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7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唔……那个,爷爷,我觉得独守空闺这词不该用在您身上……”

“怎的,这词女的用得,我就用不得?”老人把眼一瞪。

八寻唯有苦笑:“用得用得……”

“哈哈哈哈!”

老人那畅快的笑声,直到现在也还回荡在耳畔,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露出微笑。而在爷孙两人回去之后,没过多久,八寻自己也收拾好了行装,再度踏上旅途。

一路上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着风与心的指引,往北去了陆奥国,顺势又将出羽逛了个遍,此后路过越后,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林泉寺的天室光育,并在林泉寺住了一段时日,向那位高僧学会了几首濒临失传的琵琶古曲。

因为这位禅师正是长尾景虎的恩师,所以八寻那段时间心里一直隐隐有所期待,希望能够好运遇见大名鼎鼎的越后之龙,在自己的名人手册上再填一笔——可惜大名不是这么好见的,住了小几个月时间,除了林泉寺里的僧侣之外,就只遇到过一位性格爽朗的酒鬼大姐姐,两人酒量都不怎么样,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每次都能喝得十分尽兴。

虽然八寻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对方就是长尾景虎本人,后来想想又打消了这个猜测,至少就目前为止,遇到过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哪怕最常惨遭娘化的织田信长也没有变成信奈,所以……长尾景虎应该也是男人才对。

而且她记得上杉谦信可是著名的酒豪,最后更是因为喝酒过量直接脑溢血死在了厕所里面,与那个酒鬼大姐的杂鱼酒量可谓天壤云泥之别……如此这般,虽然后来那个大姐有问她要不要去自己家里做事,估摸着也是哪个武家之女,八寻还是拒绝了这个邀请,背着琵琶再度出行。

越中、越前、美浓、飞驒,在甲贺短暂与小琴见了一面,又与永田德本、山本勘助两人打了声招呼,正想离开,半路上又被望月千代女追赶上来,气势汹汹想要报哪一箭之仇……

然后就又被八寻一棍子敲得眼冒金星,哇哇大哭。

这姐姐是不是越活越年轻了啊?

此后路经相模,感受了一番北条家治下的百姓风貌,又乘船走水路,颠颠簸簸,晃悠到了里见家的地盘,想起附近便是鹿岛神宫所在的常陆国,便打算去见一见冢原卜传老爷子,顺便也见一见龙子。

顺便而已。

期间在路上遇见了这位热情的“行商”,借了他的马走了几天,如今又在这里分别,重新回到了徒步之旅,八寻仰起脸来,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轻风,那风将她变长的头发吹了起来,掠过脸颊和耳朵,微微有一点痒意。

已经过去四年了啊……

心中一时间有些感慨,仿佛是一晃之间,她就已经来到了十九岁,放在前世,虚岁十九,实岁十八,正是高二或者高三的年纪,每天都在卖命刷题,为了人生第一道关卡艰苦奋斗……但此时此刻,她却如同一片飘荡无依的落叶,随缘而往,随心而住。

从早到晚,一天天只是悠闲度日,在町镇村庄则弹起琵琶,遇到有人要帮助则施以援手,酬劳给钱的话固然最好,拿一些冷饭冷汤,对饿着肚子的人来说也是一餐美味佳肴。若是撞见有盗匪拦路,或者听说了不公之事,视情况也会出手惩戒一番,杖中之剑不时染上鲜血,却不曾再拿过那些贼人的钱财,而是将其统统发给了临近的穷人。

自己则宁愿饿着肚子,睡在满是露水的荒郊野外。无论身体再怎么疲惫,只要那清净的月光洒在身上,耳边传来不知名的鸟叫与虫鸣,少女心中便只剩下一片安宁与祥和。

不知为何,越是艰辛,越是疲累,她就越是会有一种真真切切的感觉——自己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并不比谁更加高贵,也不比谁更低贱,自己就如同一切芸芸众生,乃至花草树木,人与非人,有情无情,皆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活在世间,与天地共呼吸,与日月同生灭。

