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路旁的野草剧烈晃了一晃，一道灰影如野兽般猝然扑出，伴随着一声大喝，手中亮闪闪的刀刃直接朝着左卫门砍了下去！
这一下来得实在太快，那青年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手中虽然紧紧握着打刀，却完全忘得一干二净，避也不避，呆呆地看着那刀刃在眼前越放越大，即将落下……
下一秒，那袭击者蓦地又发出一声惨叫，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一样，整个人跌回树丛，扑簌簌一阵乱响。左卫门站在那儿又呆了两秒，终于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举起了刀：“什么人！”
“哼……是个高手。”
树丛里的那人又重新站了起来，说话之间却变得有些漏风，他伸手一擦满是鲜血的嘴角，本来的一颗大门牙竟已不翼而飞，“居然在那种距离之下还能反击……你用的什么暗器！”
左卫门眨了眨眼，脑子里满是问号，暗器？
什么暗器？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草丛旁边静静躺着一个带血的东西，小小一粒，像是……有人吃剩了随手丢弃的果核。
但左卫门立即收敛了心神，用力地盯视着眼前差点杀了自己的袭击者——
这是一个邋邋遢遢的男人，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纠缠在一起，腰间的刀柄用稻草随意扎着，旁边还挂着打火石和几个脏兮兮的袋子，穿着便宜的上衣和裤裙，衣服的一条袖子好像被人扯掉了，露出来的右臂抓着一把铮亮的大刀。
一眼看去，完全就是那种典型的地痞无赖，流落荒地、啸聚山林的野武士之流，他正在用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左卫门，随后目光又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后面不远处的一男一女。
“什么啊，原来是碰巧过路的……我还以为是那个疯子追过来了呢。”
“什么疯子？”
“就是龙宫童子啊，龙宫童子！我们不过是在远江随便杀了几个人而已，谁知道莫名其妙就被那个戴着面具的疯子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才走水路甩掉……”
与其说是在向左卫门解释，这个野武士更像是在单纯发泄着心头的愤怒与恐惧，左卫门面无表情地听着，随后眉头轻轻地颤了颤——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他盯着对方手里那把明显裹满了油脂和血迹的大刀，心里都快要吓死了。
“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龙宫童子。”他努力保持冷静，沉声说道。
“啊，我想也是。”野武士谨慎地打量着这边，口中随意回应。
“所以，刚才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就当做没这回事，放我们三个离开。”努力举着自己的打刀，表现出一副“我也是有武器”的样子，左卫门一边努力不让自己发抖，一边设法交涉道。
谁知那野武士听了这句话之后，本来有些警惕的态度忽然放松了下来：“你说什么？放你们三个离开？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也在害怕！”
糟糕……
左卫门脸色一变……没变成，面瘫的作用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可惜他眼里忽然闪过的一丝动摇，却没有逃过野武士那双昏暗的眼瞳。缺了门牙的男人顿时狞笑起来：“仔细一看，你连拿刀的架势都不对嘛，原来是个雏儿……好极了，好极了！”
他连着说了两声好极了，漏风的声音响在黄昏余晖之中，随后又拿大拇指比了比身后的房屋。
“也不怕让你当个明白鬼，我们几个的头儿正在里面与一个大人物商量事情，事先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段时间只要有人从这边经过，不管是谁一概杀了，宁可杀错也不要放过……
“所以小子，你和你的两个同伴注定是活不了的，要恨就恨自己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路不选，偏偏选了这条路吧——”
……
第八十八章 我们仨真厉害
场面针锋相对，气氛剑拔弩张。
