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51章

等等，需要支开小琴自己一个人去的地方……

难不成这老头是跑去逛窑子了？

应该……不至于吧。

她摇了摇头，把这个不着调的念头打包丢到了爪哇国，接着表情却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还是那句话，万鬼斋不管是何缘故，这几天差不多是寸步不离去哪都要带着小琴，甚至有几分想将对方当成徒弟培养的意思，既然这样，就绝对没有可能莫名其妙将人抛开不管。

要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小琴偏偏又是这副样子，让她自己一个人骑牛回来，纵使老牛认得归途，万一中间遇到什么变故又该如何是好？万鬼斋绝非连这种事情都考虑不到的莽撞之辈，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很有可能是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小琴，把昨天的事情再具体和我讲一讲，在老先生要你回来之前，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遇到过什么人没有？”她问道。

小琴眨巴眨巴眼睛，咬着指甲盖，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回来之前……回来之前，没有发生什么事，不过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恩，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她使劲点头，“穿着很好看的衣服，脸上涂得白白的，很漂亮，而且身上还香香的……啊，我和爷爷昨天遇到的就是她！”话音未落，小琴突然双手一拍，又惊又喜地指向窗户。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轻飘飘地从窗外翻了进来，只闻一阵奇妙的香风随之飘入，那昨天才听过一次的曼妙嗓音再度响起：“小八寻，咱们又见——”

人还在半空中，没等落地，少女倏然一杖飞起，将对方直接又从窗户打了出去。

“……面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后半句话顿时变成了悲鸣，一路远飙坠地。

“你昨天见到的就是她？”

而八寻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有些苦恼地按了按眉心，问道。

小琴眨了两下眼睛，看看窗外，又看看八寻，估计是那颗小脑瓜暂时解释不了刚才发生的一幕，索性当做无事发生，也跟着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没错，就是她！”

……

第五十六章 瘸子山本

“过分，太过分了……抽泣抽泣……再怎么说咱也算是客人，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分了……”

春光灿烂，落英缤纷。

听见悲鸣前来关心与看热闹的人群来了又去，走得七七八八，最后房间里只剩下几个熟面孔：八寻、小琴、刚刚闻声而来，此时正抱着一个木盆坐在旁边大口干饭的龙子，还有被她们围在中央，一边用衣袖擦着眼角，一边半真半假抽噎着的望月千代女。

“走门进来的才算客人，翻窗不算。”

少女没有被这拙劣的演技骗到，不如说两辈子加起来小几十年的时间，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厚脸皮的人。

明明昨天双方才真刀实枪地打过一架，虽然并未出现伤亡，但那古怪的大合奏着实让八寻喝了一壶，若非有银针封窍的秘术傍身，她甚至可能因此翻船，使今后的人生朝着另一条不能过审的道路猪突猛进……

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不说怀恨在心吧，八寻暂定是暂时不想再遇到千代女的——否则说不定就要撸起袖子揍她一顿。本以为对方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没想到仅仅一天之后，千代女便嘻嘻哈哈地跑了过来。

还用着一副老朋友般的熟稔语气打招呼，听得她头皮发麻，二话不说直接就是一棍子招呼了上去……反正都是招呼，在礼数上应该没什么问题？

“抽泣，抽泣……难得咱特意跑一趟过来，就是为了想要将功折罪帮你们一把，象征着既然小八寻你是这种态度，咱也不用再低下三四，自讨没趣了。抽泣，抽泣……”

千代女假惺惺地拭着眼角，不停用目光暗示小琴。

“……？”

小琴歪着脑袋，咔咔咬着自己大拇指指甲，眼神清澈见底。

她呆了呆，又去瞥一旁的龙子。

“呼噜呼噜呼噜——”

正好看到一个俏佳人捧着木盆，仅凭一人之力便硬生生吃出了武田骑兵队冲锋般的动静，令千代女惊叹有加，随后视线落在那丝毫不见肥胖的身材曲线上，眼中便又多出了一丝嫉妒。

神佛不公啊！

她恶狠狠地想道，同时不得不遗憾放弃了暗送秋波的计划，谁叫屋里的这两个人都是奇葩，而仅剩下的那一位，则是货真价实的“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千代女暗自磨了磨牙齿，正在纠结着还要不要继续装下去时，眼前的少女终于有了反应：“将功折罪？”

“没错，不过咱生气了，除非你道歉，否则咱是不会接着往下说的！”

光听这句话似乎硬邦邦的很有底气，其实千代女正在小心翼翼留意着八寻的神情变化，做好了只要稍微觑见一丁点恼怒或者不耐烦的态度，又或者发现对方将手伸向拐杖，她就当机立断伏地道歉的准备。

