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59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具体呢?”

独眼的军师追问。

少女稍作斟酌,回答道:“将计就计……以假乱真。”

此言一出,山本勘助顿时抚掌大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

以假乱真,孰者为假,孰者为真?

满天樱花映斜阳,一柄薙刀旋、挑、劈、扫,舞得虎虎生风,满头银发的老者拖着一条瘸腿,两手空空,只凭着一双肉掌,轻轻松松牵制住了志津凶猛的攻势,甚至还有余力不时拍出一击,将旁边冲过来的井之助信手打退。

“井之助,几年过去,你的实力不进反退,看来是为师不在,没人督促你,就忍不住偷懒了吧?真是的……还是老样子。这样下去,我要何时才能放心将流派的印可交给你……”

打斗的同时,老者一面嘴上话语不停,一句一句,竟恍如一位真正的师长,对于不成器的弟子又气又恼,却偏偏束手无策,哪怕有心责备,依旧很难说出什么重话,只能连连叹息,摇头苦笑。

“别再冒充我的师父说话!”

井之助怒上眉梢,身形一晃,分明是矮胖如球的身躯,却在一跃之间轻易跨越了数米之遥,左手握刀一斩,就在老者侧身欲避的瞬间,那刀忽然从手上消失无踪——

又陡然出现在原本空空如也的右掌之中,刹那间的变幻,恍如最精湛的街头把戏,紧随其后,一刀上撩!

“冒充?”

但老者只发出一声轻笑,“你忘了么,这一招可是九年前我手把手教给你的,当时你卡在了一处瓶颈,怎么都学不会,反倒是根岸和小八早早就掌握了这一招,合伙讥笑你……最后还是志津替你出头,狠狠骂了他们一顿。这些往事,你忘记了么?”

他脸上流露着一种缅怀般的神情,语气轻轻淡淡,双手往下一按,借力转力,竟将井之助这突如其来的一刀翩转了方向,和志津挥出的薙刀当空一对,火花迸溅中,两人虎口发麻,双双后退。

这招同样是大浮流的奥义之一,据说是开山祖师从孩子们用来玩耍的木头陀螺中获得灵感,闭关数年创造出的招数,由于实在太过于晦涩精深,即使记录在了流派的兵法书上,也没有几个人练成。

至少就井之助所知,除却开山祖师之外,便只有师父牧柳斋会用这招。

想到此节,他的表情不由更加难看,直直盯视着老者,却见对方也正看了过来,那双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珠,正有着一种深深的无奈:“井之助,如今你是要用师父教你的刀法……来杀我吗?”

“你——”

脑子里如同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井之助一声怒吼,再度冲了上去!

刀刃挥出的罡风,临近黄昏,周遭渐渐回荡而起的夜风,樱花飘散时飘出的香风,各种各样的风声在井之助耳边飒飒地响,心头怒火翻腾,那是仿佛能将他整个人彻底烧毁的怒意……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分不清这份怒意究竟有多少是冲着眼前之人,又有多少……是冲着无能的自己而发?

为何当年没有比志津更早一步发现对方的真身,明明他才是最早被师父捡回家的那个……明明他才是陪伴在老人身边最久的那个,却在真正的师父死了之后茫然不知,就这样与杀师仇敌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一住就是十年八载。

脑海中存留的回忆,究竟哪些是属于真正的师父,哪些又是这个赝品制造出的虚伪之物,越是想要分辨,越是难以厘清,正因如此……心头的怒火越发激烈。

“我……你——”

眼前所见,虽是刀剑杀伐,在这顷刻间闪过脑海的,却是那些已然遥远的过去。

那是刚刚被师父捡回来时脏兮兮的自己,哭着拿起代替刀剑的树枝,一边用尽全力练习,一边在心里起誓,总有一天要向这个不讲理的世道,这个夺走了自己父母的世界复仇;

那是不久之后,又一个脏到不行的小猴子被带了回来,他起初因为对方夺走了师父的关爱而心存不满,时不时想办法欺负那个后面过来的“师弟”,直到某天耐不住炎热,拉着对方去附近的一条小河洗澡,把那一脸一身的泥巴都洗掉了。

当对方整个身子浸在河水里,重新抬起头时,那一抹不知所措的慌张,让不知世事的小毛孩子一瞬愣在了当场——然后他才知道,这个叫志津的小鬼原来不是师弟,而是师妹。

他的师妹。

“师兄,青田师兄……”

本来总是怯生生跟在他身后的师妹,不知何时竟也长高了,甚至超过了他,随着视线从仰望变成俯瞰,那态度也变得迥然不同,最后就连师兄都不喊了,一口一个“井之助”,气得他直跳脚,志津则是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呲着牙齿在笑:

“让你以前欺负我。”

她的记性很好,所以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总是记得清楚,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从来不肯吃亏,拜此所赐,井之助的日子过得可说是苦不堪言。

“井之助,柴火不够用了,赶紧砍一点!”

“井之助,打水去!”

