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57章

“不是现在，那就是将来了？”山本勘助追问道。

八寻没有出声，只是嘴角翘起一点弧度，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这几句话之间，她也算是理清楚了内心的想法，不再纠结——人生只有一次，未来同样只有一回。

既然如此，就要尽力去选择一个让自己不会后悔的未来。

是否答应山本勘助的招揽，重点不在于山本勘助，而在武田。她对甲斐只有些许了解，全部来源于道听途说，武田晴信此人亦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所以少女不愿意把自己轻易绑上对方的战车。

百贯也好，千贯也罢，如果她真的特别在乎这些东西，如今应该正待在伊贺，为了夺回父亲的城堡与领地与其他人斗智斗勇才对。如今身在骏河而非伊贺，说明她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哈哈，未来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就算我把自己这八百贯年俸统统拿出来，估计你也是不肯点头的。那就再多等等吧！反正我这条老命估计还能活挺久的，只要一天没死，今天我说过的话就依然有效，这二百贯也始终给你留着。”

山本勘助拍着大腿，很愉快似地笑了起来。

八寻也是微微一笑：“既然这样，那这件事就先揭过去了，接下来，咱们不妨说一说别的事情。”

“哪件事？”

“便是山本大人您刚刚说的，‘大恩大德’呀。”

“哦？”

山本勘助闻言挑了挑眉毛，“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想让我报恩么？”

“自然，您刚才不是还说一定会设法报答么……以山本大人的身份地位，应该不至于食言而肥，自己刚讲的话翻脸就不认了吧？”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大丈夫一诺九鼎，具体要我怎么做，说来听听。”

他一边说着，一边换了个姿势，单眼转动着，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八寻只笑着伸出三个手指：“不多，只想请您做三件事。”

“小姑娘胃口倒是不小。”

山本勘助也跟着笑了一声，接着又催促道，“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出来让我听听看，那孩子的救命之恩，都值得哪三件事情。”

“那么首先……”

八寻果真不再卖关子，收起第一根手指，“第一件事，想替一个人向您求情，希望您能饶他一命。”

“嗯？”

山本勘助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冷冷地说道，“你想替疋田丰五郎求情？”

“与其说是求情，不如说是讲理。”少女摇头，“当日之事，几个罪魁祸首已死在我的剑下，小伯先生虽然有错，错在识人不明，涉世不深，罪不至死，还请放他一马吧。”

“……也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姑且饶他一命。”山本勘助沉默片刻，哼了一声，“可惜你说晚了一步，今天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拦他了，要是那小子技不如人早早死了，可不能怪我不守承诺。”

“生死有命，若是如此，自然怪不得山本大人。”

八寻耸了耸肩膀，她就知道以这位刚才表现出的态度，十有八九不会放过倒霉的丰五郎——谁叫当时那帮人都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下这小子了，不找他泄愤找谁？

看在这几天的交情上面，姑且帮忙劝了一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如果丰五郎这样都还能被山本勘助的手下杀掉，说明他命中该有这一劫，逃是逃不过的，只能认命。

“这就是你说的第一件事？”

“对。”

山本勘助哈哈一笑，“哈哈，事先提醒你一句，我的恩情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拿到的，就这样白白浪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就不觉得可惜？”

“山本大人莫急，还有两件事呢。”

“说。”

少女于是又收回了一根手指，“第二件事……想要请教一下，得知此事之后，您打算如何对待小琴？”

“你问我如何对待，那当然是接回府中，尽力照顾……”话音未落，山本勘助陡然眯起了双眼，因为在他的注视下，八寻的左手已然随着这句话，默默握住了拐杖的一端。

他当然知道那支拐杖里收着一柄利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山本大人是这种打算的话，很遗憾，只怕……我不会同意。”

八寻停了一停，听见对方并未立刻发恼，这才接着说道，“之前在远江的时候，松下嘉兵卫大人曾将小琴托付于我，让我务必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虽然嘉兵卫实际上是把人托付给了猴子，但这种细节问题暂时就不要计较了。

“松下嘉兵卫……”

山本勘助眯着眼睛，表情微变，“姑娘你的言下之意，那孩子要是跟我回到了府中，会被人欺负，遭受委屈么？”

“会与不会，山本大人您自己不也心中有数……”少女叹了口气，“身不由己啊。”

……

第六十三章 百相非身

身不由己。

只这四个字一说，山本勘助的脸色顿时肉眼可见缓和了下来。

与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说得太透，点到为止即可，有些东西不是看不清、想不明，而是下意识不愿去看去想，如今既然被八寻一语道破，他也不能再继续装瞎子了——

直接将小琴带回甲斐，向众人承认她是自己的女儿，对那孩子来说并非是最好的选择。

且不提他已经另外娶妻生子，像这样横插一杠，把失散多年的孩子带回家里，就算妻子再如何贤明大度，心里难免也会有一丝别扭，而这一丝别扭，往往就是恶念之萌芽。

人心隔肚皮，山本勘助自觉担不起这个风险。

再者，即便不提这一茬，只说将那孩子带回家里之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确实也能预想得到——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平民百姓有平民的烦恼，天灾人祸、兵役普请等等皆是，看似高高在上的领主武士，同样有他们需要操劳烦心的东西。

