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75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哦……是和我无缘的话题呢。”

“谁说的,这月亮刚刚不是被你喝进肚子里了么?”

八寻用拇指擦了擦酒杯的边缘,笑了起来:“那这月亮还挺好喝的。”

“哈哈。”冢原卜传呵呵大笑着,又招了招手,“来,过来这边。”

“好。”

少女从旁边拿来了一张草席,铺开在地上,也坐了下去,双手捧着酒杯,像猫儿一样小口小口啜饮。

“怎么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不清楚,好像是……做了场梦。”

“噩梦?”

“不是。”八寻摇了摇头,“虽然记不清梦的内容,不过总觉得应该梦到了一些好东西。”

“这样啊。”

老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咂了咂舌头,突然说道,“最近你应该也有察觉到吧?”

“什么?”

“太郎啊,他三天两头就跑过来,明面上不说什么,其实旁敲侧击都在催着我回去呢。说是瞒了大半年,快要瞒不下去了,又说什么家里没有我这个主心骨不成……真是的,那么大的人了,还要成天依赖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忒没出息!”

他有些恼怒地骂道,接着又说,“不过我转念又想了想,做父母的,总不能太过任性,让子女为难。所以想着再过一段时间,差不多道开春左右,我就带着龙子回去了……”

“哦。”

“你呢?八寻你要怎么说,可以跟着我回去,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要是住下来的话,这屋子我就正式送给你了。不过让龙子来选,她肯定是希望你跟着一起回去的。”

“哦……算了吧。”

“没头没尾,是哪个算了?”

“都算了。”手里浅浅的一杯酒终于喝了个精光,八寻舔了舔嘴角的水渍,微微笑了一下,“爷爷,我想要……接着去旅行。”

“想要去旅行倒是没关系,不过言下之意……你是终于觉得跟在老头子身边学不到什么东西,打算卷铺盖跑路了么?”老人摸着胡子,半开玩笑地问道。

“当然不是,这段时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开垦和耕种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情,竟是比杀人还要累得多,但这份疲累,反而会让人觉得十分安心。我想了想原因,大概是因为杀人……夺走他人生命这件事情,本来是不应该这么轻松的……”

她轻声说完,叹了口气,“我此前一直在苦恼着哪些人该杀,哪些人不该杀,即使是强盗或者杀人无数的凶徒,也会为了他们的死亡而感到悲伤……可就连这份悲伤本身,也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就像您说的,不曾亲自握过锄头的人,不会知道一碗饭究竟有多么沉重,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应该是由于我对如今的这个世界了解得太少。”

“所以你才想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老人的表情逐渐变得认真起来,一双眼睛在月色下闪动着光芒。

“对。”少女点头,“即使目不能视,我也能用这支拐杖和双腿去感受这个世间,即使看不见缤纷的色彩,我也能用耳朵与鼻子去闻、去嗅,用舌头去品尝,去手去触碰,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寻找些什么,但答案,必然就在这片天地之中。”

本来是没有这个想法的,但听老人说不久之后就要回家,突然间,一个想法从八寻心里浮现而出:

她的家在哪?

她……有家吗?

短暂的迷茫之后,又有另一个念头如闪电掠过心头:伊贺的天枫城堡已经落进他人之手,相识的父母亲人皆已不在世上,就算还有其他沾亲带故的亲戚,他们的住处终究不是自己的归宿;就连现在住着的这个地方,冢原卜传与龙子是好人,却不是家人。这个草屋并不是她的家——

但那又如何?

头顶若是没有瓦片遮蔽,她何尝不能以蓝天为帐,以大地为床,虽则没有一个狭隘意义的家可回,可她一步迈出,踏在黄土之上,有天覆之,有地载之,这片生她养她的天地,岂不正是她的家园?