“井之助,师父前天又带回来了两个小鬼,家里马上就要揭不开锅了,你去山里看看有没有野猪……什么,打不过野猪?那就去找点兔子!真是没用的家伙……”

“井之助!井之助……”

“井之助,你说……我们今后该怎么办呢?”某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志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语气像是在叹息。

“有什么怎么办的……就这么办呗。”他咕哝着。

“就这么办……该办的事,总得办一办啊。”

“哪有这个功夫,有这钱还不如拿去买点药材,给师父补一补,他老人家最近身子眼看着是越来越虚了……”

“说到这个,你有没有感觉师父最近好像有点奇怪……”

“有吗?”

“可能是我多想了吧。”志津犹豫了一下,揭过这个话题,过了一阵,又笑道,“算了,就这样也挺好的,反正你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犯不着操办得那么体面。”

“就怕你感觉委屈。”

“都已经把自己送给你了,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她将手伸向天上的月亮,“咱们就一直这么过着,万一哪天师父走了,再出去到处走走逛逛,看看这天下的风景……”

“没旅费啊。”

“那就想办法赚呗,当个卖艺的,或者找一家大名出仕……要是你哪天能出人头地,到时可要记得给我补上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好。”

……

伸向月亮的右手缓缓落了下来。

“师……师兄,我……”

志津提着一把带血的刀刃,脚下躺着老人流血不止的身躯,他站在那儿,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还没出声,志津已经转身翻过围墙,如野鹿一般跑了出去。

再见已是数年之后。

“青田师兄,好久不见。”

如今的志津与记忆中大为不同,褪去了年轻的稚气,身材越发动人,一双眉眼之间,却凝聚着淡淡的忧愁与煞意。这种感觉让井之助感到十分陌生,可随后贴上来的躯体,却又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亲切。

一夜过后,紧接着又是更加激烈的一夜,在那种快要连整个人都被彻底融化掉的感觉中,井之助一度感觉到的那种疏离感情,似乎也如春雪悄然消融。不知不觉间,称呼也从“青田师兄”变回了“师兄”,又回到了“井之助”,志津脸上带着一丝余韵的微笑,从后面抱着他,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呼了一口气,那气也是温热的:

“井之助……你想替师父报仇吗?”

“当然!”

“即使要为此付出牺牲?”

听出她意有所指,井之助微微一愣,目光瞥去,只见志津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没办法,咱们的仇人实在太强大了,虽然我有不不小的把握能够杀死他,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想向师兄你求借一物,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你想借什么?”

这句话问出来,他随即便在后脖颈处感受到了一根手指,指尖从他的脖颈划过,慢慢地,划出了一个圆。

“我想借……你的命。”志津低笑出声,“如何,敢借吗?”

……

第六十六章 幻梦如真

“只要能替师父报仇雪恨,不过一条贱命,便给了你又如何?但……”

凭着一腔热血,他慨然开口,话语之间却仍有疑问,“如果按照志津你的说法,那家伙早在很多年前就假扮成了师父他老人家,那不光是平时的神态举止,一身本事也不可能逊色真正的师父太多……否则绝不至于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你一个人意识到不对劲。不仅如此,如果他真是那什么神无,会的东西肯定不只有咱们的大浮流……”

“你想说我们赢不了?”

“至少……我看不见胜算。”

“那就闭上眼睛。”身后的女子吐气如兰,“闭上眼睛,然后相信我,只要我们两人合力,一定能够替师父报仇。”

“真的?”

“真的,要不然,我们打个赌吧?”

……

当时的这番交谈言犹在耳,现如今几乎一面倒的残酷战局,却让井之助根本看不见任何逆转的希望。

他将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志津早已发丝凌乱,气喘吁吁,虽然交战多时,身上连一道伤口都没有,可那单纯只是因为敌人不曾拔刀而已……仅凭赤手空拳,便彻底压制住了他们两人。

“喝啊!”

一声断喝,巫女持刀再斩!

与当世大多数兵法流派一样,大浮流所传授的内容不单只有打刀一项,在长枪、薙刀、短剑、棍棒以及徒手格斗等方面皆有涉及,志津身为女子,力气相对逊色,比起通常的刀剑枪棍,相对轻盈并注重离心力的薙刀,就成了最适合她的兵器。

即使井之助嘴上不太愿意承认,内心却清楚志津的天赋悟性其实远胜于他,以至于明明年龄比他小上几岁,入门也晚上数年,偏偏身高与实力突飞猛进,早早就胜过了他。

看得出来,师父同样最为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弟子,他老人家无妻无儿——据说在年轻时曾经娶过一个很漂亮的村女,可惜在某场瘟疫中丧命了,老人重情,始终不曾续弦——等于是将这些徒弟当做了自己的孩子照顾抚养。

年龄与资历摆在这儿,井之助可说是这个大家庭里当之无愧的长兄,但也正因如此,在被志津超过后,哪怕他的实力照旧稳压其它师弟一头,平日里难免还是会被调侃讥笑。

他对此其实是略有怨言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心里头都憋着一口气,只想着奋发图强,早日能够压倒志津,重振师兄的雄风。后来虽说从另一个角度“压倒”了对方,这个执念依旧不曾消失过。