左卫门双手握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眉尖微微颤动着，仿佛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酝酿着一场激烈的风暴——只要他不出声，在旁人看来就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冷面高手，那种由内向外流露而出的冰冷气质，足以吓退一众宵小。
可惜此时此刻，他盯着眼前野武士那把带着血污的大刀，整个人一下子变成了刚出生的小鹿，两条小腿几乎抖出了残影，眼神游移慌张，手里的刀刃更是晃得厉害，好几次差点就要掉在地上，所幸最后关头勉强抓稳。
这一幕看在对方眼底，自然再没有半点威慑力，只会让人忍不住发笑。
那个野武士果真哈哈大笑了起来：“哪来的怂包，连刀都拿不稳的家伙，也敢跟你大爷我叫板，真是不知死活！算了，反正你们三个都是马上就要死的人，我又何必与你们计较。”
笑完之后，这男人把刀子一挥，眼中凶光闪烁。四目相对，左卫门吞了一口唾沫，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时，心中又猛地生出了一股强烈的羞惭——身为武士的后裔，岂能这般懦弱！
“弟弟，带着姑娘快逃！”他大声喊叫道，同时更进一步，又回到了原位。刀尖虽然摇晃不停，依旧指向了那肮脏的野武士。
下一刻，脚步声响了起来，却并非远离，而是朝着这边靠近了过来！
“你……”
眼角余光正觑见弟弟右卫门一脸胆怯，拿着那把肋差一路小跑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你做什么！”左卫门眉头微皱，“我不是让你带姑娘快跑么！”
“不不不、不想，咱们兄……兄弟两个人，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一起死！”右卫门紧咬牙关，平日里总是吞吞吐吐的语气，此时竟显出了一份慷慨决绝的精神。
左卫门愣了一愣，蓦地笑出声来：“好，那我们今天就一起死在这！八寻姑娘，咱们为你拖延时间，你快走啊！”
本来想着八寻目不能视，独自逃跑肯定吃亏，所以才想让弟弟带着她逃走，不过转念一想，这几天下来单论脚速，八寻似乎也没有比他们落后太多……这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有些时候左卫门甚至跟着都费劲，两个大男人气喘如牛，小姑娘却连汗都没怎么见出。
既然如此，她一个人逃应该也……不打紧吧？
左卫门把心一横，望着身旁相依为命二十余年的弟弟，一时之间，只觉得一团熊熊火焰从心底直烧上来，腿也不颤了，手也不抖了，只剩下无尽的豪情汹涌而出。
随着畏惧退去，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他盯着野武士凶恶的面容，心中蓦地闪过了一丝明悟：
自己两兄弟从来没有与人真刀实枪交过手，相反，看对方兵器的模样，明显已经斩杀过了不止一人，两边根本不是一个级别，要是放任对方出手，即使以二对一，一样必死无疑……
要赢的话，只有抢先一步！
“喝啊啊啊啊！”
拼尽全力吸了一大口气，左卫门陡然爆喝一声，双手举刀直过头顶，又狠狠劈下！
但与此同时，他却在对面野武士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戏谑与讥讽，就在他一步猛冲出去的时候，对方也找准机会，往后一跃，手里血污的大刀顺势上挑，一记流畅的斩击……
电光石火之间，左卫门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悲惨的未来——他的斩击将会落空，而野武士的刀锋会直接劈进他的身体，可能直接把人劈成两半，也可能会卡在中间的某根骨头上……不管哪个都是必死无疑。
旁边的右卫门发出一声惊叫，想要来救，可短短一步的距离，如今竟是恍如天堑难越，只有眼中的惊惶与绝望，越演越烈……
啪！
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弟弟手腕一痛，本来就没怎么握紧的肋差直接甩了出去，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有意，正好撞在了野武士挑起的刀刃上，力道不大，却也让那角度偏了一偏，擦着左卫门的身体过去，只切开了什么都没有的空气。
啪！
第二声轻响紧接着传来，原本左卫门鼓起勇气劈出的一刀已经将将挥尽，旧力已老，新力未出，整个人都处在一个僵硬发直的状态，对面的野武士则是不然。
杀人杀多了，慢慢也知道该如何保全体力，方才撩起的那一刀他只用了大概五六成力气，这时一招落空，手腕一转，咫尺之间，刀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正要再度斩向冷面青年！
