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你那是什么眼神?”
“你这是什么口气?”
“没爹教的混账!”
“没娘养的杂碎!”
光天化日之下,城下町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两个浪人一言不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互相拔出了佩刀,相互对峙,杀气节节攀升。如果类似的场景发生在奈良或是骏河,免不了引起一片慌乱,但此时此刻,周围的行人却只是嚷嚷着“又有好戏看了!”“赶紧动手,町奉行马上就要赶过来了——”“我押左边那个赢,赌两文上好的永乐钱!”“我赌五文!”“三文!”
转眼之间,以即将交手的两人为中心,看热闹的群众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非但如此,甚至连赌局好像都已经开好了,一个声音听起来就特别猥琐的中年汉子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吆喝着不停从别人手里接过铜钱。
热火朝天的气氛中,突的从街道另一头传来一声大叫:“奉行来了!”
“糟糕,快走!”
“散了散了——”
看热闹的众人一哄而散,随后又有人反应过来:“喂,刚才趁乱开赌局的是谁,把我的钱还回来!”
“还有我的钱!”
一帮人吵吵闹闹,那个声音猥琐的男人却早跑得没影了,等到町奉行领着几个手下快步赶到,方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町民们已经又各就各位,摆摊的摆摊,吆喝的吆喝,晒太阳的接着晒太阳,还有一个虚无僧酝酿片刻,咿咿呀呀地吹起了尺八。
只剩下那两个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浪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大概正是一头雾水。
町奉行扫了他们一眼:“外地来的?”
“啊……”
“算了,两个有可能是他国的奸细,都捆上带回去。虽然我是觉得不可能有这么蠢的奸细,但反正审一审又不要钱……赶紧动手!”
町奉行随意地摆了摆手,几个手下一哄而上,手持棍棒劈头盖脸把两个浪人打翻在地,捆成粽子,就这么拖走了。
耳听得一场血溅五步的风波转瞬止歇,街上又变回了本来吵吵闹闹的氛围,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八寻在屋檐下呆了半晌,表情古怪地问:“你们这儿……平时都这样的吗?”
“也不是一直都这样。”龙子答道。
“我就说嘛……”
“有时两三天一次,有时一天两三次……反正北条家的人办事效率挺高的,基本上不怎么会出人命,倒也无所谓啦。”
“……这样啊。”八寻干笑了一声,“不愧是关东。”
“有吗?我觉得西边跟这里也没什么区别呀。”龙子有些不解,“不说别的,八寻你自己这一路过来不是也没少和人动手吗?”
“我竟无法反驳……算了,趁着下一批闹事的人还没出来,咱们还是赶紧赶路吧,你家应该就在前面了?”想起自己这些天的经历——或者说苦难,八寻也觉得着实糟心得很,不愿多想,摇了摇头,换了一个话题。
“对,差不多天黑之前就到了……”大概是想到回去之后马上就要面对最残酷的事实,龙子的语气听起来不免有些低落。
八寻拍了拍她的手臂,没说什么,但光是这个动作本身,便让龙子轻轻笑了起来,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街道对面传来一个声音:“小姐……是小姐吗?”
龙子怔了一怔,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那说话的人顿时一喜:“真的是龙子小姐……太好了,您可算回来了!”
一边说话,对方一边快步走了过来。乍听上去,这是一位三四十岁年纪的妇人,虽然两手空空,身上也没有佩戴武器,但脚步踏实,沉稳有力,显然是有武艺傍身的。
再听她称呼龙子时的亲昵态度,身份不言自明,肯定是鹿岛神宫之人了。
果不其然,龙子唤了一声:“阿照,你……”正要询问,又想起一旁的八寻,转而解释道:“这是阿照,我母亲最信任的侍女;阿照,这是八寻,我的朋友。”
八寻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名叫阿照的妇人则是惊喜万分:“什么,是阿照我听错了吗,龙子小姐您居然也交到朋友了?太好了,我必须赶紧回去告诉老大人这个好消息……啊……”
说到最后,她的话音一顿,像是想到什么,猛地停了下来。
龙子见状心里咯噔一下,稍一犹豫,仍是咬了咬牙齿,开口问道:“我正要问你呢,阿照,听说爷爷出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照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个劲用眼睛去瞥八寻。
少女隐隐有所察觉,正要识趣退开,但龙子更早一步,伸手抓住了她的右臂,摇了摇头:“她是我的朋友,什么事情都不用瞒着她。”
感觉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正在微微颤抖,八寻暗自叹息一声,不再动弹。
阿照则是将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两看,不知道都想了什么,先是一愣,再是一惊,最后竟流露出来一种莫名复杂的表情,就像是吃到了一口砂糖腌制过的黄连,百味参杂。
过得片刻,她应道:“好,既然龙子小姐您这么说了……老大人他,他……”
握住右臂的那只手力气更重了一点,估摸着可能都有点发青了。八寻忍着让自己努力不要龇牙咧嘴,一边默默记下这笔账,日后必定要狠狠地捏回来——但龙子越发剧烈的心跳,隔着肌肤传递了过来,那掌心都沁出了汗珠,黏答答的,让人心头有些不忍。
“老大人他……他不见了。”阿照此时终于把后半句话吐了出来。
“不、不见了?”
