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56章

千代女循着指尖的方向望去。

正好对上了一只独眼。

她倒抽一口凉气，说时迟那时快，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襟危坐，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不不不用了！”

“哦。”

八寻早有预料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又过了大约半分钟，才听见身边又是一声抽气的声音：“不不不不……不会吧……”千代女用细如蚊呐的音量嘀咕着，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看来某个脑袋慢半拍的家伙终于反应了过来。

十九年前，当时的山本勘助还不姓山本，也还没有在武田家出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浪人，在甲斐某个小村子里认识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如干柴逢烈火，瓜熟蒂落，成就了一段普普通通的姻缘。

不久之后，女人怀上了孩子，浪人放下了对于名利的野心与欲望，做好心理准备，要在这个村子度过普普通通的一生……直到某一天，一支浸泡在恶意中的箭矢射了过来。

虽然并未从万鬼斋口中直接听说事情经过，但联系前因后果，八寻多少也能推断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残暴的领主大人因为一时兴起射杀了上山采野菜的女子，随后依旧是一时兴起，竟命令随从把死去女子的腹部生生剖开，取出其中的胎儿，并以其性别赌钱取乐。

然后呢？

或许有这么一种可能，上天垂怜，神佛庇佑，这个孩子命不该绝，从母亲的体内被强行取出之际，竟然还保有着一丝微弱的生息。

或许那个残酷的领主恰好目睹此景，恰好联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邪魔般的内心竟也闪过一丝恻隐，竟没有当场杀死这个孩子，而是将他丢给了身边的随从，令对方自行处置。

或许那个随从不忍心看着一条稚嫩的生命就此消逝，碰巧附近又住着一位声名鹊起的年轻医师，于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孩子断气之前将人送到了医师的居所……

或许在十九年前，因为这一连串的阴差阳错，一条本该活着的生命死去了，一条理应逝去的生命，却挣扎着活了下来。在那之后或许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经历了什么波折，那孩子辗转来到远江，又一次遇见了好心人，让人生再度延续下去——

直到今天。

一度背离的两条直线，在命运的棋盘上得以交错。

山本勘助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剩下一只眼睛的缘故，他只觉得视野似乎变得无比狭窄，平时能够轻易将万马千军、将古今韬略尽收眼底的这只凶眼，如今却连一个小姑娘的模样都看不清楚。

“美……津……”

过去的阳光与现在的阴影交错在一起，明明暗暗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道相似的身影，同样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牵着他的手，或者是抱着他，或者用那炽热的温度靠近过来……那是暌违了二十年的梦境。

他陡然用力一咬嘴唇，甜腥的味道与剧痛一同冲上脑海，整个人也因此清醒了过来，过往的幻影消失了，眼前是那个名叫小琴的女孩子，正牵着永田德本的袖子，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就像一只快活的百灵鸟。

明明两人应该相隔了至少十年没见，在小琴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时间带来的疏远，她仍是笑着，甜甜地喊着“爸爸”，好像在那个小小的脑瓜里，三千多天的分离，不过一晃之间。

永田德本的脸上同样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只是与小琴不同，他姑且还在努力掩饰着，一边怀念地听着女孩说话，一边用为难的目光时不时瞥向这边的山本勘助，那表情就像刚刚喝完一碗放了十斤白糖的黄连汤，五味具杂，活灵活现诠释着人体五官的可塑性。

忽然，小琴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扭头，也跟着看了过来。

山本勘助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自打从千代女与永田德本那里听说了这段过往，得知自己以为已经死去的女儿有可能还活在世上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合过眼睛，只要一闭上单眼，眼前就会浮现出曾经的那个村庄，那段短暂却又温暖的时光，那个带着甜美笑容的女人……

只消一眼，冥冥中山本勘助已有预感，这个名叫小琴的女孩，正是自己与美津的女儿。

但就在这一瞬之间，他突然很后悔为什么自己在出门前没有好好打扮一番，应该把主公赐下那件华丽灿烂的阵羽织换上的，还有那件名贵的大铠……不，说到底，一个瘸腿独眼、貌相凶恶的老头子不管再怎么打扮，恐怕都只能让人避而远之。

