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71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眼见氛围越来越古怪,武平咬了咬牙齿,突然大吼了起来:“我平时看父亲练剑练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知道古流的架势该是什么样子的了!至于你,你最得父亲宠爱,平时一直跟在他老人家身边,就算偷偷学会了古流的剑法也不奇怪!没错,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奇怪!”

“如果一直跟在爷爷身边就能学会爷爷的剑法,那叔父您也陪着爷爷快四十年了,肯定已经学会了他的一之太刀了吧?”龙子反唇相讥。

“你、你——”武平整张脸都变成了猪肝色,也不管虎口血流不止,用力攥成了拳头,整个人气得不停发抖,“小小年纪,目无尊卑,居然敢对长辈用这种口气说话,看来你是根本就没把冢原家的规矩放在眼里!”

"唉,叔父你总是这样,每次到最后就只会嚷嚷一些什么规矩啊礼数之类的话,听着实在很没意思。不过算啦,叔父你这次说的挺对,我确实没有把那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放在眼里……"

龙子撇了撇嘴,突然把手指在左眼地下一拉,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随即三两步跳下走廊,朝着八寻跑了过来。

等来到旁边,她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带着她继续往前跑,八寻一个趔趄,被她拖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一边听龙子笑道:“这里没意思,咱们不在这儿待了,我带你上外面玩去!”

“等……等等……”

一只草鞋的带子断掉了,掉在地上,八寻光着脚跑了几步,想要喊停好回头去捡,龙子却一点要站住的意思都没有:“不等!”

“你们两个!放肆,快把他们抓起来!”

武平恼怒大喊,可那些聚在庭院里的人们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目光,非但没有照着他的话把两人拦下来,反而主动让出了一条路,让龙子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

那只猎鹰紧跟而上,又是一声长啸,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就连这叫声也格外高亢起来。

目睹着那两人一鹰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现场只留下一只坏了的草鞋,武平紧咬牙关,脸上一会儿紫一会儿白,表情难看到了极点,他正要将心头的怒意朝着那些下人发泄出来——居然敢不听自己的命令——但下一刻,姗姗来迟的,意识到了脖子附近的一丝刺痛。

伸手去摸时,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浅浅的伤口,虽然不算太深,却已有血不停地渗了出来。如果这伤口再往里深个一寸甚至半寸……想到这个可能性,武平背后顿时升起了一股寒意。

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留下的这道伤口,为何自己压根没有一点印象?

苦思无果。

唯有无尽的后怕,漫上心头。

……

第七十九章 卜传之子

郎朗夜景,月波清霁,两道倩丽身影冲出了神宫,来到了附近的原野,一人单手持弓,大步奔行,另一个却被抓住了手腕,一边的草鞋不知所踪,正在深一脚浅一脚,提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

“龙子,龙子……”

虽然八寻一直在喊个不停,可惜这声音似乎都被风给吹散了,传不进前面那位的耳中。

直到她来了一声:“……龙子大人!”

“哎,怎么了?”说时迟那时快,龙子一个刹车,突然停下,随即回过头来,用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望向八寻——下一秒,她却忽的一愣:“咦,你的鞋呢?”

“刚刚掉了……”

“掉了?那你怎么不去捡回来?”

“因为你在拉着我……”

“那你为什么不喊我一声?”

“我!喊!了!”八寻终于忍无可忍,一拐杖就敲了过去。却听见龙子不闪不避,依旧站在原地,于是手腕一抖,让那拐杖在她的鼻尖稍上方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你不躲?”

“因为没必要躲,我相信你肯定不会打下来的。”龙子笑嘻嘻地回答。

“那你错信了。”

话音一落,“乓”的一声,拐杖轻轻在她脑门敲了一下。

没有用力,龙子却噘着嘴巴扑了上来,死活都要回敬一番,八寻没有办法,只好让她把手指扣起,来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脑瓜崩。

“嘶……”

感觉自己亏大了。

扳回一城的龙子大人双手叉腰,得意洋洋,不过很快又皱起了眉毛,“所以,要先回去一趟,把你的鞋捡回来吗?”