山本勘助如今乃是年俸八百贯的武士，光看这俸禄看似不多，可他这些年来深得主公武田晴信信任，某种意义上在家中的地位也算举足轻重。这样一个人的儿女，是必然要以家族利益为优先，去与别的家族联姻，讨价还价，“卖”个好价钱的。

一旦他认了那个孩子，等到小琴的存在被人所熟知，自然也避不过这一关。

若小琴是个正常人也就罢了，从普通平民一跃成为武士之女，享受到更好生活的同时，替家族的发展做出一些牺牲亦是理所应当，但根据山本勘助这些天的调查，以及刚刚那短短一个照面的观察，已足以让他把握住对方的情况了。

不同于身体的成长发育，心灵依旧澄澈如幼子。

这样一个孩子，岂能理解家名存续的必要性？

他又岂能狠心将其当成棋子，用来谋求更多更大的利益？

何况即使真的说服了小琴，或者强行将她嫁了出去，以小姑娘这种懵懵懂懂的性格，可想而知婚后的日子肯定算不上美满幸福。

这些道理山本勘助其实皆心知肚明，只是暂时不愿细思，只想一心沉浸在这失而复得的惊喜之中，并不是作为一家之主，而仅仅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纯粹地感受这份喜悦。

但……他终究已经不是孩子了。

“姑娘你所言确实有理……”

山本勘助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所以，你是想与先前一样，继续将那孩子带在身边么？”

“不。”八寻却摇了摇头，“小女子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又是一身孑然，虽有几手三脚猫的本事傍身，但也只能堪堪自保，没有太多余力去顾及另一个人。”

“那么……”

“在自顾自做出决定之前，为何不先问一问小琴本人的意见呢？”少女忽然反问。

正待说些什么的山本勘助闻言一愣，来到嘴边的话语也不由得咽了回去，他微微抬起头，视线透过少女的肩膀，望向了窗外明艳的阳光，那光芒好似可以驱散人心头的阴霾一般，令他忽的感到一阵放松。

“确实如此……既然是那孩子的未来，理应由她自行决定。”

像是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山本勘助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你要说的第二件事了？”

“这就是第二件事了。”八寻答道。

“好，还剩最后一件事，姑娘尽说无妨。”

他如此说着，原本心中对于少女“狮子大开口”产生的些许介怀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之前刚听八寻说起三件事的时候，山本勘助还把她当成了一个打蛇随棍上的施恩望报之辈，张口就要他帮忙做三件事，虽则这话是勘助自己说出来的，他一向信守诺言，自然不会说话不算话，但难免仍是有些不快。

甚至有那么一点失望，还以为对方是个可以栽培造就的后起之秀，不曾想到头来仍是一个看重蝇头小利的短视之徒，只要答应了他的招揽，不管是加入透波众或者直接成为家臣，今后能够获取到的事物，又岂止如今这区区三件事情？

若是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明白，说明这个叫八寻的女孩儿不过如此。本来或许是想要将其当做自己的接班人或者亲信培养的，如果当真趁机开出三个条件，今后即使应允出仕，山本勘助大概也只会将其当做普通的棋子来利用。

他起初是这么以为的，结果前两件事提出来后，却又一次对少女有所改观了。

看得出来，八寻并不怎么在意疋田丰五郎的生死，否则在听到他说已经派人半途拦杀之际，不会就这么轻描淡写放弃，那语气与神情显然做不得假，单纯是出于同情怜悯，逢此机会，提上一嘴而已。

这一嘴，便占了一件事情。

第二件事更是奇妙，不为自己，而是替小琴发声——根据山本勘助的情报，两人相识还不到半个月功夫，彼此之间理应也没有孕育出多么深厚的情谊，甚至说难听一点，对于八寻这种一贫如洗、四海为家的旅人而言，小琴可说便是一个单纯的包袱负累，换成别人的话，多半只会想着怎么尽早把她抛开，心善的还会替她找个归宿，要是遇着坏人，早就转手把人卖出去换钱使了。

而随着小琴的身世揭露，这个“包袱”理所当然就从她身上卸了下来，没有任何人会因此责备怪罪八寻，她却偏偏还是开了这个口，挑起这个话题，并且又用掉了一个名额。

这只能说明一点：

丰五郎也好，小琴也罢，皆是铺垫。

虽然口中说是要他帮忙做三件事，但实际上，前面的两件事只是一个暖场，最后才是正题——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山本勘助对这种谈判技巧并不陌生，他自己与人来往时就没少用过，只是眼见少女年纪轻轻，谈吐间不卑不亢，既没有因为他的武士身份表现出谦卑顺从，也没有仗着恩情颐指气使，将自己放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上。

这份从容的心态本身，让山本勘助颇为欣赏。

这世上骁勇善战之人众多，年轻的高手同样不少，相比起实战本领，一个心思平和中正，不会被荣耀功名过早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更是难得……可惜是个女孩，否则他真想将对方收做养子，让其辅佐自家的儿子站稳脚跟。

