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八寻丫头,听着,所谓的罪业,你我曾经犯下的错事,只能去设法弥补,却无法用任何手段去抵消,‘赎罪’一说,本就只是一个自我安慰的空谈,图一个内心安乐罢了。”
“至于老夫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他第三次舀起水,低下头去,看着碗里映出的面容,那是一个披头散发、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一双黑中带着暗红的眸子,正在与他对视。
从那倒影的眸子里,隐隐能觑见奇异的光芒。
万鬼斋猛一松手,将整个木碗连着倒影一起丢进了水缸。
“只是想要……稍微睡个好觉而已。”
……
第五十八章 生命的重量
一个人的目光很狭隘。
居于高山则不见海,居于洼地则不见山。那些个在泥巴地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农夫百姓,往往很难去推测想象肉食者们的谋算,而一旦在庙堂之上坐得太久,同样很容易忘记一个事实:
那些俯瞰下去如蚂蚁的芸芸众生,与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老人还记得那片壮丽的风景。他站在天守阁上,单手凭栏,居高临下,俯视着这片群山环绕的土地,阡陌交通,屋舍俨然,井然有序的景象映入眼底,心中所想的,却是曾经的那一场场浴血激战——
他年少即位,面对内忧外患的国情,首先举兵讨灭了有不臣之心的叔父武田信惠,完成了父亲信绳一统甲斐的夙愿,随后南讨今川,东征北条,又连挫诹访军势,意图吞并信浓。在他掌权的这数十年间,甲斐武田氏可谓是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兴盛局面。
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与实力,同时震慑一众蠢蠢欲动的国人豪族,永正十六年,他在击溃了踯躅当地的栗屋氏和逸见一族之后,重新修筑了一座新的坚城,踯躅崎馆。
这座城池将作为甲斐的核心,武田氏的龙兴之地,并且最终成为天下人的居所,当时的信虎如此坚信着,但二十年后,踯躅崎馆依旧屹立不倒,他却被自己的儿子晴信与家臣联手放逐,从此变作一介白身,甲斐如何,武田如何,从此于他再无关系。
“……八寻丫头,你能想象那种感觉么?一夜之间,仅仅一夜之间,你本来拥有的一切,占据了你至今为止所有人生的信念与目标,突然都不见了。不需要再去日夜盘算怎么开疆拓土,也不需要再与其他势力的大名、自家的豪族国人斗智斗勇,更不需要为每年的粮食收获和水患忧心忡忡……好像整个人一下子变成了一副空壳,空落落的,甚至不知道要怎样活下去。
“当然,老夫……我其实一开始还是抱有幻想的。要是那个不肖子无法压服众人,说不得最后还是得赔礼道歉,将我迎回去重掌大局。我几乎已经想好了到时要如何用最残忍的手段杀鸡儆猴,如何炮制这帮叛臣贼子,才能消解我心中之恨……可惜,可惜啊,我到底还是小觑了太郎那个家伙。”
虽然嘴里说着可惜,老人脸上却是笑着的,并不是那种畅快淋漓的笑容,而是一种由遗憾与欣慰交织而成的复杂神情。
八寻静静地听着。
她对武田信虎并不陌生,毕竟也是战国名人,不仅身为武田信玄的老爹,自身也是一代枭雄猛将,拥有着自己的百度百科,各大游戏中都有出场和专属事件。
但那些皆是从纸上书中得来的内容,如今真正听当事人亲口说起这段往事,却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些年我也看明白了,那小子别的不提,做领主的本事确实远胜于我,这个位子提前交到了他的手里,倒也不算太糟……同样的,即使从武田家主变成了一介流放之身,只要不死,该活就还得活着。幸好那个不孝子良心未泯,还知道每年给我一笔钱财花用,骏河的气候也算宜人,风景优美,不失为一个养老的好地方……”
老人说着,低低笑了一声,“可惜我骨子里就是个粗人,实在受不了骏府馆这帮家伙酸绉绉的风格,住没几年,就找个由头跑了出来,自己一个人住。虽然明里暗里自然还是有人保护——或者说监视,但没事上街溜达,或者找那些公卿写写和歌、踢踢蹴鞠,日子过得倒也快活。
“直到某一天,遇见了一件事……”
……
那真是一件很普通,很常见的事情。
有一对贫穷的夫妇旅行至此,妻子临近分娩,在旅店里肚子突然痛了起来,眼看情况不妙,偏偏住在附近的医师与产婆又都有事不在,一时找不到有经验的人帮忙。
丈夫慌乱之下,东拜西求,可能是见信虎从门前经过,气度不凡,竟然一下子冲了上来。
“老先生,求求您想办法救一救俺的媳妇,求求您了——”
旁边的护卫想要出手驱赶,却被信虎拦了下来,他皱了皱眉头,望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听你的口音,可是甲斐出身?”