“不用,我感觉好像是带子断了,捡回来也没用……”八寻摇了摇头,何况龙子刚刚的那一发石弹,虽然没有让叔父武平受什么伤,却大大削了他的脸面,此时估计正在大发雷霆呢,回去岂不是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而且……

她回想着方才的情况,有些不太确定。尽管起初确实想要给那个家伙一点教训,竟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要断掉她的双手大拇指——要知道一个人若是没了拇指,这只手基本就等同是废了,而在冢原武平的口中,这居然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教训”。

哪怕八寻自认性格温柔,与人为善,终究也还是忍不下这一口气,原本是想着他如果是吓唬的话换就罢了,要是当真动手,虽说不至于真的将其当场斩杀吧,总也要给对方身上开一道口子,让武平伤筋动骨吃个大亏,在床上躺上个几十天,狠狠记住这个教训……

本该如此。

谁知那冷冷的刀锋挥落瞬间,她的身体却比意识更快一步,左手一放,右手一挥,杖中的狭剑仿佛突然融进了濛濛的月色之中,绵绵轻雨,润物无声,居然在八寻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一剑挥了出去——

若非最后关头,龙子的猎鹰凑巧扑出,救了武平一把,这一剑就会当场割开他的喉咙。

而一剑既出,又如闪电收回,众目睽睽之下,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出了这一剑,甚至连目光锐利毒辣的龙子同样不曾察觉,否则按照她藏不住事情的性格,从刚才到现在,绝不会连一句话都不提。

自家人知自家事,八寻固然觉得自己居合练得不差,但还远不到出招如电的地步,不然之前与神无的那场战斗中,她只要像这样一招居合过去,敌人直接就是人头落地,呜呼哀哉了,又何至于让自己落得这一身伤势。

事实上,她的右腕到现在仍在疼痛,不知道是不是扭到了,这份痛楚,既证明了方才那如梦亦幻的一剑之存在,又从侧面提醒了八寻一件事:那一剑,超出了她目前的身体承受力。

不过在这之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她是何时学会的这一剑,身体又为什么会抢在意识之前做出反应?发在意先听起来好像很时髦,可要是连出招者本人都无法控制这种反应,那无疑就有些让人头皮发麻了。

想到当时那一剑倘若实打实砍下了头领,此后可能会引起的一连串因果,八寻就不免感到阵阵后怕。倒不是害怕冢原家的报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算剑圣亲自出手,打不过时,死就死了,一如曾经倒在她剑下的那些人,没什么可说的。

她对自身的安危不甚在意,却更在乎龙子今后的处境。

自己带回来的友人当众杀了自己的叔父,这让龙子今后如何自处?对方明显十分在乎这个家庭,如若因为自己的缘故让龙子与家人生出间隙,甚或反目成仇……这绝非八寻所愿。

所以她很是庆幸,那应机而发的一剑没有命中……或者说没有完全命中,至少冢原武平的脑袋依旧好端端留在脖颈上,只要不死就好,至于有没有受伤,就不是少女需要关心的了。

疼死个那家伙最好——她暗戳戳地心想。

另一边,龙子点点头:“哦,那就不回去了……等等,你的琵琶还没拿呢!”

“这……”想到这一茬,八寻的表情一时也有点古怪,虽然根据龙子的说法,那面琵琶又破又旧,一看就很不值钱,可毕竟是自家老爹的遗物,再破也不能直接丢了。想了想,她道:“之后再找个机会去拿吧。”

“好。”龙子点了点头,“那就……等等!你的包袱也没拿!”

“这个倒是不急……”

“还有我从界町买的那套南蛮衣服!那个很贵的!”龙子仍在一惊一乍,这回更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她在外头基本一直都穿着那套华丽的异国服饰——只有在抱着昏迷的八寻而沾上血迹时,曾经脱下来换洗过一次——然而如今既然回到了家,不免就要面对母亲永无止境的唠叨,哪怕龙子大人一向我行我素,照旧敌不过“紧箍咒”的威力,无奈换了一件本国的便服,那身南蛮的服饰则是让阿照拿去换洗与修改尺寸了。

顺带还有一小段趣事:

“阿照,阿照,你对待这些衣物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别磕着碰着或者弄烂了!”

