惜其中根本没有半句实话，所以她当然是不可能乖乖跟着去的。

去不了的话，就只能拳脚见真章了。

这一会的功夫，千代女不愧是后世史上留名的人物，即便现在的她应该还没有获得“甲斐信浓二国巫女头领”，成为武田晴信麾下有力的情报头子，年纪轻轻，却已经表现出了相当不错的心理素质。

明明才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反正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几个呼吸之间，女子原本急促的心跳已相对平静了下来，语气也不再发抖，她用袖口掩着嘴巴，甜甜地笑了两声。

笑声妩媚，搭配着铃声脆响，恍如有一种奇妙的魔力，能可蛊惑人心：“不愧是姐姐看好的人儿，越来越让人想把你带回家里，好好宠着了……不过嘛，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一点，姐姐觉得不太好，得~改。”

“敬酒要吃，罚酒也要吃，如此才称得上健全。”少女答道。

千代女似乎呆了一下：“倒也有理——”

理字出口的同时，陡然一阵奇异香风扑面，女子身形如飞靠近，一掌拍了过来！

八寻拐杖一封，下一刻，却与什么东西“乓”的撞在了一起，听这声响，似乎是一件铁器，尺寸不长，也无锋刃，千代女随即手腕一转，将那铁器沿着拐杖扫了上来，连带着竟还发出了一声格外尖锐的锐利啸鸣——

“唔……”

这声音宛如一根利针，刺进耳朵，让少女有些心烦，蹙着眉头，左手五指松开，任凭拐杖往下落去，顺势一抓，居然不闪不避，反过来抓住了那古怪的铁器，“这是……笛子？”

“正是望月流七法之一的古制遏云笛。如何，音色听起来可还合你心意？”

话语声中，千代女铁笛一转，滑如泥鳅般从她的手里挣脱了出去，同时八寻膝盖一顶，将落在半截的手杖重新飞了起来，伸手握住，长兵短用，杖头一敲，与千代女的笛子再度交击——

呜！

又是一声锐响！

“吵死了。”

她忍不住咋了下舌头，正想转守为攻，面前的千代女忽然足尖一点，飞快后退，更将笛子横在唇边，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她这笛子取名遏云，发出的声响确实也正如其名，足以响遏流云，一声一声，裂帛穿霄，一面吹奏，身子一面随着旋律轻轻摇晃，手腕上系着的一双铃铛便也响个不停，叮叮当当，宛如和声一般，与笛音相辅相成。

一者嘹亮，一者清脆，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柔媚婉转，勾人心魂，八寻只感心头一荡，蓦然，不远处又传来“咚”的一声，却是鼓的声音！

咚！咚！咚！

鼓声连绵不断，一声未落，一声又起，恍如涨潮时的海水，铺天盖地漫了上来，偏偏又没有抢过千代女笛音与铃铛的风头，三方水乳交融，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紧随其后，和琴、琵琶、笏拍子，更多的乐器纷纷加入了起来，互相配合之间，隐隐然竟让少女的情绪也为之牵动，忽喜，忽怒，忽哀，忽恸，随着这旋律一变再变，她只觉得整个人如饮烈酒，头昏脑涨，胸口更是砰砰而动，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很不舒畅。

砰！

拐杖敲在地上，八寻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勉强集中精神，试图从这纷乱的曲调中判断出千代女所在位置。

“……唔姆！？”

但没等她有所收获，一股危机感蓦地从心底升了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的，拐杖往后一扫，回馈而来的，却是一阵空落落的手感——打偏了？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耳畔笛声一停，少女左肩一痛！

她再度转身，拐杖旋舞而出，然则和琴与琵琶的声音层层叠叠如浪如潮，间或出现的鼓声与笏拍子的拍击声，更是扰得她心神不宁，有力难施，这一杖挥出，赫然再度落空！

香风萦绕，铃响叮当，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往她鼻尖轻轻一刮，旋即又在八寻反击之前飞快抽身而退，只在她耳边留下一连串的娇笑：“现在是一比一，咱们打平了~呢。”

前后左右，清亮笛音再起！

一片黑暗之中，八寻将身子靠在拐杖之上，紧紧闭着双眼，在她的感知中，自己仿佛成了被卷入暴风雨的一叶小舟，稍不留神，就会被这骇浪惊涛彻底吞没。

“如何，为了迎接你上门做客，咱可是连这套望月流压箱底的神乐歌都拿了出来，在礼数上应该是无可挑剔了吧。家里那些老古董还说什么杀鸡焉用牛刀，啧啧啧，果然还是姐姐看得明白，来，听话，继续忍耐下去，可是会对身体有害的~哦。”