“是……是的!”男子不知所以,目光只敢看着老人的草鞋,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哈哈,能在这儿遇到同乡之人也算是一种缘分,我就帮你一帮。”
这是纯粹的一时兴起。
即便身为战国大名,也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部都用来与邻国和手下刁民勾心斗角,除了打仗之外,毕竟都有一些爱好。有人好饮茶,有人好收藏,有人好美女,有人好吃糖,而信虎除了打猎之外,有事没事,居然还会研读一下医经。
这与他平时给人的残暴印象似乎有着极大出入,可信虎想得很简单,身体是争霸的本钱,若是早早就死了,这偌大的江山,岂不等于是白打了?
所以哪怕在甲斐之际,他也极其重视养生,饮食节制,早睡早起,坚持锻炼,从不贪杯,要说有什么不良嗜好,大抵也就是没事喜欢杀个把人罢了。
而虽则他是男性,在私隐方面难免有所不便,但一来情况危急,二来这种突发情况,能保住命已是万幸了,也着实没人会去计较那么多有的没的。
一听到信虎答应帮忙,男人当即大喜,竟也不管这半路逮着的陌生人究竟靠不靠谱,死马当着活马医,直接将人带到了妻子身边,还没开始施救,已是千恩万谢。
那是信虎第一次替人接生。
说实话,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过程中起了多少作用,毕竟此前仅有的一丁点知识也是来自书里,寥寥几句,着实排不上用场。
所幸现场也不光只有他一个人在,旅馆的老板又喊了街坊邻里几个有经验的婆子,围在一块,七手八脚地折腾。
仿佛全程下来,信虎最大的作用就是板着个脸站在那儿,不怒自威,时不时喝令一两声,让慌了手脚的人平静下来,恍如大将坐镇本阵,调动三军,恍惚间,过去与如今重叠在一起,竟让他涌现出一股奇妙的熟悉感觉。
战场之上,信虎少有败绩。
这一次,同样如此——
日头在紧张的忙碌中逐渐向西倾斜,到得薄暮时分,屋里终于传来了婴儿虚弱的第一声啼哭。随后响起的欢呼声,屋里屋外,似乎也不比将士曾经的齐声大吼逊色几分。
他站在那里,呆呆看着那个干巴巴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婴儿被人抱着传来传去,最后由那个父亲抱着,递给了自己:“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嘴里絮絮叨叨不停说着感谢的话语,一面想让信虎体会一下这份感谢,可看着他始终没有反应,男人的动作一僵,正要推回去……
信虎伸出手来,接住了孩子。
躺在怀中的这个小东西,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脆弱,好似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折断手脚,往地上稍微一摔,就会一命呜呼。
明明自己也生了好几个子女,对于这种境况应不陌生才是,为何如今却又手足无措,乃至于连最简单的抱住这个孩子都做不到?
疑问闪过心头,信虎随即恍然。
长子晴信出生之际,他正在厉兵秣马,准备要与那大举入侵的今川家大将福岛正成做背水一战,最后一搏,为了心无旁骛,将身怀六甲的妻子大井夫人送到了新近筑成的要害山城,以免被卷入战乱之中。太郎——晴信便是在那座城里出生的。
还有次子信繁,三子信廉,长女定慧院……等等等等,仔细想来,好像每个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他都不在现场,有时是在外征战,还有的时候,则是单纯嫌弃麻烦,觉得这种事情毫无意义,孩子而已,生了就生了,倘若不幸夭折,也是天意,努力再生就是了。
曾经他看着自己的子女,眼中所见,却是更加遥远的未来,对于几个儿子,看到的是勇,是义,是智,是仁,对于女儿,则是早在刚刚听说喜讯时,便已经开始在心里谋划起未来的联姻了。
物尽其用,大米如此,黄金如此,兵卒如此,儿女,亦是如此……
曾经那些孩子看向他时,那几双稚嫩眼睛里流露出的,又会是怎样的感情呢?