不过对方既然连两百贯的年俸都看不上，多半也不会答应把姓改成山本就是了……这个念头在心底转了几转，无奈放弃，山本勘助身子稍稍前倾，倒是更好奇对方接着要说的事情了。

真正想要他帮忙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回顾少女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勘助觉得可以令她如此郑重其事者，必然与那桩五年前的家仇有关。父母兄姐被杀，基业遭夺，如果八寻提出想让他帮助夺回伊贺谷内本属于她的东西，助其重振天枫家门，哪怕是名军师山本勘助，也不免有点头疼、

头疼之余，却又有些跃跃欲试。

如果真能干成这一件事，相当于在伊贺打下了一根钉子，伊贺国虽位于近畿要地，但多年来鲜少与外界来往，通称“隐秘之国”，外面的人打不进来，内中山头林立，互相谁都不服谁，加上这片土地本身也不算丰沃，相当于一块难啃又没有肉的硬骨头，以至于周遭大名打来打去，彼此杀得热火朝天，大内细川又三好，你方唱罢我登场，却始终没有谁认真打过伊贺。

无他，不划算尔。

而如果他能够借助这根钉子，在伊贺经营起一批效忠武田的势力，不仅能够直接影响近畿局势，今后在武田晴信上洛之际——立志一统天下的王者，肯定是要上洛勤王的——也能够起到不小的作用。

考虑到种种收益，替这个无依无靠的少女出谋划策，夺回天枫家的基业，虽说艰难，但也不是不能放手一试。

心念如电转，刹那间便已经斟酌好得失，做出了判断，山本勘助目光灼灼，盯着少女，只等她道出求助之语，当即点头同意，给予八寻足够的信心，然后再回甲斐踯躅崎馆禀明主公，商讨具体行事方针，为近畿今后的大局早早埋下一粒棋子。

“好，山本大人快人快语，那小女子便直说了，这第三件事——”

谁知八寻竟像是听出了他内心的想法一样，低着脑袋，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山本大人既然是透波众的头领，不知道对于前任头目神无了解多少？”

“什……”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山本勘助猛地一呆，差点脱口而出的“我答应你”也一下哽在了喉间，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脱力感。经过前两件事情的铺垫，好不容易才道出来的“正题”，居然不是要他帮忙做什么难事……

而是一个问题。

“姑娘你确定……这就是你要说的第三件事？”

“是呀，不然呢？”少女笑道，“听山本大人您这反应，难道是认为我会开出什么让您为难的条件，例如……请您以及您头上的那位替我夺回被百地丹波守霸占的家业？”

被看穿了。

山本勘助不禁眯起独眼，再一次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外表瘦弱的少女，她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五官尚未彻底长开，但已经能看出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而此时此刻，在这张稚气的脸庞上，正浮现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笑容是一直都在的，然而刚才与现在，分明皆是同一个表情，落在山本勘助眼里，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有趣……”

他暗自低语。

如果说方才给出那三个选项的时候，勘助心里想的还是将少女招揽到自己手下，那这一刻，他忽然更想直接把人引荐给主公武田晴信了。此女若有野心，日后必有作为——

心中闪过一丝忌惮，山本勘助脸色不显，也跟着笑了起来：“实不相瞒，我刚刚的确是这么想的，甚至都已经在头疼不已了，没想到姑娘你不按常理出牌啊。”

“能让山本大人感到意外，小女子实在荣幸。”

“就为了这个‘意外’，白白用掉这份人情，姑娘就不觉得吃亏么？”山本勘助饶有兴趣地问道。

“如果真有这份人情，我肯定舍不得就这么白白用掉。”八寻笑着摇头，“可惜这份人情本来就不该是我来领受，比起小女子，松下嘉兵卫一家才是真正救了小琴一命的恩人，山本大人，您可别搞错了报恩的对象呀。”

山本勘助稍一沉默，一拍大腿，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这个小姑娘了……莫非这世上真有无欲无求之人？”

“您说笑了，哪有什么无欲无求，我不是已经说出自己的欲求了么？”

“问一个问题就够了？”

“本就是举手之劳，一个问题就足够了。”

见少女依旧坚持，勘助目光闪烁，不再询问打听，而是点了点头：“那我就直接在这儿还了这份人情吧。不过实话实说，我对前任的透波头领同样没有太多了解，他行事神秘，来历成谜，而且在我出仕武田之前便已失踪，对于他的情报，皆是道听途说，不一定能够让你满意。”

“无妨，我也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八寻答道《》“不瞒您说，此前我曾经遇到过他两次——相信山本大人亦有耳闻，便是最近在骏河自称天枫吾郎之人——虽然听上去并无可疑之处，可我心里对他总是有些疑窦，正好趁此机会，向您打听一番。”

“原来如此。”山本勘助恍然。

他随即一下一下拍着大腿，似乎在整理思路，又好像是在犹豫着该从哪里说起，八寻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神无啊……虽说我并没有直接与他打过交道，但根据其他人的说法，他是一个影子。”

“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