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78章

八寻最近渐渐喜欢上了音乐。

虽然最初只是因为拿到了一面琵琶，就这样放着吃灰未免可惜，碰巧又有好为人师的望月千代女在旁边指指点点，一来二去，索性就正经学了起来。但后来随着越学越深，慢慢的，便也将心思放在了这上面。

一方面是因为音乐本身的美妙，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可以凭此感受到与前世的某种联系。曾经存留在记忆里的那些旋律，如今借由自己的双手，重新在这个世上弹奏出来，让她颇有一种时光交错、如梦忆幻的感觉……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过往。

夜深了，吵闹的虫鸣也安静了下来。万籁俱寂，她拄着拐杖走了一阵，想起刚才那两个不知道是拦路抢劫还是当街要饭的奇葩兄弟，一时颇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心有所感，当即席地而坐，琵琶横抱，轻轻地挥了一下拨子。

片刻之后，又是一声轻响。

起初只是一个个单调的音节，不成曲调，后来逐渐化成了一首完整的歌谣，八寻仰着头，对着天空，轻声唱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词是宋代的诗词，曲是现代新续的曲，正在弹琴歌唱的，却是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孑孑旅人，仿佛三段不同的光阴相互重合，交汇在了这片融融的月色之中——虽然看不见，但她感觉今夜的月亮应该很漂亮。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她整副心神都沉浸在了回忆之中，即使听见两道脚步声由远而近，感受到对方没有什么恶意，便也不曾停下弹奏，直到一曲完毕，歌声渐停，这才放下琵琶，泛白的双眼，朝向来到近前的两位奇葩强盗。

“二位英雄去而复返，是还有别的事情么？莫非是嫌方才那两文钱不够……可小女子当真没有更多的钱了。”

她一面唉声叹气，一面伸出左手，握住了放在旁边的拐杖，脸上随之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这样吧，我再给二位英雄十文钱，每个人凑足六文……如何？”

夜深人静，狭路相逢，不是谋财，便是害命。钱财是身外之物，给也就给了，但若是这两人当真又图谋不轨……

区区六文摆渡钱，她还是给得起的。

谁知这两位“强盗”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她刚刚一句话出口，那两人突然“扑通”一声，双双跪了下来。

这一跪，把八寻有些跪懵逼了。

“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实在对不起！我们不应该心生恶念想要做强盗的，这是你的钱，还请收下！”那位冷酷的“高手”首先开口，同时把手一伸，将刚刚才从她这里讨……哦，不是，应该是抢来的两文钱，又还了回来。

八寻迟疑着接过，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随着她接过铜钱，那边的两个人明显都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了……抱歉，我们两兄弟此前固然铸成过大错，但从今以后，我们一定会洗心革面，努力做个好人！”说完对方又拉着结巴的弟弟，对坐在地上的女子行了一礼，“多谢姑娘你的指点，才让我们迷途知返，没有一条道走到黑！”

“……哦。”

不是，我指点你们啥了啊？

八寻一脸茫然，可注意到对方说的某句话，眉头不由又微微皱了起来：“你们曾经铸下大错？”一度松开的手指，再度握住了杖头。

“没错。”对方用一副悔恨的语调说道，“虽然我们做了这么多天强盗，只成功从姑娘你这儿抢到了两文钱，但仅仅是想要落草为寇这个念头，已经是有辱祖先了！”

“……”

原来是指这个。

她的左手再度放开，一下子突然觉得有点心累。真是两个活宝……

“就是这样……姑娘，再见了。”

对方又一次真诚道歉，好似因此卸下了心头一块大石，随后拉着弟弟，起身要走。走没两步，又听那弟弟结巴着问：“哥，咱们是不不不、不当强盗了么？”

“对，不当了。”

“太好了……不过这、这样的话，我们靠什么吃、吃、吃饭啊？”

“……总会有办法的。总之，我们不当强盗了。”