信虎从来不曾关心,甚至从来不曾想过这种问题,因为这显得太过于“理所当然”,仿佛只是稍微想一想就是在浪费时间。
直到这一刻。
他努力放松着身体,颇有些战战兢兢地抱着这个陌生的婴儿,听着他一声接着一声地哭泣着,微弱的心跳透过那小小的身躯,震撼着他久经锻炼的臂膀。
随后,哭声渐渐变得轻了,那婴儿仍然眯着眼,却把小手在旁边抓了几下,捏住了信虎的手指尖,随即破涕为笑,傻傻地乐了起来。
“看来他挺喜欢您的,不愧是俺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知道谁才是他的救命恩人!”那父亲也跟着咧嘴乐呵,但随着视线望过来,不仅是他,周围的人们也都是一愣。
“老先生,您……您怎么……哭了啊?”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赫然已是涕泗横流。
原来如此。
佛门所谓醍醐灌顶,多半指的正是此时此刻。
信虎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有生以来头一回,他亲手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并因此终于意识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自己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而其他人同样有着父母亲属;他懂得如何去爱别人,如何恨别人,肌肤相亲时的美好,生儿育女的传承与责任……他所感觉到的这些种种,同样也存在于其他人身上。
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大名,还是国人豪族,是出身高贵的武士,还是镇日在种地与军役普请之间奔劳的百姓……只要是活着的人,在这方面都没有什么差别。
至今为止,从来不曾见过、不曾想过的某些事情,终于揭开了帘幕。
信虎终于意识到了,当初自己的家臣们,还有几个孩子露出的那种眼神,其中究竟蕴含着什么……并非看着父亲或者主君,而是看着一头不知人心的怪物,充满了恐惧与憎恨。
随后,是一股彻骨的寒冷,仿佛要将至今为止的人生系数冻结一般,他的手脚一片冰凉,就连牙齿都忍不住开始敲击起来。
至今为止……至今为止,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
“一个人的目光是很狭隘的。如果站在低处,不曾抬头,就会永远看着自己脚下的这一小块土地,而要是一直站在高处,俯瞰着这片天地,久而久之,就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与别人不同,是最特殊的那个,好像只要伸出手,就能轻松摘下空中的明月……等到这种念头在心里扎了根之后,渐渐的,就会开始不把其他人当成人了。”
老人的语气有些飘忽,有些遥远,与其说是在对眼前的少女说话,倒不如说他正在自顾自回顾着过去种种,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握成了拳头,正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或许在这个世上,有人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并接受了这点,可老夫不同……自从那天抱住了那个孩子之后,老夫便明白,自己怕是再也无法挥刀……再也无法杀人了。”
他闭上了双眼,在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见少女浅浅的呼吸声,还有他自身剧烈的心跳,咚咚、咚咚,恍如战阵的太鼓,一声一声,摇撼人心。
已经体会过了生命的沉重,又如何还能像过去那样挥动刀剑,杀伐自在?
但即便放下了刀兵,曾经杀过的那些人,做过的那些事,并不会因此一笔勾销。
“从那天起,老夫便一直在做噩梦……过去数十年间曾经直接或者间接因我而死的人,又何止数千上万,每次合上双眼,他们的鬼魂便会追赶上来,伸手要将我拖入无间地狱……老夫并不害怕去地狱,却不愿意以这种滑稽的模样告别人世,正在苦恼之际,遇见了你的父亲。他当时说的话,老夫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老人勾起嘴角,“他说‘既然因为过去杀过人的事情而苦恼,为什么不反过来治病救人?要是老头你这三脚猫的蹩脚医术不小心医死了人,被家属朋友找上门来活活打死,那也比现在横刀自刎来得更加有趣不是?’——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遇见用有趣来形容生死的人,你爹着实有趣。”
“唔……”
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的八寻决定还是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所以,老先生您就顺势开始悬壶济世了?”