“阿照我省得的。话说回来……难得见小姐您这么看重一件衣服,它的做工又是如此精良……应该价格不菲吧?”

“啊,额,这个嘛……”龙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正打算搪塞过去,背后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眼角余光一瞥,果然看到了母亲“微笑”的神情。

“这个话题我也颇感兴趣,龙子,你独自出门在外,应该有记得我和你父亲的教诲,没有大手大脚地花钱吧?”

“这这这……”

龙子支支吾吾,母亲笑容更深,随后就这样维持着一张完美的笑脸,把手又往上抬了一抬,揪住龙子的耳朵,把人直接拖走了。

“阿照,救我啊!”

最后,只留下一声无助的悲鸣。

阿照则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低着头,认认真真叠好了衣服,哼着歌曲,转身离开了。

由于距离不远,三人的交谈碰巧被锲而不舍出来偷……讨酒喝的八寻听了个正着,她沉默了一下,决定让龙子大人的这段糗事烂在自己心底,免得说出来之后对方恼羞成怒,不知道又要做出何等的“禽兽”行径。

她是真的怕了对方。

“算啦,之后让阿照帮忙带过来就好……”就在八寻胡思乱想的这会儿工夫,龙子已经自顾自做出了决定,正要重新伸手去拉她的手,目光一转,又落在了她的脚上,“不过你这样不好走路吧?要我背你么?”

“不用,这样……就好了。”与其一边穿鞋一边不穿,不如更光棍一点,八寻把另一只草鞋踢开,光着双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笑着说道,“这样我就不用怕那些穿鞋的了。”

“哇哦!”龙子感叹了一句,不知道那颗小脑瓜里跟着转了些什么念头,突然用力一踢,把自己穿着的草鞋高地飞了出去!

虽然八寻看不见,却能清楚听见那草鞋与空气的摩擦声,在空中划出一个高高的弧线,往远处坠了下去……

啪。

一声轻响。

却是落在了一只手掌之中。

八寻猛地一怔,在这声音传来之前,她竟没有注意到那边还有一个人!

不同于神无施展的“隐形之术”,回想起来,她分明已经听见了对方的心跳与呼吸,也听见了其他类似衣服被风吹动时该有的声响,然而即便如此,在她的感知中,居然完全忽略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就好像那并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另外一些她平时不会特别去留意的东西,比如路旁的石头、河畔的野草、天上的流云等等,这些事物普普通通存在于天地之间,正因其普通,所以才不会引人注目。

旁边的龙子同样吓了一跳,手中的那张重藤弓第一时间就扬了起来——为了便于行动,她如今身上没有箭囊,而是在腰里系着一个小袋子,里头装了一堆大小合适的石块,当做弹丸使用。

一枚石子刚刚摸出,夹在指间,尚未放在弦上,目光望过去时,龙子却忽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伯伯呀。”

和面对冢原武平时那种针锋相对的态度不同,她喊出这个称呼的时候,语气中满是亲切与孺慕,一听就知道她与对方关系必然很好。而能够被龙子叫做伯伯的,实则也只有一个人——冢原卜传的长子,冢原文彦。

“龙子,还有八寻姑娘……你们果然是往这个方向而来。”

冢原文彦其貌不扬,与高大威猛的弟弟武平截然相反,身形矮小,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逼近秃顶的边缘。

他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窄袖羽织,脸上堆满了皱纹,眯着一双眼睛,仿佛是在田地里辛勤劳作了一辈子的老农,丝毫看不出半点剑客的气质。

他右手拿着龙子刚刚踢出去的草鞋,左手提着一把木刀,刀尖自然垂向地面,一步一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龙子本是满面带笑,正要迎上去,随着距离靠近,她的视线转向那把木刀,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伯伯,您这是要做什么……”