那哥哥叹了口气，说话间肚子又跟着咕噜咕噜响了起来。他舔了舔干扁的嘴角，决定先附近随便找一条小河，灌凉水把肚皮灌饱了……然而正是此刻，又听身后那女乐师说道：“等等。”

但让他迈不出去脚步的，并非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虽然她的声音确实很好听——而是突然飘出来的一股饭香。

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眼角余光一瞥，只见那乐师从包袱里摸出了几个饭团，用稻草绑着，摆在面前，随后伸了伸手，微微笑道：“我看二位好像肚子挺饿的，不嫌弃的话，请用吧。”

“这……”

旁边的弟弟两眼一亮，下意识要冲过来，却被他猛然拉住。

“哥、哥哥？”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不能吃。”

“为何？”

“不劳者，不得食！”

他用力一咬牙齿，忍耐着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饥饿与疼痛，坚持着说道。光听这句话，还以为对方肯定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决然想不到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是两位“穷凶极恶”的盗贼。

“原来如此……”

八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一点，“那二位英雄不如帮我一个小忙如何？”

“什、什么忙？”这回却是弟弟主动开口，虽然是在与女子说话，他的眼睛由始至终看都没看对方，只是一个劲盯着那几个饭团，嘴里直咽口水，显然是已经馋到不行了。

“很简单，小女子想要去常陆国的鹿岛神宫一趟，可是你们也见到了——”

她举起双手，向两兄弟展示了一下自己纤细的胳膊，“小女子身轻体弱，手无缚鸡之力，这回好险是遇上了两位英雄，浪子回头，侠义心肠，这才没有酿成大祸。若是遇到别的劫匪，只怕……”

“所以二位英雄若是不嫌麻烦，可以帮忙护送小女子一路，平安抵达鹿岛神宫吗？”似乎是不忍想象到时候可能发生的事情，八寻缩了缩肩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

那哥哥还在犹豫。

“当然，虽说给不出太多的报酬，可这一路像是吃喝住宿这类花销，小女子还是出得起的……绝不至于让两位英雄挨饿受冻。”八寻微笑着，又抛出了另一枚筹码。

“哥、哥哥……”

弟弟吞吞吐吐地叫着他，心中明显已经有了主意。

那哥哥深吸了一口气，痛下决心：“好，我答应你，哪怕豁出去我们兄弟两人的性命，也一定会将姑娘你安然无恙地送到鹿岛神宫！”

……

第八十七章 鸠占鹊巢

一路行走，一路无事。

大概是因为战事将近的缘故，在下总各处巡逻的武士明显增加了许多，虽然主要是为了抓捕敌国的奸细密探，但也间接震慑了附近的盗匪不敢造次，使得当地的治安一时间变好了不少，本地人作何感想姑且不提，反正两位临时上任的保镖兄弟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当时不小心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就拍着胸口答应下来，说什么保证会把人平安无事地送到鹿岛神宫，倘若半路上真撞到了穷凶极恶的劫匪，他们两个难道还真能护得对方周全？

哪怕豁出去了性命，做不到的事情依旧做不到。

可惜君子一诺快马一鞭，说出去的话总是不能再收回来，两兄弟悄悄商议了一番，又向八幡大菩萨默默祈祷了几遍，终于把心一横，跟着那名盲目的琵琶乐师一同踏上了旅途。

“啦啦啦，啦啦啦……”

而对于他们两个悲壮的决心一无所知，那位年轻的女子今天也在敲着手杖，背着琵琶，附和着枝头两只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轻轻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那副不知世事的悠闲神情，看在兄弟两人眼中，甚至感觉有些可恶。

“阿左，阿右，今晚你们的住宿费还是自己想办法么？”

歌声一停，她忽然回过头来，轻声问道。

出发之际，三人互相交换了名字，兄弟两个，哥哥名叫太郎左卫门，弟弟名叫次郎右卫门，倒是简单好记——就是不免让人好奇，要是他们父母再多生个儿子的话，打算叫三郎什么卫门……应该没有中卫门这一说？

“对。”