倏然，膝盖一痛。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痛楚，就在刚刚，同样的疼痛让他直接丢了一颗门牙，满嘴是血，最初以为是那个脸上没表情的怂包做的，后来又觉得是另一个拿短刀的男人，见他也靠近过来，野武士于是再无戒心……
一切只如石上之火，电光飞落，他猝然遭袭，意料之外的攻击，让野武士左腿一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前扑了出去，本已挥出的刀刃自然落空，同时左卫门的打刀也已经因为招式用老，停在了半空中——
那刀尖直接从他的嘴巴刺了进去，又从后脑勺扎了出来。
又有两颗野果的果核，一前一后，骨碌碌滚在地上。
“啊……”
足足过了半晌，左卫门差点跳出胸腔的一颗心脏这才稍微平复下来，他仍旧抓着自己的尖刀，两只眼睛直瞪着野武士那死不瞑目的双眼，生与死的距离，不足一尺之间。
“我……我赢了，我赢了！”
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在刚才短短的一瞬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不过无论如何，敌人既然死了，那就肯定是自己的胜利，至于具体怎么胜的……很重要吗？
心中先是涌上了一股死里逃生的狂喜，紧接着又被至近距离目睹死人的惊恐取代——然而这两种情绪都没能在左卫门心里停留太久，长达数年的漂泊生涯，让这个冷面青年逐渐养成了一副讲求实际的性子，没有沉浸在或喜或惊的感情之中，他马上就开始思考更加有用的事情。
“快，弟弟，还有八寻姑娘，我们趁现在快走！”
虽然眼前的敌人已经死了，可按照对方之前的说法，那栋屋子里面肯定还有其他的同伙，一旦他们听到声音冲出来，自己三人只怕劫数难逃，左卫门一边催促着另外两人早做准备，一边忍着恶心按住那野武士的脑袋，猛一用力，想要把刀拔出……
没拔动。
“……喝啊！”
这回卯足了力气，使劲一抽，终于把卡在头骨里的打刀抽了出来，但同时左卫门也被红的白的恶心玩意溅了一脸一身，甚至有些还进了嘴里。他呸了两声，不及擦拭，转身抓住弟弟的肩头，“快走！”
“好、好！”
弟弟右卫门缩着肩膀，似乎又从刚才的血气中冷静了下来，变回了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子，只是兄弟两人还没走出几步，却发现八寻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迈步。右卫门忍不住焦急道：“姑、姑娘，再不走就来、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八寻摇了摇头，随手一指，两兄弟跟着扭头望去——左卫门顺便拿袖子抹了把脸，这才看清——只见两道野武士打扮的粗野男人已经从木屋里踏了出来，两道如秃鹫般阴狠的视线，先是在同伴的尸体上停了一停，随后落在了他们身上。
“这……”
握刀的手紧了一紧，左卫门的声音虽然有些发涩，仍是硬撑着说道：“弟弟，你一个，我一个，有信心吗？”
明知道他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右卫门依旧用力点头：“有、有！”
然后他们就眼睁睁看着屋里面又出来了两个人。
“弟弟，你……你两个，我两个，怎么样？”左卫门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又开始抽筋了。
“好……”
但等到第五和第六个人从那小木屋里钻出来的时候，左卫门这个脸肿的胖子终究是装不下去了。本来因为莫名其妙杀了一个野武士，他心里稍稍有点膨胀，想着只有一个敌人未尝不能解决，两个或许也能拼上一拼，可就算是在最大胆的想象中，他也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一个打三个……
话说到底为什么一间小屋里会藏着这么多人啊！
他无语凝噎，唯有再度拉着自家弟弟，一边急急忙忙招呼着八寻，万语千言，尽数凝聚成一句大喊：
“……姑娘，要逃了！”
……
结果还是没能逃掉。
两兄弟本来赶了一天路就累得够呛，何况又带着一个累赘，气喘吁吁没跑多远，就被两个野武士包抄拦住了。其他人紧跟着也追了上来，将他们围在中央，一个个磨牙吮血，仿佛马上就要把他们沾着大酱一口一口生吃了似的。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咱们的人都折在这两个小子手里了，当然是杀了。”
“就这么杀了会不会有点便宜他们……还有那个女人，就这样杀了是不是有点浪费……”