本以为相隔了四年,自己游历八方,在实战中锤炼武艺,哪怕依然不是志津的对手,多多少少也该向对方靠近了一点,谁知重逢之后,才发现两人的实力差距不仅没有缩减,反倒又扩大了不少……

不知道志津在这段时日经历了什么,有过怎样的际遇,他起初想问,注意到那眉眼间的煞气,忽的又不想问了。

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

井之助心想着,不免又有些气馁——当年也是,现在也是,他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每每只能站在志津的阴影底下,从来不曾替她遮挡过风雨,排解过困难。

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师兄还是丈夫,又或者单纯以一个青梅竹马的名义,他可以说都是不称职的。像这种百无一用的废人,要是能用这条小命替志津、替故去的师父做出一点贡献,想来……总是一件好事。

所以在志津说出那句话,想要借命一用的时候,井之助内心虽有丝丝寒意流过,仍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一死了之固然是懦夫所为,可倘若是为了替师父报仇而牺牲,则无论是谁,说不得都要夸一句英雄好汉。

如此一来,他竟蓦地有些期待自己的死亡了。

……

思绪百转千回,现实不过短短一瞬,在他的注视下,巫女带着满腔愤恨,薙刀如弯月,轮转而下!

“唉,为师当初可是提点过你不止一次,行招运式之间,势不能使得太尽,否则一旦失手,再难转圜,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危局……志津啊,你虽天赋卓绝,性格刚强,但过刚易折,不可不慎。”

言语之间,皆是谆谆善诱,温和之中,亦有属于师长的严格训斥,老者同时把手一放,一按,简简单单的一式,时机把握却是妙到巅毫,居然在那雪刃错身的刹那,一下封住了薙刀的走势。

随即改抓为拍,一掌拍在了刀面之上,用的纯是巧劲,将整把刀拍得猛地一震,恍如活过来了一般,剧烈震动不已,志津抓握不稳,非但攻势落空,就连兵刃也脱手而出,被老人拿在手里!

“这……”

她神色剧变,正要出手抢夺,却见老人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随即手腕一翻,把刚刚夺过来的薙刀又还了回去。这一下实在是过于突兀,让志津忍不住怔了一怔,回过神时,急忙抓住,紧接着向后一跃,赶忙拉开距离。

老者并没有乘胜追击,依旧立在原处,再度背起了双手。

“还要再打么?这几个回合下来,你们应该清楚自己不是我的对手了,再继续下去,结果也是一样。”他视线一扫,将井之助与志津两个人收入眼底,忽然出声劝道。

不知为何,井之助听了这话,竟觉得有一丝古怪。

而他马上就知道了这份奇妙的违和感究竟来自于什么——

“既然知道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为何……你现在还不动手呢?”志津放下薙刀,一面尽力调匀着呼吸,一面平静地问道。那声音中已经听不出之前的愤怒或憎恨了。

“嗯?”老者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你故意放出消息,引我们过来此地,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斩草除根……事实上我们也确实中了你的陷阱,论武艺更非你之敌手,既然如此,为何迟迟不肯拔刀,给我们和井之助一个痛快?你在等什么,或者说……你在犹豫什么?”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不太像是在对着一个有着深仇大恨的敌人说话,而更是在闲聊家常一般。

但偏偏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让至今为止一直游刃有余的老人变了脸色。

“你……”老人一时间好似想要反驳,然而喉咙一动,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看那表情,竟好似有一种被人揭穿后的慌张……与恼怒。

“看来我猜对了。”

志津见状,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从我们交手到现在,你一直隐隐有所保留,更始终没有拔出兵器,不是因为不屑,而是……不忍。你确实是在犹豫,因为你——在你心里的某个地方,不忍心杀死我们。”

这一声落在井之助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有趣,你居然会觉得我不忍心杀你们两个?”

另一边,老人一声冷笑。

“当然,”志津仍然用那平静的语调答道,“毕竟我们……是‘您’的徒弟呀。这世上有哪个师长,有哪个父亲,狠得下心杀死自己的儿女,自己养育了几十年的徒弟呢?”

“……”

老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与此同时,井之助也终于明白过来,志津所谓的“有把握”是指什么,又要以哪种方式“借”走他的这条性命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看着你的这副外表,确实多多少少有些顾忌,可你……可您呢?当初咱们师徒众人朝夕同住近十载,那时您的一言一行,每一次相处,每一句教诲,我都不敢稍忘,清清楚楚,记在心头。”

巫女一指自己心口所在,又问道,“所以我不禁去想,对您而言,那时表现出的诸多感情就尽是虚假,没有一点是真实的吗?饰演牧柳斋的那些年过去之后,属于他的人生,就真的没有对你造成一丁点影响吗?”

“我相信并非如此,所以哪怕明知不是你的对手,明知这是一个陷阱,我还是来了,我在赌——”她沉声说道,“赌你这只非人的邪魔,仍有一颗未泯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