哥哥左卫门点了点头，“之前也说过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让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弱女子为我们筹谋生计，那未免也太丢脸了！所以我们两个会自己想办法解决食宿问题，姑娘你就不用费心了。”

“这样啊……”八寻闻言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道，“那你们自己小心。”

“明白。”

可能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不适合干坏事，原本按照八寻的想法，这对活宝兄弟既然连抢劫这种很有“钱途”的职业都能硬生生干成当街乞讨，做其他事情恐怕更是惨不忍睹，谁知几天下来，两人的表现意外让她有些改观。

本来她是以那几个饭团加上一路的吃住为报酬，请两人护送自己前往鹿岛神宫的，可是从第二天开始，这对兄弟就打定了主意，每天各自出去找些活计零工，努力挣到当日的开销。

若是不够，则两人即使饿着肚子睡在外面，也不愿多用八寻的一分钱。而若是好运气赚得多了一点，并不存起来，而是买些便宜的酒菜，叫上八寻一起吃吃喝喝，再舒舒服服睡个好觉，次日起床，继续两手空空，为钱头疼。

不过真要说起来，在如今这个世道，想要安身立命或许不太容易，想在城镇或者村庄想要赚到一日两餐的报酬却是轻轻松松——要么去街道上的建筑工地，为那些忙到满头大汗的泥瓦匠与木匠打个下手；

要么就去帮那些正在为庭院里的野草或者肮脏门墙苦恼的人打扫清洗，或是在路上碰见了推着重物的人，帮忙搭一把手，出一把力气……只要付出了汗水与辛劳，态度诚恳亲切，其他人往往也不会太过吝啬，赠予他们一些钱财或者食物什么的，不多，但已足以支付便宜旅店的费用了。

从下总国一直来到常陆，兄弟两个基本怎么没饿过肚子，而由于每天从早到晚几乎都在奔波劳累、挥洒汗水，两人的气色与精神与最初的时候相比要变好了不少，日常谈吐之间，终于有了几分符合他们年龄的朝气蓬勃。

“如、如果早这样就好了……虽说很累，不过，感觉很、很……很充实。”某个夜晚，两人共处一室，弟弟右卫门一边大大舒展着疲惫酸痛的手脚，一边突然开口说道。

左卫门只是沉默不语，过得很久，才叹了口气：“是啊。”

心中却不禁疑惑，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赚到钱，他们之前又为何会一直忍饥挨冻呢？为了活命，甚至被逼到了落草为寇的地步……想着想着，他突然明白过来。

因为他们两人不甘如此。

父亲那一代虽然不过是个普通农民，但再往上倒个几辈，曾经也是一名响当当的武士，从小父亲就告诉他们，“你们的身体里流淌着武士之血，即使现在不幸衰落了，同样不能忘记内心的骄傲！”

所以他和弟弟一开始便是以建功立业为目标，游走各地，一心想着投身在某位大名麾下，功成名就，复兴一族之荣耀……一直抬头盯着天空，却从来不曾定睛看向周围，所以实在落魄之际，宁愿把心一横，握着刀剑打家劫舍，也没有想过要踏踏实实地卖力气换一口饭吃。

可这种想法有错么？

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若是没有雄心壮志，不能一展宏图，与路旁倒伏的尸体又有何区别？

他将这个想法说给了弟弟听，试图得到对方的赞同，那个一贯有些腼腆内向的青年却迟疑了片刻：“哥哥，做泥瓦匠没、没前途的话，做强盗……就有前途了么？”

“这……”

此言一出，左卫门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最后他只能翻过身子，背对着窗外的乌云：“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恩、恩……”

两个年轻人忙碌了一整天，很快就睡着了。他们的鼾声透过墙壁，传到了隔壁的房间。

八寻正将包袱当做枕头，仰面躺着，拐杖抱在怀里，耳朵对着窗户，但比起窗外的动静，还是两人刚才的交谈听得更加清楚。

倒是两个有趣的家伙。

明明外表年龄比两兄弟更小，她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想法，愉快地笑了起来。

邀请两人同行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着他们两个听起来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虽则一时误入歧途，却未有犯下大错……或者说就连小错也没来得及犯，既然如此，有缘相遇，倒是不妨随手拉他们一把。