本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龙子闻言一呆,“什么意思?”
“就是不见了的意思。”阿照扫了一眼周围,似乎是害怕被人听到一样,拉着两人往屋檐角落里又走了几步,有意压低声音,“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出去,阿照我只说给小姐您……还有您的朋友听,切勿外传出去。”
随后才絮絮叨叨,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八寻默默的听着,知道自己是捎带的外人,即使有疑惑也不轻易出声,只在心里记下,准备找个机会去向龙子询问。
只是听着听着,她的表情也不由变得越来越古怪,到得最后,更是有一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
……
冢原卜传身上的种种异状,大概要从半个多月前开始说起。
这位剑圣虽然已有六十六岁高龄,但依旧老当益壮,平时揍起三个儿子就跟揍儿子似的,轻松写意,每天早上和中午饭也还是雷打不动,哪怕一块咸菜没有,光是就着大酱汤都能大吃三碗麦饭,偶尔还会带着自己的猎鹰进山里打一头鹿子或者野猪换一换口味。
前两天同样如此。
前不久有个相熟的朋友送给了冢原卜传一支铁炮,他对这种新型武器爱不释手,连连赞叹:“这玩意可比刀剑好用多了!”
稍微研究了一下之后,就拎着铁炮上山,不顾同行的众人劝阻,一枪撩倒了一头野猪。随后吩咐其他人将野猪拖到附近的村子,取了锅来,摘得野菜,将野猪就地煮熟,与附近的村民一起饱餐了一顿——据说光是老爷子自己就干掉了小半头猪,让同席的其他人叹为观止。
“看样子我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呢。”
他当时还如此乐呵呵地笑道。
可回家之后,老人的状态却开始有些不对劲,他起初是拍着肚子,皱着眉头说:“可能是吃撑了……”有人匆匆喊了医生过来,诊断过后,确定没有什么事情,本以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然而过了两天,老人又开始唉声叹气:“有点不舒服……”问他哪里不舒服,则只是回答:“头痛。”或者“背痛,腰痛……反正就是哪里都痛。”
那位德高望重的医师又被喊了过来,颤巍巍替冢原卜传把过了脉,还是没有查出什么毛病来。
老人的情况却一天比一天恶化,虽然平时两顿饭还是该吃多少吃多少,可除此之外,大多数时候都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也不见人,不知道在做什么。
直到五天之前,一大清早,他在妻子的伺候下吃完了第三碗麦饭,放下碗筷,呼出一口气,突然说道:“我要走了!快去把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叫过来,还有徒弟们,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见他表现得十分急切,妻子顿时慌慌张张地出去喊人,可等到一大堆人乌泱泱赶过来的时候,卧室里却已不见了冢原卜传的身影。窗户是开着的,他原本坐着的被褥之上,只横着一支铁炮——正是不久前拿来打野猪的那一支。
“所以阿照你才说……爷爷他不见了?”听到这里,龙子终于忍不住插话。
“没错。”妇人点点头。
龙子疑惑道:“但这样的话,为什么传着传着会变成爷爷已经死了?两者之间差得有点太远了吧……”
“至于这一点……是因为那支铁炮上面,还留着一张纸条……”
“纸条?”
……
根据阿照的描述,那张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吾已兵解,不留形骸,归去来兮,勿以为念。”
这行文字明显是冢原卜传的字迹,而不知道是不是怕其他人不懂,这句话底下还有一行注解:
“注:兵解者,借兵刃解脱得道也,古时有人名郭璞……敦不信,开棺无尸。璞得兵解之道,今为水仙伯。”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将兵解的意思解释了一遍。
“……看了这张纸条后,众人意见各不相同,有的认为老大人是真的兵解了,作为证据,他之身躯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支铁炮,但也有人说这是一个玩笑,老大人并没有死……两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弄得阿照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幸好小姐您回来了,有您在,夫人就有了依靠,不会太慌张了……”
妇人说着松了口气。
一旁听完了全程经过的八寻却是哭笑不得。
这还用得着吵么,明摆着就是冢原卜传老爷子搁这开玩笑耍人玩啊!