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的身子忽然战栗起来，牙齿咯咯地响，脸上的疤痕不停抽动着，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他想要移开视线，好让自己不必去看见对方眼中即将浮现出的畏缩与厌恶，他想要不顾一切转身就逃，想要用手把脸挡住，或者直接拿手指将剩下的那只眼睛也挖出来……

可惜他什么都来不及做。

那一眼的交汇，实在太短，又太长了。

小琴却只微微一愣。

紧接着便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你好呀——你是爸爸的朋友吗？”

那眼中并没有一丝阴霾。

干净得像是一面镜子。

不知不觉间，山本勘助紧紧攥住的拳头缓缓松开了，有血从掌心淌下，隐隐的痛楚传递而来，但他恍如不觉，只是努力抚平脸上的疤痕，让自己的表情尽可能显得温和，再温和一点……

几秒钟后，他放弃了这么做，而是完全凭着内心的本能，很放松地笑了出来：“小姑娘……你好啊。”

……

片刻的热闹之后，屋内又回到了原本的安静。

那块粗陋的棋盘和棋子都收了起来，八寻往后挪了挪，让出足够的空间让山本勘助坐下。

此时房间里便只有他们两人，小琴拉着永田德本，说是要跟他介绍自己最近认识的新朋友，小啾和龙子——不知为何，在小琴心里那只大鹰居然还排在龙子的前面，只能说某人大概需要好好检讨一下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了——千代女更是早早就不见了人影。

八寻仿佛都能听见她内心的悲鸣：咱怎么可能跟顶头上司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啊啊啊！

“我还以为您会跟过去呢。”

话说回来，也不能怪千代女太怂，这位武田家军师给人的感觉确实不太好，哪怕八寻看不见对方长得什么模样，光是流露出来的气势，就让她不禁联想到了前世在上课时偷偷闪现到教室窗外观察情况的班主任，那种威压感属实够人喝一壶的。

而且她还没得喝。

沉默许久，不知道对方主动要留下来是为的什么，八寻只好硬着头皮打开话匣子，否则再憋下去，她都要以为下一秒两个人就该上演居合对决了。

“……多谢。”

山本勘助突然吐出一口长气。

“额……不用谢？”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让少女越发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多谢你在远江救了她一命。”开了口之后，山本勘助说话似乎就变得顺畅了一点，“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认真感谢过谁了，有些不太习惯……但在这件事上，勘助必须致以最诚挚的谢意，如果不是你……不是您的话——”

说到最后半句话时，不仅换上了敬称，声音里竟然多出了一丝哽咽。

八寻暗自咧了咧嘴，她最受不了就是这种气氛了，正要转动自己的脑细胞想出一个插诨打岔的方式，陡然只听一阵沙沙声响，却是山本勘助膝行上前，竟赶在少女反应过来之前，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这份恩情……勘助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纵使粉身碎骨……纵使粉身碎骨也！呜哇啊！”

话到一半，突然变成了一声孩子般的嚎哭，滴答滴答，眼泪跟不要钱一样砸在了她的左手上。

少女头皮都要炸开了：“总之你先离我远远远一点不要逼我动手！”一时间什么礼貌什么地位什么身份全部都不记得了，要是这老头再不放手，管他什么武田军师不军师的，她保管一招四八四直接招呼上去。

不把对方鼻子撞歪，她就不姓八！

“啊……哈哈，哈哈哈，抱歉，是我的错……呜哇啊！”山本勘助好似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撒手后撤，又是干笑又是道歉，话到一半，忽的又控制不住自己，再度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人该不会是颠的吧……

八寻悄然抓起了拐杖，准备稍有不慎当即夺门而出。

所幸哭完这一回，这个瘸子总算恢复了正常，也与她拉开了距离，主动坐到门边，不知有意无意，正好是八寻拐杖打不到的距离。

就是说话依旧瓮声瓮气，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听就知道刚刚哭过，所幸在场只有他们两人，要是千代女刚刚还没走，说不好会不会被领导记恨穿小鞋——从这点来看，她还是颇有先见之明的。