天空的白云变幻。

地上的人影缓行。

笃、笃……

就连拐杖敲击的声响,渐渐也去得远了。

……

第八十五章 田螺与强盗

下总国的田野中,忽然传来了琵琶的声音。

与时下大多数讲究雅致哀寂的乐调不同,这首曲子要显得格外欢快与活泼,一个个音节恍如山野之间的蜜蜂,在纤长的指尖上飞来舞去,带来一连串嗡嗡声响,杂而不乱。

如果是听在成年人的耳中,或许会因为觉得太过吵闹刺耳而皱眉不喜,但如今聚集在琵琶乐师周围的,尽是一些流着鼻涕的半大孩子,不管男女都光着脚丫,身上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单衣,咬着手指头在听。

那年轻的乐师侧坐在地,鲜红色的拨子转弦如飞,几乎都要挥出了残影,精湛的技艺一展无遗。可惜现场并没有识货之人,孩子们只知道这曲子听上去很新鲜,很有趣,便也跟着欢闹大叫,吵吵嚷嚷。

乐师不语,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忽然拨子一停,再度落下时,琵琶原本高亢的声音已渐渐低了下去。

几个孩子眨着眼睛,虽然他们懵懵懂懂,不知世事,却本能从这音乐中听出了一种温暖的感觉,犹如夜幕将至,炊烟袅袅升起,母亲煮好了麦饭与热汤,大声喊着他们回家吃饭——不知不觉间,有谁的肚子骨碌碌响了一声。

这仿佛一个信号,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忍不住捂住了肚皮:“好饿——”

“想吃饭了!”

就在他们吵吵闹闹的时候,一曲已毕,乐师放下拨子,但没有人再像前几次那样闹着要她再弹一首,大家都是一副想要尽早回家的表情,虽然如此,面面相觑中,却谁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大姐姐!”其中最高大的男孩子开口说道,他似乎是这帮小孩的头头儿,语气有种故作的老成和威严,“谢谢你,你弹的琵琶很好听……比之前来村里的那个琵琶法师还要厉害得多!”

“就是就是!”

“平家物语什么的早就听腻啦!”其他孩子跟着说道。

“谢谢你们,再没有什么比这夸奖更让人开心的了。”年轻的乐师微笑着说道,并未因为他们是孩童而露出轻慢的态度。

几个孩子因此越发的高兴了起来,那个头儿问道:“可惜我没有钱能给你,大姐姐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村里之前来过的那些琵琶法师,还有其他的杂耍艺人,在表演过后都会问村里人讨要钱物,看得多了,孩子们自然明白这是大人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既然这位姐姐把他们当成大人对待,那他们当然也不能失礼。

“有刚才的道谢就足够了。”乐师笑着回答。

“不行,白听了那么多好听的曲子,我们一定要回报些什么。”孩子们坚持道,于是乐师偏着头想了想:“那……能请你们去附近帮我捡一些田螺回来吗?”

“田螺?”

“对,今天的午饭想吃田螺……可以吗?”

“当然可以!”

孩子们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一哄而散,去田地里挖田螺了。

片刻之后,那乐师也跟着站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拿起拐杖,在附近走了一圈。

时间约莫是晌午刚过,热气未消,脚下的土壤有点发烫,她脱了草鞋,赤脚走了几步,又在旁边的小溪里洗了洗,随后就这样将双足浸在冰凉的溪水里,拿出腰间的小葫芦,抿了一小口。

淡淡的酒香从葫芦里沁了出来。

过了一会,两三刻的功夫,孩子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将他们找回来的,仍然带着泥巴的田螺堆进一个小草包里,递给乐师,又帮着她背起了琵琶:“大姐姐,町镇是在那边哦。”

有人给她指方向,但这个小孩马上就被同伴往脑袋上拍了一记:“你傻的吗!大姐姐眼睛看不见的,你拿手指有什么用!”

“大姐姐,我们送你回去吧。”又有人提议道。

年轻的乐师摇了摇头:“谢谢,不过不用了,我还记得路呢。你们接着玩耍吧……不过记得早点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了。”

“好!”

说来奇怪,这些话如果是让认识的长辈或者父母亲人来讲,这些孩子多半会觉得唠叨无聊,可要是由一个陌生人说出来的话,他们却又很奇妙地能够听进去了。

几个小孩聚在一起,看着那背影带着琵琶,抱着装有田螺的草包,拐杖笃笃作响,一路朝着城镇的方向走去,就在对方即将消失不见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句:“大姐姐,还要再过来啊——”

“我们再给你找田螺吃!”

“还有蛙肉!”