眼里有尘,三界皆窄;心中无事,一床也宽。

至今为止的人生,前面九年浑浑噩噩,往后五年苦不堪言,虽然练成了一身本领,回想起来,却始终不曾真正想要去沉下心来,感受这个世界的种种,正因为不曾置身其中,所以才能轻而易举拔剑杀人,或许对她而言,潜意识里只是将这段时间当成了一个游戏,亦或是一场噩梦。

所以才会害怕。

前世有法律与道德的层层框架约束,同时自己牢固的三观与朴素的思想,都让八寻觉得做一个好人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要说杀人了,就连偷盗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干过最“罪大恶极”的坏事,大概只是闯过两次红灯而已。

但来到这个世界,回过神时,已经有了一手出色的剑术,身边的人们好似都将杀戮与死亡当成理所应当,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出手杀戮,杀坏人,杀好人,杀那些招惹了她的人,杀那些不曾招惹过她的人……她既可以杀死挑衅自己的盗匪,也可以杀死一个恰巧路过的村夫,能杀三岛独步,自然也能杀死次郎法师、初芽、龙子、小琴、万鬼斋……

曾经理所当然的那些约束,突然间不见了。剩下能够制约她的,只有自身的想法,最不可靠的价值观念——每次想到这些,八寻都会觉得非常可怕,好似脚下就是万丈高崖,一步不慎就会彻底坠落下去,从此万劫不复。

她一度为此苦恼许久,始终寻找不出答案,这世上的恶徒难道不该杀吗?可若是误杀了好人又要怎么办?错放了一个恶人,就会让更多好人惨遭不幸,可要是因为自己轻率的一剑,反倒破坏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又该如何?

这一切的纠结,在握上锄头的那一刻,突然隐约有了别样的感悟。

耕作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但这份疲惫,某种意义上正可谓是为了将生命延续下去的证明——人的生命,万物的生命都有其重量,自己居高临下,轻飘飘地去评断、去感伤其他生命的消逝,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满足?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八寻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再次踏上旅途了。

这一次不是作为一个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剑客,也不是作为一个舟游列国修行兵法的武者,甚至不是一个有着先知先觉优势,总是在心里慨叹抱怨的穿越者,而是以“八寻”之名,寻游八方。

这样一来,当她找到心目中某个问题的答案时,大概也就不会再为此苦恼纠结了罢。

……

一夜风来,并打千枝。少女双手拢着一个小小的杯子,杯中酒水已尽,原本浸在水面上的那一轮月华,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但她仰起脸来,泛白无神的双眼微微睁开,好似要从一片深沉不变的黑暗中,望见另一轮皎然明月——

明月正当空。

……

第二卷 远江新事

第八十四章 永禄元年

光阴似流水,忽忽而过。

枝头的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当它第四次盛开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年号也已经从弘治改成了永禄,即是永禄元年——如果按照公历的算法,如今则是一五五八年的开春,日丽风和。

和暖舒适的蕙风中,一行人正在风尘仆仆地赶路。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武人装束的男子,腰插短刀,斜挎长刀,模样显得精明干练,一边走路,一边用锐利的目光警戒着周遭,尤其是那些长得比人还高的野草丛,每每风吹草动,他的手就下意识朝着刀柄伸去。

稍微后面一点,则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头上戴着一顶旧斗笠,短衣短裤,粗布绑腿,身上只带着一把护身用的短刀,乍看之下,完全就是一副随处可见的行商装扮。

他手里牵着两匹矮小的驮马,一匹马驮着几捆货物,另一匹马的背上,却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形小巧的年轻女子。

看长相,她大约还不到二十岁,身材纤细,乌黑的头发半长不长,垂到了肩膀。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天气仍然有些寒冷,她却只穿着一条有着缝补痕迹的浅色单衣,双眼微闭,露出一点眼白,腰带上插着一支拐杖,脖子后边挂着一个小包袱,身后则背着一面破破烂烂的琵琶。

随着驮马走动,她坐在马上,身子便也跟着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一样,偏偏两只手也不去扶住些什么,或者索性直接趴在马背上,反而表现得一派悠闲自得,不仅如此,她更从腰里的小袋子里摸出了几颗红色的野果,小口小口地吃着。

吃东西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到林子里的松鼠。

“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不时响起,那行商人便忍不住斜眼看了过来:“好吃吗?”