这一路上明着说是请他们护卫，实际上以她的本领，天下之大尽可去得，又哪里需要什么护卫了？主要是想借这一段路途探清楚他们的心性，若当真不是恶徒，到时再写封引荐的书信，请卜传老爷子替他们随便安排一个差事，不至于哪天莫名其妙地死在路边。

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话说回来，他们想要自食其力的这份心思确实值得夸奖，可这两兄弟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像现在这种早上解散各自赚钱，傍晚碰头一块吃饭然后各回各屋睡大觉的相处模式，根本就不是在“护送”呢？

……

日升月落间，又是几天匆匆而过。

一行三人出了村镇，来到野外，已是薄暮时分。平时的话，一般都是由左卫门或者右卫门商量好了，一个上前探路，一个留守在八寻身边，但今天八寻一反常态，主动走在了最前面。

“八寻姑娘，小、小心点……”弟弟右卫门亦步亦趋，战战兢兢看着步伐越走越快的盲女，仿佛她下一秒就会被什么东西绊倒扑翻在地，伸手想扶又不敢扶，嘴里结结巴巴地提醒着。

“没事的。”

八寻摆了摆手，脚下步伐丝毫不慢，直把旁边的青年急得满头大汗：“才不是没、没关系，姑娘你走……走慢一点啊……”

他在这不停地劝，左卫门则拿着长刀，把地上那些可能绊到人的石子和杂物扫到一边——说来有些讽刺，虽然体内流淌着所谓武士的血脉，但比起拿刀砍人，反倒是像现在这样当成棍子和扫帚来用更加顺手。

也不知道那位死去的武士大人直到了会不会气到直接从黄泉之国杀回来……

“八寻姑娘，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用力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打飞了出去，左卫门擦了擦汗水，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惑很久的问题。

“倒也算不上急事……”

注意到自己表现得确实有点失态，八寻这才放缓了脚步，对着身旁气喘吁吁的右卫门歉意地一笑，“抱歉……只是一想到当初住在这儿的时间，就不由得稍微有点激动了。”

“姑娘你以前在这边住过吗？”

“对。”她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其实也没住多久，大概一年左右。”

“一年……”

左卫门闻言有点讶异，但八寻并未解释更多，只笑了笑：“今晚咱们就在那里歇下吧，我来带路……现在应该没人住才是。”说完她又重新迈开了脚步，两人紧紧跟在身后，劝的不劝了，清扫道路的却还在忙个不停。

如此这般，又走了约莫两刻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也唯有在这短暂的一会儿功夫，日与夜的交界才会变得模糊起来，无怪乎古人曾经将这段时光称作“逢魔之刻”，传闻众多妖怪会在此期间倾巢而出，百鬼夜行，择人而噬——然而随着世道纷乱，人心凶险更甚妖物，反而没有什么人会去害怕那些故事里面的妖怪了。

“啊，看到房子了！”

左卫门远远地看见一片阴影，顿时高兴地叫了起来。他已经走了整整一天，早就累到不行，原本还以为今天怕是要露宿荒野，得知可以住进屋子里之后整个人都充满了干劲。

弟弟右卫门同样不遑多让，因为两个人都累得够呛，甚至没有注意到与他们同行了一路，理应更加疲惫不堪的盲女此刻却依旧气定神闲，只在额前出了一层细汗，比起两个马上就要趴下的青年，却要显得优雅太多。

“……等等。”

脚步由快变慢，又渐渐停了下来，八寻微微蹙着眉毛，忽的一抬拐杖，拦住了正要往前跑出去的右卫门，低声说道，“有点不对劲。”

可惜这话说得太迟，哥哥左卫门早一步往那阴影中的房屋奔了过去……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