正所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唯有能够忍受一时的屈辱，才能在日后更好更持久地嚣张跳脸，千代女深谙此理，所以一路晃晃悠悠，直到这个年龄依旧活蹦乱跳。

不过令人惊喜的是，她这次好像终于不用“屈”和“蛰”了。

“抱歉。”八寻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样可以了么？”

“可以了可以了。”

千代女见好就收，赶忙点头。

“那就说回正题吧……你说要帮我们，具体是怎么个帮法？”少女问道。

“当然是你们刚刚在聊的那件事。”

“万鬼斋老先生？”

“正~是。”

自觉取回了对话的主导权，千代女颇为得意，顿时又变回了她原来那种有些轻佻的语调，同时把头一抬，系在手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甚至想叉会腰来抒发一下内心的感情。

不过现在叉腰可能会被打，所以还是算了……

“要从哪里说起呢，恩……你可知道咱昨天为何想要带人抓……咳咳，是请你回家做客么？”尽管千代女最后及时把某个字眼改了回来，可显然这番亡羊补牢并没有什么效果。

只见八寻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正要请教，为何我昨儿无缘无故走在路上，突然就要被人围起来一顿打呢？”

“这这这……咯咯，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计较了，让它归于流水吧！现在咱们应该谈论一下更实际更重要的事情，例如说，真正的罪魁祸首——没错，冤有头债有主，咱也是受人命令，不得不做，真正想要抓你的人，乃是透波众的当代头领，而他之目的……则是想要用你来引出另一个人。说来奇妙，小八寻你肯定想不出那个人是谁——”

千代女晃了晃脑袋，有意卖个关子好吸引少女追问，但不出意外的话，她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八寻这几天属实是已经听到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种搜集情报的水平，看来这姐姐果然不太适合吃忍者这一碗饭。

她本来想要冷言冷语打击一番，不过听着对方那带着一点小得意劲的语气，忽然又觉得逗一逗好像挺有意思的，当即配合道：“是谁？”

“咯咯咯，就是你的父亲——天枫吾郎！”

“什……”

“咱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真正的父亲确实已经往生乐土了，如今头领要引出的人，只是另一个假冒者，至于这个假冒者的身份，你更是万万料想不~到啊！”

“是……是谁？”

“正是透波众的上代头目，神无，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天沼独乐，曾经横行东国无所忌惮的大盗贼，如何，惊讶吧？”

“竟然是他！”

八寻努力做出一副震惊的神情，不知道表现得像不像，反正旁边正忙着吃饭的龙子一时没憋住，“噗嗤”一声，把几粒米饭给喷了出来，小琴拿手指点了点，一本正经地道：“龙子，脏！”

千代女本人倒是很满意，不知道是压根没看出少女的演技，亦或是不管怎么样只要有人捧场她就很高兴了，整个人都变作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身体周围更是好似有一朵朵鲜花的虚影绽放开来。

“但是但是，还不止是这样呢！”

浑然没有自己正在出卖顶头上司的自觉，千代女“啪”的双手一合，更加兴致勃勃地开口，“除了那个假冒成你父亲的神无之外，头领这趟亲赴骏河，好像还有另一个目的。昨天咱逃跑……转进之后，随即被头领找上，让我去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叫万鬼斋的医师——转述一句话，那个老医师听了之后脸色一变，没说什么，不过随后就把这个叫小琴的丫头送了回来，自己则独自往另一边去了。”

这段话倒是第一次听到，八寻稍稍一怔，透波众的头领，武田家的忍者头子会有什么事情要找万鬼斋？

她早就意识到万鬼斋身份并不单纯，或者说只要正常人都能看出这个老头子的奇怪之处，明明踢人看病一文不取，却从来不缺钱花，脾气古怪三天两头得罪别人，面对上级武士与当地颇有势力的国人豪族同样不假辞色，动辄呵斥，这种人如果没有背景，恐怕活不了几天就被抛尸荒郊野外了。

只是万鬼斋不提，她便也不问，虽然心里多少有点好奇，不过这人世间谁又没有一两个秘密呢？若是每个秘密都要追根究底，就真正没完没了了——话虽如此，如果老爷子因此碰到什么危险，却又是另一回事。

“你知道老先生现在人在哪吗？”

“当然，不过咱有言在先，既然你是有事想请人帮忙，总得拿出相符的态度，否则……”

“求你了。”