“御神木前发生的事情,我已听人说了,愚弟言之凿凿说你偷学了我鹿岛古流的剑术——”

“伯伯,八寻她……”

龙子正要帮忙辩解,可文彦只静静看了她一眼,就让这姑娘猛地一窒,后半句话居然卡在喉咙里,道不出来。而中年人话音不停,接着问道:“八寻姑娘,此事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

八寻迟疑了一下,如此回答道。

“嗯,不知道的话,那就实际试一试。”

冢原文彦淡淡地说着,将木刀轻轻一挥,那只草鞋则被他信手丢到了龙子面前。

“你身上有伤,所以我只出一招。虽然是用左手施展,但被木刀击中,说不好也会受伤,请你勿要轻忽,小心应对……注意了!”

最后一句提醒刚刚出口,中年人身形一晃,八寻已感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

这一个瞬间,她脑海中好似突然又浮现出了那逐渐淡去的梦境一幕,白发布衣的女子举起直剑,一剑落下,一步天倾——仿佛天上天下,唯此一刀!

脑海中刹那间闪过去了数种应对之策,但每一种对应的办法,又好似都无法应对这最简单也是最无可匹敌的一招,闪避……避不开,招架……架不住,就算以攻对攻,已是后发……再难先至!

然而意识陷入一片茫然的同时,随着气机牵引,杖中轻剑如月华,一闪而逝!

一声轻响,月色浸入天地,木刀断成两截,冢原文彦撒手弃刀,随即双掌在身前一合,空手入白刃,夹住了那有形的月光。

但双掌相抵间,仍有一行血迹涓涓而下。

与此同时,八寻也发出了一声闷哼,只见随着方才那无心无意的一剑挥出,少女整个右手的手腕都红肿了起来,竟然是被自己挥剑的力道反震,震得关节脱臼了,轻飘飘地耷拉着。一阵钻心的剧痛中,她再无力继续握持长剑,任其落进面前的中年人手中——

“还你。”

下一刻,冢原文彦随手一递,将剑重新收回了少女左手的拐杖之内,随即把手一抓,捏住了她脱臼的右腕,一翻一接,“咔”的一声,轻轻松松接回了原位。

八寻紧咬牙关,额头沁出大滴大滴的汗水,龙子这时终于两步步赶了过来,扶住了她,眼神不断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伯伯,您,您这到底是……”

“嗯……确实颇为相似,却似是而非,并非是我鹿岛一脉的传古剑法。果真是我那愚弟学疏才浅,有眼无珠,冤枉你了……唉。“

冢原文彦停了一停,叹了口气,又正色说道,“八寻姑娘,愚弟此举既已铸下大错,合该付出代价,你若想要杀他,我绝不阻拦,更不会劝你饶他一命,但毕竟兄弟一场,唯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给他留个全尸,或者尽量死得体面一点——我先在此谢过了。”

说完之后,他居然真心实意,对着年纪比自己小上两轮的女孩儿深深作了一揖,

这个反应倒是让八寻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一旁的龙子又指望不上,愣了两秒,她才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一边嘴里咕哝着:

“不、不必如此……啊哟!”

却是仓促之下没能把握好距离,一头撞了上去。

人仰马翻。

……

第八十章 兄友弟恭

最开始的时候,八寻还以为冢原文彦是在玩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那一套,先是故意将姿态放得极低,来让自己抹不下脸继续追究——毕竟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都表现得这么有诚意了,这边又怎么好意思再继续咄咄逼人呢?

但接着又交谈了几句,她忽然发现,这位好像是……认真的。

“要是姑娘你嫌太过麻烦,我也可以吩咐人直接将愚弟五花大绑带到你的面前,任尔发落,要杀要剐,绝不多言。”

冢原文彦这话说得十分真挚,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何况按照常理来说,应该也没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八寻毫不怀疑只要她稍微点一点头,不消几个时辰,他就真能把自家的弟弟捆成一粒粽子丢过来……这兄友弟恭的一幕着实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就连这个话题本身,少女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