也不知道这些声音有没有被风吹过去,只是数秒过后,那乐师举起了拐杖,轻轻挥了一挥——然后就被脚下凸起的石头绊了一绊,踉跄几步,差点跌倒。

“哎呀……都怪你!”

回过神来,孩子们齐齐瞪向最先说话的那个人。

后者很是委屈:“明明你们也有说话的……”

“都怪你!”

……

“八寻,回来了呀。”

“回来了。”

“你怀里抱着的那个是什么?”

“田螺。刚刚在田里拾的。”

“怪不得一股泥巴味道……这么说来,你一大早就跑出去挖田螺了?真是个优哉游哉的人啊。”

住客自炊的木赁店里,三教九流各种各样的人物聚在一起,依照职业与圈子的不同,大致分成了几个群体,彼此虽然说不上泾渭分明,总归还是有着隐隐的隔阂在。

正在向年轻乐师打招呼的,是同住一室的夫妇,他们不知道出于何种缘故离开了家乡,带着两个孩子周游列国,靠巡演为生,买卖惨淡的时候,也会去给别人打工赚钱。

两个孩子大的九岁,已经可以配合父母表演一些节目了,小则是刚出生不久,没满周岁,还要被母亲背着抱着——据说这位母亲一边哄孩子一边翻跟斗和攀高竿的杂技颇受欢迎,每次都能博得满堂彩,可惜八寻无缘一见。

云游艺人与弹奏三味线、琵琶的乐师四舍五入算是同行,至少要比那些粗暴的野武士、日雇短工或者戴着竹帽的虚无僧要亲切一些,所以八寻在这间旅店刚刚住下,他们就找过来搭话了,此后遇到时总是会闲聊几句,算是点头之交。

那妇人怀里抱着小儿子,一边当着旁人的面大咧咧给婴孩喂奶,一边乐呵呵地调侃着八寻。八寻也不反驳,只笑着说道:“确实,因为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嘛。”

“居然说妻子……你明明是个女的,要说也得说丈夫才对啊。”

“呼呼。”

“还在笑,真是个怪人……算了,把田螺放在这边吧,我待会帮你洗一洗煮熟了,顺道让我家那口子也吃一点。他最近闹肚子闹得厉害,正好吃点田螺治一治。”

“好,有劳了。”

“劳什么劳,总不能让你一个瞎子摸索着生火做饭吧,那么好看的脸和手,被烫伤了多可惜。”妇人念叨着,喂完了奶,把衣襟拉上,又着急哄起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起来的婴儿。

八寻则转到了房间中央的屏风后面,把自己背上的琵琶靠在墙边,顺势坐了下来——这是廉价旅店常有的招数,放一张大屏风将房间隔成两半,当成是两间出租,如果客人实在太多,还会再多加几张屏风或者帘子,一个房间分成四块甚至八块,当然,真到了那种时候,基本上每人也就只有一个堪堪能躺下的地方,凑合着睡一觉就算了。

如今房间一边一半,八寻单独一人,倒是住得舒服,相反对面乃是一家四口,哪怕其中一个是不占地方的婴儿,各方各面还是难免逼仄。

她本来是想主动让出一点空间的,毕竟自己也用不上那么大片地方,奈何那对夫妇一直拒绝,说什么花了多少钱就该拿到多少东西,不能白白占人好处,无奈只好作罢。

一面听着婴儿的哭声,那妇人有点头疼的叹气声,再随着窗外游荡进来的微风,一路往外出去,走廊咯吱咯吱的摇晃声,其他房间传出来的呼噜声、说话声,一楼大堂人来人往,后厨正在有人做饭,炉火熊熊,麦饭的香味袅袅而来……

感觉这边的武人稍微有点多啊。

八寻默默地想着。

楼上楼下都能听见一阵阵“当啷当啷”的声响,是人在走动的时候,挂在腰间的刀剑与鞘碰撞所发出的声音,这声音犹如战场上的鼓点,透露出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气息。

真正顶尖的武者,往往会格外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绝不让自己的兵器在平日里遭受过多磨损,免得在真正关键的时刻出现纰漏——不用多么严重,一点油脂导致挥砍不够锋利,或者一道微小的裂痕豁口,就足以在一场战斗中决定谁死谁生。