“那就先给你耍一耍？”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了蠢货！像这种上等货色哪轮得到你，首先肯定是让头儿尝尝鲜了。”
似乎已经笃定吃定了这边，野武士们松松散散地将三人围在当中，粗言秽语不绝于耳，左卫门咬着嘴唇，握住染血的打刀，与弟弟一人一边，默契地将盲女护在了身后。
既然到了这一步田地，内心明白断无幸理，他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了，但也没有像刚才那样热血沸腾，心里一片宁静。
余光一瞥，与弟弟对上，也在对方眼中找到了同样的情感——碌碌无为廿五载，今天能够壮烈战死在这里，而且还是为了保护雇主而死，父母与先祖泉下有知，相信也会为他们感到自豪。
“我乃远江国内田庄出身的太郎左卫门，这是我的弟弟次郎右卫门！你们这帮不配为人的禽兽败类，想要杀死我们兄弟的话，就尽管放马过来！看我把你们统统砍死在这里！”
心如止水，水中却又豪情迸发，左卫门单手握刀，刀身之上，刚刚那个野武士的血迹犹然未干，呼吸间隐隐能闻到的血腥气息，让他更加无所畏惧。人生漫长数十载，但死亡不过一瞬。
一瞬间的冲动，足以胜过人类本能对死的恐惧。
听见他的大声叫骂，那些粗鲁的野武士纷纷变了脸色，有人当时就要拔刀，左卫门吞咽了一口口水，努力将自己的雇主保护在身后，即使是一分钟……不，一秒钟也好，他要成为武士，为了主君拼死奋战。
此刻，他的主君便是这位名叫八寻的女子。饥肠辘辘时的一个饭团，误入歧途时的宽宏大量，这份恩情，已值得他用性命回报。
可正是在这个时候——
“住手，住手！”
又有人从后面追了过来，大声吆喝着分开人群，来到三人面前。
这位却明显与野武士们不是一路人，他衣裳光鲜亮丽，一副武家装扮，人过中年，样貌依旧俊朗有神，挂在腰间的长短双刀一看就知道绝非庸品，柄部装饰着不少金属制品，刀鞘上也绘制着精致的家纹。
这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面扇子，没有打开，啪啪地拍着掌心，嘴里大喊：“无礼之徒们，还不快快住手！”
断喝声中，本来跃跃欲试的几个野武士又退了回去。
“冢……”
有人想要说话，却被那中年人狠狠一瞪，慌张闭上了嘴巴。后者随即冲着左卫门一笑：“好久不见了，八寻姑娘，你还记得我么？”
哦，原来不是对着他笑。
左卫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紧随其后，又是一阵诧异：这人是谁，为什么会认识八寻姑娘？
“听这声音……”从被包围之后就始终一声不吭的盲女终于开了口，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软温和，听不出丝毫对于现状的担忧，“来者莫非是冢原武平大人？”
“哈哈，是我没错。哎呀，毕竟只在四年前匆匆见过一次，我还以为八寻姑娘你肯定不记得我了呢。”
冢原武平哈哈笑道，一边又用责备的视线望向那些野武士们，“你们这帮不长眼睛的家伙，知道这是谁么！这位可是我父亲的忘年之交，要是你们害她掉了一根头发，看我不当场斩了你们！”
“说笑了，一根头发而已，何至于伤人性命。”八寻微笑着摇头，“不过四年之前……我还以为武平大人您肯定看我很不顺眼呢。”
“误会，哈哈，一点误会而已，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要知道我这人好酒贪杯，一喝醉了就容易闯祸，你是不知道，那次过后大哥二哥可没少教训我，早就洗心革面了，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与八寻姑娘你再见，赔礼道歉。
“难得这次遇到了，来来来，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做东，请你和你的这两位朋友一起去附近的酒馆喝上一杯，也好让这几个蠢蛋有机会道个歉，到时大家把话题说开了，痛痛快快的多交几个朋友，岂不快哉？怎么样，姑娘应该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他挥了挥扇子，笑着说道。
“武平大人的面子岂能不给……”八寻于是也笑了起来，“只是，听这意思，这几位……好汉，是武平大人的朋友？”
“哎，我知道姑娘你想说什么，实话实说，这几个家伙确实有点上不得台面，但我只是跟他们交个朋友而已，当年孟尝君众多门客之中，不是也有鸡鸣狗盗之辈嘛……说到这个，还要请你帮我掩饰掩饰，若是让父亲与大哥知道我和他们来往，怕是又免不了一顿训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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