“错了。”老人却摇了摇头,“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医术都是当初无聊从书里看的,有多少水平自己还不知道呢,哪敢出来误人子弟。”
“那……”
“还得多亏了你爹,居然找到了当时那个甲斐出身的旅人,也不征求老夫同意,便自顾自好一通宣扬,等老夫回过神时,草庐的门槛都快要被人给踏破了……人既然都跑过来了,总不能直接撵走吧,只好提心吊胆地上了。”
老人摸了摸胡子,言语间颇为自得,“不过真正做了才发现,好像给人看病出乎意料还挺简单的,尤其是从永田德本那小子手里要到了一副据说来自明国的返魂丹方之后,更是药到病除,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医死过谁,也没人上门来闹事……看来老夫在此道上颇有天赋,要是没有生在武田一族,说不定又是一代名医啊。”
听完这话,八寻却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所以,您这三不救的原则……”
“嗯,富人贵人,多有靠山,万一不小心医死了谁,老夫倒是不怕麻烦,万一牵扯到甲斐那个不肖子,总是不妙。同样的道理,半吊子的医术,又怎么好意思问人收钱呢?虽然这几年下来,老夫自觉医术上又有精进,但毕竟不缺钱花,这三条规矩便也一直懒得去改。”
“原来……是这样……”
少女不禁捂额,心里对老爷子本来桀骜不驯的印象稀里哗啦碎了个干干净净——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位倒确实挺有职业道德,知道自己水平差,所以不收钱,纯当练手了。
毕竟是不收钱的义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不好说什么。
“哈哈,没错,就是这样。说实话,老夫还真有些感谢你爹的,要不是他当初在背后推了一把,这世上未必会有万鬼斋的存在。”老人说完,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如何,听完了这段故事之后,你有何看法?”
“是对谁的看法呢?”
“当然——是对我的看法。”
“敢问您是?”
问答之间,老人支着大腿,身子微微前倾,接下来的那句话好似在他舌尖转了几转,艰难吐出:“自然是……一介乡野草民,万鬼斋。”
“若是老先生的话,勉强算是个好人。”
“只是勉强?”
“只是勉强。”
“哈哈哈,好个勉强!”万鬼斋一拍大腿,笑声竟有几分悲凉,“可惜,可恨,恨八寻丫头你晚生了二十年,若是当年能够遇到你,若是你认识的那人不叫万鬼斋——”
“剑下再添一亡魂。”八寻平静答道。
如若让她撞见当年的武田信虎,即使明知此举将遭受整个武田家的疯狂报复,从此再无宁日,少女估计自己仍会毫不犹豫地出剑。只可惜,她认识的这个人不是武田信虎,而是名唤万鬼斋。
一个勉勉强强的好人。
“好了,老头子的唠叨就暂且说到这儿,丫头还有什么问题,一口气都问了吧。要是没有,老夫就该换回之前的衣服了,回去之前,还得先绕道去给小琴买点吃的补偿一下……”
他正要站起,看着八寻的表情,又慢慢坐了回去。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老先生心里面正在想的那个疑问。”
少女稍作迟疑,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您让望月千代女代为询问的那句话,那个十九年前的婴儿,莫非……”
“就是你心里面正在想的那个答案……大概。”万鬼斋摇了摇头,“虽然已有八成把握,但保险起见,还是再确认一下为好。”
“假如八成变成了十成,老先生您到时又要如何自处?”八寻追问道。
“是啊,这方面老夫暂时还没有去想……或者说不敢想,不过总而言之……”
他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时,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应该会……先替他们感到高兴吧。”
……
第五十九章 从天而降的馅饼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千代女还没有从府中回来,哪怕是身手迅捷的忍者,照样也得凭着两条腿一路跋山涉水,而且回想起她当时面对万鬼斋那种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的态度,说不定这个怂包早早就把老爷子的交代一丢,溜之大吉……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不过反正正主万鬼斋是一点都不着急,见她数日未归,反倒有些放下心来,每天依旧乐呵呵地照顾小琴,两人好得就跟一对亲祖孙似的,考虑到万鬼斋的过往,或许他对自己的亲孙子孙女都不曾如此在意过。
又或者……是没有机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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