剑是剑客的第二生命,不重视保养与爱护武器的家伙,哪怕实力再怎么高强,同样会在某一刻轻易死去。

冢原卜传曾经说道:“只有最小心谨慎的人才能活得长久,而所谓的小心谨慎,就是尽量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很多时候,大的胜负就取决于微小的蛛丝马迹。”

世道纷乱,战火连绵,失去主君的武士沦落成浪人,或者化身贼寇啸聚山林,以“野武士”自称,其中虽然有着如蜂须贺小六正胜这等豪杰,但更多的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凶徒。

另一方面,这世上有许多自视甚高的武者,自以为精通武艺兵法,一心想着建功立业,为此就如扑火的飞蛾一般,主动投身进入各国大大小小的战斗之中,将性命当做筹码,试图博取不世功名。

这帮家伙就好像徘徊的鬣狗或者秃鹫,只要闻到血腥味就会一拥而上,既然这些人大量出现在下总国附近,说明一场大战将近……下总国如今乃是四战之地,北条与里见这对“相爱相杀”的宿敌围绕着这块底盘厮杀多年,互不相让,无论是什么时候,由谁先挑起一场新的战争都不足为奇。

脑子里默默转过这些念头,八寻又将思绪拉回现实,耳边又是婴儿的哭声。

“哎呀,这孩子……怎么一直哭个不停!”妇人头疼地说着。

“要不然我弹一首曲子给他听吧。”

“不会太麻烦你了吗?明明八寻你才刚回来……”

“没事,我自己也喜欢弹琵琶。”她抿嘴一笑,重新拿起琵琶,一挥之间,平静舒缓的调子随风传出,带着一种有别于关东的味道,正是奥州一带流传的摇篮曲。

这声音甫响起,婴儿的哭声就忽然停下了,在母亲怀里睁大着眼睛,隔着屏风伸出小手,阿巴阿巴地叫着。

那妇人也不由瞪大了双眼,满是惊讶:“八寻,你怎么知道……知道我们是奥州来的?”

“呼呼。”

八寻笑而不答,只有琴声悠悠,萦绕指间。

时光便在这和缓的曲音中逐渐流逝,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了,妇人扎起袖子,带着田螺下去洗好弄熟,又炊好了饭,煮了酱汤,喊八寻过来吃:“我家那口子今儿跑去给人修屋顶了,估计要晚上才能回来,你先吃着吧。”

虽然是麦子混着小米的粗粮,吃在口中远不如前世白米饭来得可口,但吃了快二十年,八寻已经慢慢习惯这种味道了,何况她曾经在越后林泉寺尝过一次大米饭的滋味……说实话,也没好吃到哪去。

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做法太粗糙了,脱壳之后只是粗粗碾过一遍,没有精加工,吃进嘴里带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不说难以下咽吧,至少和上辈子吃惯的白米饭压根不是一种东西。

没尝过的时候八寻还是很馋的,等到那一次尝完了,就觉得……

唉。

正正应了那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或许这就是人生罢。

一面怀念着前世吃到不想再吃,如今却求而不得的便宜隆江猪脚饭,八寻一面把热乎乎的酱汤倒进饭里,搅拌搅拌,配着田螺唏哩呼噜吃了起来——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趁热都不会太过难吃——待到吃饱喝足,又向那妇人请求道:“我能再捏几个饭团带着路上吃吗?”

“可以是可以啦……”妇人一愣,“不过你这是要离开了吗,这么着急?”

“是呀,择日不如撞日,突然就想要出发了。”八寻笑着又喝了一口汤,很舒服地叹了口气,“对了,你们最好也赶快离开这儿……可能要打仗了,再不走可能会被牵连进去的。”

“要……要打仗了?”

妇人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不知道她有没有真的把这句话听进去,有固然好,若是没有,那也无法强求,毕竟空口无凭,她总不能拔剑强行逼着人离开吧……

八寻自己慢悠悠捏好了几个饭团,压得紧紧实实,用稻草包好,收在了包袱里边,又重新背起了琵琶,与妇人道过了别,没有等候对方丈夫与大儿子回来,优哉游哉离开了宿屋。

天色好像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但对她而言,白天或者黑夜从来不是什么需要考虑的事情,侧耳听了听动静,便朝着东边走了过去……

……

事实证明,哪怕对于一个瞎子来说,白天和黑夜出门还是有不少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