搞个兵解的借口也就算了,好像生怕没人懂自己这个包袱一样,不仅特意留了纸条,甚至还加上了注解,相比起玩笑本身,像这种过犹不及的努力,反而更让人忍俊不禁。
不过与此同时,八寻也暗暗松了口气,她就说嘛,印象中冢原卜传明明是一直活到了十几年后,怎么也没可能这么早就死了……这样一来,担惊受怕了一路的龙子也可以放下心了……
心头大石骤然放下,她正准备打趣一番龙子,顺便让对方把捏住自己的那只手赶紧放开,谁知脑袋刚偏过去,却感觉握紧的力道非但没有变松,甚至还更加用力了一点,疼得少女差点要叫出声来。
下一秒,又听见了一声响亮的抽噎。
八寻一愣之间,只听得龙子又吸了吸鼻子,一边用力抓着她的小臂,一边扁着嘴巴,像个孩子似地哭了出来:
“呜呜呜,爷爷——”
“……”
她居然信了!?
……
第七十五章 一剑如梦
“所、所以,八寻你的意思是……抽噎……爷爷他,他没死?”
“我也不能完全保证……”
“呜呜——”
“好吧你的爷爷应该大概确实没事现在还好好活着呢!”
八寻本来想把话说得稳妥严谨一点,谁知这话一说,龙子似乎马上就又要哭了起来,直听得她一个头两个大,为了不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只得语速飞快地保证道。
“真……真的吗?”龙子吸了吸鼻子,又哽咽着发问道。
“真的是真的。”
既然已经把话说出了口,八寻唯有硬着头皮往下接。
“可爷爷说过……不会骗我的。”龙子仍是不信。
“你爷爷没骗过你么?”少女一愣。
“骗是骗过,不过上次他就说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了,还有上次的上次爷爷也是这么说的,以及上次的上次的上次……咦?”
说着说着,好像连龙子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语气越来越迟疑,最后轻轻咦了一声,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侍女阿照在旁边苦笑不已,至于八寻,则正在为心目中偶像的崩塌而黯然神伤。冢原卜传那道曾经高大伟岸的形象,就在这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彻底碎成了遍地残渣。
少女摇了摇头,与龙子将事情简单分析了一遍,告知对方不用担心,这多半又是她爷爷开的一个玩笑,虽然龙子听着依旧有些半信半疑,但终究是止住了眼泪,不再哭了。
考虑到龙子在这一带多少也算个名人——毕竟身份和性格摆在这里,不可能不出名的——趁着没有更多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阿照带着两人拐进了附近一条小道,匆匆回到了神宫。
期间她也曾故意放慢脚步,向八寻轻声道谢:“方才真是多亏了有您在,若是只有阿照我一个人,真不一定能够哄好龙子小姐……而且您说的话确实也有道理。”
“不用谢……”八寻犹豫了一下,“阿照小姐,你莫非也信了这个兵解的说法?”
虽然两人才刚刚认识,可她总觉得对方大概是一种比较成熟的性格,这种人也会被骗么?
阿照闻言苦笑了一声:“一般来说我是不会信的,问题是……”
“问题是?”
“这一家子都不是一般人……”
阿照幽幽一声叹息,语气中颇有一种历尽了沧桑之后的淡然。
八寻沉默了一阵:“辛苦了。”
“呵呵。”
她掩嘴轻笑了两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
一路无事,鹿岛神宫。
三人来到门前,早有侍从迎了上来:“阿照,还有……龙子小姐?!”注意到后面的龙子,这人同样又惊又喜。
“先别愣着,小姐风尘仆仆,还不快打水过来让她洗把脸,再让人准备些龙子小姐爱吃的东西,等饭菜都煮好了,一起端去夫人那里……”
阿照井井有条地吩咐着,一面让男仆将八寻她们之前从山贼那里“借”的骏马带下去喂食,一面又叫了个小侍女,让其领着八寻到客房歇息,并重点提醒说这位是龙子小姐的贵客,切勿怠慢云云。
待到将一切安排妥当,阿照自己这才拉着龙子——估摸着是为了不让对方逃跑——笑吟吟地说道:“来,小姐,我们一起去见夫人吧。这么久没见,她不知道有想念您呢。”
“恩……”
龙子本是归思似箭,焦心如焚,日夜兼程忙不迭地想要赶回来确认爷爷的生死,然而在听八寻分析了一通之后,觉得颇有道理,爷爷多半没出什么事,心头大石一旦放了下来,顿时又有点后悔了。
尤其是在阿照提到她母亲的时候,小姑娘更是一脸的抗拒和不情愿,不停拿视线去瞥八寻,似乎是在求助,可惜最终后者也没有出言挽留,竟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被拖走……
何等狠心的家伙!
不对,不知不觉她又忘了八寻的眼睛看不见……那她这岂不是字面意义的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等等,这也不是媚眼啊!
龙子一如既往,思路跳脱得厉害,就在这胡思乱想之间,被阿照牵着手,一路去远了。
八寻耸了耸肩膀,她其实不是没察觉到龙子的求助,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忙而已——做娘的想见女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有要阻止的理由?当然,一方面也是她感觉龙子虽然有些表现得不情不愿,却并非是真的不想跟阿照去见母亲,而是更接近于闹别扭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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