香风再送，虽然千代女正在说话，可笛声并未消失，似乎是有另一个人代替着她吹奏，少女一言不发，只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自己面前，一咬牙齿，拐杖往前一递！

“咯咯，没打中，没打中~果然，再怎么厉害的人都有弱点，只要封印了你的听觉，小八寻你也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了——”身形再转，飘忽不定，倏忽在东，倏忽在西，八寻抿着嘴角，忽然将手伸进了袖口……

也正是这个时候。

铮！

猝然又是一声琵琶响，如玉盘滚珠，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

虽说之前也有琵琶，少女却明显听出了其中区别，相比起此前诸般乐器相谐无间，此时响起的琵琶弦音，恍如一把尖刀，径直捅进了旋律中间，将本来毫无破绽的曲调打得支离破碎，八寻所感受到的压力也随之一松。

“有人搅局？”

千代女的声音略显疑惑，随后做了几个手势，原本浑然一体的神乐歌忽的一分为二，三之鼓与龙笛主动迎上了那半途搅局的琵琶声响，笛音变幻无方，鼓声轰震如雷，但那琵琶以一敌二，嘈嘈切切，一时间却依旧不落下风。

但换个角度来说，也就是暂时腾不出手去干预其他事情了。

千代女见状放下心来，不由又是一声轻笑：“是个高手，可惜照样救不了你，小八寻，乖乖认~命吧——”说罢将笛子一横，正要吹响，却见八寻左手一晃，从袖口抽出，指间光芒闪闪，竟是捏住了两根银针。

在忍者的百艺当中，有着掷针、吹针和含针等好几种奇袭法门，根据各个流派间的传承不同，具体手法各有千秋，一见少女取针在手，即使对自己的神乐歌很有信心，千代女依旧心头一紧，下意识做好了闪避的准备。

但下一刻，在她又惊又疑的注视中，八寻并没有将这银针当做暗器掷出，而是恰恰相反，一左一右，居然把两根针刺进了自己耳中！

“等……”

只是想把你绑……请回去当人质而已，再怎么说也用不着拿出这种玉石俱焚的手段吧！有一瞬间，千代女几乎要以为少女是想要直接毁掉自己双耳，阻止的话语已经来到了嘴边，忽然又咽了下去。

不对。

她这才注意到这两根银针明明深入耳中，却连一滴鲜血都不曾流出。而随着双针入耳，八寻由于神乐歌曲调而混乱的呼吸与胸口起伏，也骤然平静了下来，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种平静的态度。

“原来如此，还准备了一招杀手锏么……也是，这么明显的弱点，怎么可能不去想办法应对。但小八寻，你现在是不是……听不见东西~了？”

千代女若有所思，忽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她丢了过去。

虽然最后一刻这石子依旧被少女挥杖打飞，但她察觉到石头的时间与反应，与刚刚相比却明显变慢了许多。

“为了不受音律干扰而自封双耳，却也因此自废武功……咯咯，真不知道该说你是聪明，还是呆子。不过没关系，姐姐就喜欢有点笨的孩子，这样玩耍起来才有乐~趣嘛。来，原本还想再多玩一会的，既然半路有人杀出来搅局，保险起见，还是别再浪费时间了，乖乖跟咱回去吧——”

口中轻快地说着话，千代女一蹦一跳，脚步轻盈如猫儿一般，无声无息摸到了少女身边。

如果是平常的八寻，多半仍然有所察觉，可她此时只是静静站在原处，歪着头，似乎正努力感知着周遭的动静，却不知晓敌人已近在咫尺。

由于刚刚才翻过一次车，千代女这回显得尤其谨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支拐杖与握住拐杖的手，过得片刻，确定对方这副模样不是装出来的之后，才下定决心，抡起铁笛，把握好力度，朝着少女后脖颈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去！

……

唰！

眼前一花，银光一闪。

千代女铁笛子虽然砸了下去，原地却已空无一人，八寻在最后一刻矮身避开，信手一拔，收在拐杖里的那一支轻窄细剑，此时剑尖微微颤动着，架在了她的喉咙上。

似曾相识的一幕。

但比起拐杖，冷冽的剑锋明显更让人心惊胆战。

一时间，她连哭的心思都有了。

不带这么玩的啊！

“你……你其实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