没等她把话说完，八寻已经抢先开口，语气平铺直叙，其中不带一丝感情。

龙子在旁边又喷了一口。

“脏！”小琴指指点点。

“咯……咯咯，很好，既然你这么有诚心，咱就不兜圈子了——”一瞬间的尴尬过后，千代女随即清了清嗓子，不再扯些有的没的，把手一撑，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一翻身就从窗户跳了下去。

“……”

“呼噜呼噜——”

片刻之后，窗户边又探出了半个脑袋：“你倒是快跟过来啊！”

“哦。”

八寻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先是与龙子提了一句“小琴就拜托了”，得到答复之后，把门拉开，慢悠悠走出了房间。千代女在窗户底下直探头：“走这边多好！”

“我是正经人，不翻窗的。”少女顿了一顿，如此答道。

……

日头升起又落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代人的兴衰存亡，与这片天地日月相比，或许与蚍蜉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人一旦见多了生死，心中就总是会涌起这些不知道该说是乐观还是悲观的想法，尤其是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余晖将散未散，满天残霞映照，老人从长久的冥想中重新睁开双眼，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可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属于这个年龄的浑浊与昏昧，依旧闪闪发光，如针，如剑。

救人的针，杀人的剑。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本就挺立的腰板又更直了一些，站起身来，从墙边的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一饮而尽，又拿起旁边的梳子，开始认认真真梳起了自己灰白相间的头发。

一根一根，一丝不苟，直到将满头银发梳理成一个利落的发髻，老人又换了一身素白宽松的衣服，另外取了一个碗，盛满凉水，摆在了地板上，自己也跟着盘膝坐下，双手撑在腿上，一动不动。

只有他的影子落在了对面的墙壁与窗户上，又随着日影逐渐西斜，恍如一座正在不停崩塌的巨大雕像，沉入黑暗。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却与常人不同，先是哒的一声，草鞋踩下，紧接着像是拖拽着什么东西一般，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一轻一重，这是瘸子的步伐。老人抬起头时，草庐虚掩的房门也应声而开，一道不算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那果然是一个瘸子，不光如此，连左边的眼睛也是瞎的，用漆黑的眼罩遮着，披头垢面，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乍看之下，仿佛是哪里的乞丐流民，唯独腰间佩着一长一短的双刀。

“好久不见了，山本。”万鬼斋指了指面前，“坐吧，虽然只有凉水招待，不要嫌弃。”

一步一拖，这独眼的瘸子一声不吭，径直来到了屋内，大咧咧坐了下来，端起木碗，同样喝了个干干净净，随后像是喝酒一般，把碗底一翻，示意给老人看。

“味道如何？”老人问。

“寡淡无味。”瘸子回答道，他的声音沙哑，宛如战场上徘徊的乌鸦。

“确实没酒好喝。”万鬼斋笑了一声，“但正是因为酒好喝，才会有人贪杯，贪杯才会误事，不如饮水。”

“有理。”瘸子点点头，又道，“但我听说酒乃百药之长，想来还是有其好处。”

“确实。”万鬼斋也点头。

“那不知这百药之长，能治我的病吗？”

“什么病？”

“这条瘸腿。”他伸手一指。

万鬼斋闻言摇头：“不能。你这腿是在年轻时掉落悬崖，不慎摔断，又没有及时接驳，从此落下了一瘸一拐的毛病。世事如流水，去而不返，已经过去的事情，无法再做弥补。”

瘸子转而指向自己的眼罩：“那这只瞎眼呢？”

“不能。”万鬼斋再答。

“为何？”

“你这只眼睛，是幼时因病致盲，被上天夺走了的东西，又如何能够拿回来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然如此，这里又如何？能治吗？”第三次询问，瘸子一指自己的心口。

这回万鬼斋却点头道：“可以。”

“为何？”

“因为这是心病，心病有解。”

“用什么解，酒吗？”

“酒能稍解心病，却只能治标，若要治本，只能从你的心病本身入手。若是爱恋某人而不得，就挥剑断情丝，若是憎恨某人而无果，就拔刀斩仇敌。如此一来，心病自然痊愈。”

“好！”瘸子一声大笑，“却不知道我爱恋的某人是谁，憎恨的某人又在哪？”

“你爱恋之人，已在黄泉之国；而你憎恨之人，近在咫尺，一剑之间。”万鬼斋沉声说道。

啪！

下一秒，瘸子已猛然站起，将那空碗重重摔到了地上，右手一动，早已拔刀出鞘，冷冷的刀光，映照着屋外那如血的残阳，又恍如一泓鲜血，残留在刀身之上，触目惊心。

老人默默望着这把刀。

视线却好似透过那如明镜一般的刀身，窥见了另外一段十分遥远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