“不好吃,很酸。”

“可我明明看你吃得很香。”

“因为肚子饿了嘛。身上没钱,吃不起饭,只好用这种酸果子填一填肚皮……因为很酸,吃几颗就不会饿了。”如此说着,那背着琵琶的女子往嘴里塞了一颗,随后把上一颗的果核吐到手心。

“真的吗?”行商人仍是一脸不信,“给我也来一颗尝尝。”

“真的很酸。”

“酸的也可以,我特别喜欢吃饭团里的梅干……话说啊,我都答应不收钱载你一程了,一颗野果而已,用不着这么小气吧?”似乎认为女子是小气不愿分享,他有些不高兴。

“好吧。”女子叹了口气,侧着头听了听,信手一丢,将一颗小果子丢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进那个行商的嘴里——对方刚刚还在说话,嘴巴没来得及闭上,等到异物进来,下意识就咬了一口……

“呸!”下一秒立刻就吐了出来,“好酸!这什么东西!酸死人啦!”

“所以我才不想恩将仇报嘛。”女子早有所料,幽幽叹息一声,声音里好似还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

行商人也顾不得与她计较,咕咚咕咚连着喝了几口水,这才稍微缓过来了一点,但残留在口腔里的酸味,依旧让他显得有些呲牙裂嘴:“这么酸的东西,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甜有甜的好,酸嘛也有酸的好,人活在这个世上,酸、甜、苦、辣、咸,每种滋味都要好好品鉴,这样才能称得上健全。”

“你这话倒像是那些寺庙里的僧侣会说的,真不愧是曾经在林泉寺光育大师身边待过的人。”

“只是向大师学习弹琵琶而已。毕竟盲目之人,也只能靠这几样本事勉强糊口了……只可惜小女子学艺不精,没什么人愿意打赏,常常饱一顿饥一顿的,才只能靠吃这酸溜溜的果子充饥。”

女子苦笑着,行商人则是看了看她背上的琵琶,开口劝道:“我觉得,如果你真的想靠这门技艺赚钱糊口,那么不管你的本事怎么样,首先还是换一面好点的琵琶吧——哪怕问别人借钱也好,毕竟这东西就跟武士的刀剑一样,如果一名武士的佩刀又钝又破,满是铁锈,那肯定是会被人看不起的。”

“有道理……不过这面琵琶乃是家父遗物,无法轻易舍弃呀。”

“父亲的遗物啊,那确实不能随随便便换掉。”

“是啊。”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中,女子又将嘴里的果核吐在了掌心上,再拿出一片叶子,把它们包好收了起来。

那行商人时不时瞥过来一眼,又往前走了一会,突然问道:“算算时间,按照现在这个速度的话,在天黑之前应该就可以到达附近的町镇,不用再像之前几天那样露宿野外了,姑娘你怎么说,还是继续跟我们一路么?”

“算了吧。”女子稍一思索,摇了摇头,“我身上没有什么钱了,约莫是住不起正经旅馆的,又不好拉着你们二位和我一块去住木赁店……”

所谓的木赁店,便是那种不提供伙食,让客人带米自炊的便宜旅店,一般只有像是云游四方的杂耍艺人、行脚的僧侣、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和做日结的杂工会选择投宿,普通的行商人别说住进去了,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货物就被人给“顺手牵羊”了。

要知道三教九流之中,从来不乏鸡鸣狗盗之辈。

果然,听完女子的这句话,行商人不由露出了一副为难的神情,叹气道:“这样啊……没办法,等到了前面的町镇之后,我们就互相道别,各走各的路吧。”

女子却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这儿分开罢。”

“这里?”行商一愣,目光望向周围,疑惑道,“但这里还是野外啊?”