“……抱歉，是我失态了。”可能是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丢脸，山本勘助这话说得躲躲闪闪，有气无力，一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

“没事，我不在意。”八寻扯了扯嘴角。

“真的？”

“假的，所以不要在意。”

“哈……哈哈哈，我想也是。”

一问一答间，山本勘助拍了拍大腿，笑了起来，“真好啊，想必是八幡大菩萨显灵，才能让那孩子有幸遇见像你这么有趣的人物……美津当初就跟我说过，她做过一个有菩萨出现的梦，然后就怀上了……不提了，再提我怕是又要……”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总算没有梅开三度：“看得出来，你不太想和我待在一起，所以咱们长话短说——就像我刚刚说的，若非你出手相救，那孩子怕是早就，早就……呜……呜哇……喝！”

陡然一声暴喝，凭借着意志力将那股冲动压了下去，山本勘助往前倾了倾身子，那只独眼里闪动着一种热切的光芒。

“这份大恩大德，勘助我定会报答，但今日想谈的，却并非报恩，而是……求贤。”

“求贤？”八寻闻言一怔。

“正是！”

山本勘助点了点头，“英雄出少年，我观阁下年纪虽轻，却有一身精湛武艺，就这样荒废下去未免可惜。大丈夫顶天立地……虽然阁下是女子，但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旧时便有巴御前万夫不当之勇，当世亦有今川家的那位‘女大名’智珠在握，运筹帷幄，足见女子未必不如男，既然生在乱世，合该大闹一场——如何，要不要趁此机会乘风而起，在主公的四如军旗之下一展才华？”

……

第六十二章 三条路与三件事

“山本大人这是……想要招揽我？”

足足过了好一阵子，八寻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有点不太确定地问道。

“没错……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而已，至于具体要不要答应，全看你自己，我绝无半点强迫的意思。”

似乎是怕她误会，山本勘助又解释了一句，又道，“若八寻姑娘你有意应允，我这边则又有三条路可供选择……首先，如果你不愿抛头露面引人注目，可以加入透波众，有我做担保的话，短则三五载，长也不过十年时间，你就能接替我如今的位置，成为透波首领，统领甲斐、诹访两国忍众，不说如何风光，起码算是功成名就。”

“而要是你无意藏身暗处，也可以做我的家臣。”

他将手撑在膝盖上，神情认真，语气恳切，那只独眼里闪动着光芒，“我勘助虽然不算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承蒙主公厚爱，如今也是领有八百贯俸禄的武士。只要你肯入我麾下，我便以年俸两百贯相请，如何？”

“这……”

“莫急，还有最后的第三条路。”山本勘助一顿，“如若姑娘你不想做那臣下之臣，我也可以寻个时机，将你当面引荐与主公，但接下来能否得到主公赏识，就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他将三条道路一一列举，少女轻轻咬着嘴唇，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并非是因为他给出的条件太苛刻，恰恰相反，是这块“大饼”着实太过丰厚，太过馋人了一点：

要知道，甲斐武田氏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土豪，论出身，货真价实的源氏嫡流，族谱可以往上一直倒腾到清和源氏的新罗三郎义光，坐拥日之丸御旗与盾无铠两件家宝，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名门；

论实力，更是东国一霸，历经信虎、晴信二代开疆拓土，如今已经成为了天下间足以搅动风云的大势力，尤其对于有“先见之明”的穿越者而言，更是知道那位甲斐之虎未来是怎么追着德川家康一路猛揍，差点就吃着火锅唱着歌杀进了京都。

若非途中暴毙，这天下最后能不能落到猴子与乌龟手里尚且难说。

但即使不提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只说现在，武田晴信坐拥甲信，四如军旗所向披靡，有的是人想要削尖脑袋加入武田家而不成，如今这块馅饼却莫名其妙砸到了她的头上，实在由不得八寻不吃惊。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何德何能被如此看重？

一没根基羽翼，二没事迹名声，非要说有什么长处，无非是比别人稍微能打那么一点……倘若她这一世同样是男人的话，这倒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优点，毕竟日本战国打仗还是比较“复古"的，大多数时候都不动用什么攻城器械，全靠人力爬墙登城，在某些特定场合之下，一员猛将确实能发挥出惊人的效用。

可她这辈子偏偏是个女的——话虽如此，这其实也不算什么麻烦，固然想要以女儿身上战场，难免要面对某些固有的观念与阻力，但正如山本勘助方才所说，历史上也不是没出过威风凛凛的女将，最有名的巴御前便是弓马娴熟，一柄大刀斩杀了好些知名豪杰，名垂千古，令人心驰神往。

真正的问题，她眼睛是瞎的。

一个盲眼之人，上了战场看不见旗印，找不到兵营，望不穿阵法，更别提把握战机指挥三军了。

虽然八寻觉得凭借着自身敏锐的听力，说不定还真能试试当一个盲将军，但未曾上过战场，终究不好把话说得太满，何况她知道自己耳朵好使，别人不知道呀，有哪个上级敢冒着延误战机的风险用一个瞎子当手下，又有哪个大头兵敢听一个盲人的命令轻易冲锋赴死？

将心比心，少女自己多半也是不愿意的……嫌命长啊？

因为这个与生俱来的毛病，她的仕途可说在开始之前便已结束，谁知有朝一日，武田家的这位名军师却主动提出了招揽的意思。

对方给出的三个选项之中，加入透波众算是最合理的一个，以武田家的情报搜集能力，既然找上门来了，肯定事先已经把她的家底摸了个七七八八，伊贺与透波，属于专业对口，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后面让她继任透波首领云云，则是纯粹的大饼，听过就算的那种。

将她引荐给武田晴信，这事说来好像挺厉害，其实无非是卖她一个人情，山本勘助不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她也无需为此感恩戴德，之后进展如何，是如愿成为武田家的一员，又或者是反过来惹得武田晴信发怒，派人把她杀了，都与山本勘助无关。

唯独第二条路，实打实的二百贯俸禄，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按照后来的石高制换算一下，两百贯相当于一千石的领地，打仗时拼拼凑凑可以拉出一支近千人的军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然，少女明白山本勘助这所谓的二百贯年俸肯定是给的现钱，而不是说直接把几个村子加上田地打包打包送给她，败家也没有这么败的。

但现钱也足够砸得她头昏脑眩了。

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一世自不用说，从小到大穷了足足十五年，至于上辈子……上辈子一般都把钱放在银行里，哪有机会亲眼见过或者摸过几千几万枚硬币啊。

“唔……”

有那么一瞬间，八寻握着拐杖的手放开又握紧，捏紧又松开，整个人纠结不已。

山本勘助开出的这个条件委实太有吸引力了，武田家本身也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招牌，哪怕一切按照历史轨迹去走，也要等到近三十年后才会灭亡呢。而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摆在这儿，要是作为一个穿越者还不能稍微扇一扇蝴蝶翅膀，她真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

要不然……答应了？

内心有一股莫名的冲动怂恿着她立即应承下来，但与此同时，却还有另一种奇妙的感情在影响着她，让少女迟迟没能做出决定。就连八寻自己都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是隐隐有种预感，一旦在这里点头答应……

自己的未来也就定下来了。

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未来呢？

少女试着想象，却只能想象出一片黑暗，或许一切还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武田胜赖败亡在织田的铁骑之下，又或许，在她这只蝴蝶的影响下，武田信玄有可能一统天下，将四如军旗一路插遍九州与北海道……但这就是她所期望的吗？

“山本大人。”

不知不觉，心底里的那股冲动已经褪去了，她轻声唤道。

“何事？”

山本勘助应了一声。

“关于这个问题……”八寻稍一迟疑，说道，“能让我先思考一段时间，再做答复吗？”

“当然可以……但我不解，你是觉得这三个选项都不符合心意吗？又或者，是嫌我开出的条件太低了？”

少女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对您给出的条件并无不满，倒不如说这条件简直丰厚到令人不敢相信，甚至到了会因此患得患失的地步了。”

“那为何还要再思考一段时间？”

“因为我思考的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