“对于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野外也好,町镇也罢,就算是高耸云间的天守阁,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正好今天天气不错,风吹着挺舒服的,适合散步。”

“这样的话……”

行商虽然有些迟疑,但也没有阻止的意思,把马停了,帮忙惨扶着那位盲目的女子从马背下来,等她站稳之后,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女子往自己袖口摸了摸,掏出几文铜钱,递了过来。

“我说过不收你钱的。”他伸手去挡。

女子并未收回:“所以这点钱并不是我向您借马的酬劳,而是我对您微薄的谢意……收下吧。”她说着话又往前递了递,行商推辞不过,只好叹着气收了下来。

“你可真是一个怪人……”他咋着舌头,满脸奇妙的表情。女子则是抿着嘴,微微一笑:“经常有人这么说……既然你们二位要赶着天黑前入住旅店,我就不耽搁了,就此告辞。”

她说完拱了拱手,向着商人行了一礼,又从腰间取出拐杖,笃笃敲了两下,转过身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出去。身后传来行商的喊声:“等等,那边可没有町镇!”

“总归会有的。”

女子随意地摆了摆手,脚步不停,敲着拐杖,一路往前,越走越远。那行商只是用一种莫名的视线,始终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喃喃自语:

“真是个怪人……”

……

一直落在后背的那道视线终于消失了。

对方的心跳与呼吸的声音也已彻底远去,变作了春风里一道隐隐约约的杂音,女子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个愉快的笑容:“马上就到町镇了……我可不想跟越后的密探在一块行动,容易背黑锅……”

回想起来,这位“行商人”的伪装着实不怎么样,虽然他极力掩饰,依旧能听出一点越后的乡音,步伐稳健,心跳强而有力,偶尔触碰到的手掌上也有着独特的老茧,明显是一位练武多年的老将,至于那个所谓的保镖,武艺稀疏平常,应该是对方在当地随便找的挡箭牌。

破绽不止这些,这一路过来,她发现对方比起买卖货品,好似更加关注周围山川的走势,以及当地大小领主在民间的风评,还有就是她明明只提过自己向光育大师学过琵琶,对方就立即报出了林泉寺的名字……林林总总,不胜枚举,至于最重要的破绽,则是他让驮马背着的那几捆布料,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是青苎布——越后的名产。

而这里已是关东最东边,下野国与常陆国的交界,换句话说,这位操着越后方言,有武艺傍身的“行商人”硬是牵着两匹矮马,驮着几捆越后当地出名的青苎布,优哉游哉横跨了半个东国,也没把这点儿货物卖出去。

要么是这布太次没人要,要么……就是这人不对劲。

再联想到就在去年。原本的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的当主上杉宪政被北条氏康打得丢盔弃甲,狼狈而逃,一溜烟跑到了越后寻求庇护,随后更将景虎收为养子,并且以关东管领的职位作为交换,请求长尾景虎出兵讨伐北条……这些事情差不多也就是在这一两年间发生的。

虽然历史上长尾景虎是在三年之后才开始号召关东群雄,浩浩荡荡十一万五千大军围困小田原城,但如今看来,早在这个时候,那位越后之龙或许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多算胜,少算不胜……不愧是天下名将,可惜无缘见上一面。”

她轻声嘀咕着,不过思绪很快又飘到了别的地方,“几年没见了,也不知道龙子和爷爷是否平安……还有其他人。”声音里满是怀念。

这女子自然便是八寻了。

三年之期,也即是一五五四年的春季,冢原卜传终于耐不住自家儿子几次三番明里暗里的恳求,从这种隐居的状态重新回到家中主持大局。

龙子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跟着爷爷一起回去。不过她特意拉着八寻,嘀嘀咕咕地说了一番话:“爷爷快七十的人了,活不了多久,八寻你还年轻,我先陪爷爷,等他走了再找你玩。”

“那个,爷爷就在旁边,他能听见的……”

“听见就听见了呀,又不是什么不能让人听的话。”龙子理直气壮。

八寻十分担心。

但冢原卜传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没错,老头子没几年活头了,能多跟自家孙女相处一天是一天,八寻你也是,别在外头晃悠太久,免得来不及见我最后一面。”

“这话说的,爷爷您身体这么健康,肯定可以长命百岁。”

“别说这种糊弄人的话,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活到一百的,与其说些好听的话哄人,不如实打实让我多见几面——去吧去吧,赶紧出发,别待会龙子那丫头又改变了心意要跟你一起出门,到时老头子独守空闺,怎一个寂寞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