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80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自然……”她点点头,又问,“却不知卜传大人与龙子最近如何了?”

“哎,父亲身体健朗得很,这几年别说大病了,连一场小风寒都没有患上,简直让咱们这些年轻一辈都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了。至于龙子……哈哈,还是老样子,成天闲不下来,四处闹腾,前两个月又突然跟父亲打了声招呼,一个人跑去四国那边玩耍了,真是一点女人该有的样子都没有……咳咳,抱歉,龙子是你的朋友,我不该当面这么说的。”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一般,冢原武平拿扇子挠着头,又开始哈哈地笑了起来。

八寻依旧微笑着:“武平大人不必在意,毕竟……这句话比起您刚刚在屋里的那番密谈,根本不算什么,我又怎么可能因此而生气呢?”

“哦?”

脸上笑意一僵,不止是冢原武平,原本安分下来的野武士们也顿时开始躁动,但他随后一挥扇子,拦住了其他人,“八寻姑娘,你这话却说得莫名其妙了,我只是与这些久别重逢的朋友喝几杯酒,闲聊一番,因为他们的身份不太体面,所以才选在了这种荒郊野外的空房子里,哪有什么密谋不密谋的……”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只听八寻忽然开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几个是从远江一路被那个龙宫童子像撵狗一样撵过来的,我可以帮你们藏起来,但你们也要帮我做一件事。我有一个叫龙子的小辈,可恶得很,已经忍她忍很多年了,最近却越发蹬鼻子上脸……刚好她这段时间去了四国,身边没人陪着,正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我给你们安排一艘船,去把龙子杀了,我就帮你们解决那个莫名其妙的龙宫童子——对了,不是我自夸自擂,龙子虽然性格不怎么样,却是个大美人儿,杀她之前,随便你们怎么处置都行。怎么样,干不干?不干的话,就赶快从鹿岛滚出去。’”

分明是女儿家柔柔的声音,却偏生扮出了一副粗俗不耐的口吻,居然又模仿得惟妙惟肖,引人发笑……可惜在场众人听见了这段话,却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了。

反而都在用一副看妖怪的眼神,盯着她看。

“武平大人,您表现得这般友善,与四年前截然不同,想来是因为不清楚我的实力如何,究竟是深藏不露,又或者单纯是一个擅长讨人欢心的弱女子……因为捉摸不定,所以不愿贸然出手,而是想要旁敲侧击试探一番,倘若我真的只是一头‘纸老虎’的话,接下来自然就是搓扁揉圆,任您炮制拿捏了。”

“可惜……小女子的眼睛虽然排不上用场,这双耳朵,却比常人听得更远一些。”八寻单手按着拐杖,脸上的微笑终于变得更加真切了一些,不再是方才虚与委蛇的客套笑容了。

“你——”

冢原武平脸色一变再变,直到刚才为止的伪装假面就被八寻这样直接撕了下来,他一时间又气又急,一句话未及出口,却是怒极反笑,“好,好!早就听说瞎子的听力胜过常人,今天倒是让我开了眼界,可惜就算拥有这份敏锐的耳力,今天你的小命照样要交代在这儿!”

“小女子的性命不值一提,倒是武平大人,您为何不担心一下自己呢?”

“哦?我为什么要担心自己?”冢原武平冷笑一声。

“身为卜传大人的儿子,却不爱惜羽毛,顾全家名,反而与这等卑鄙匪类来往结交,败坏祖辈名声,这是其一;身为叔父,却想要勾结外人谋害自家侄女的性命,无情无义,天人共愤,这是其二……武平大人,多行不义,可是会招天谴的。”

“天谴?哈哈哈哈!我只看到一片白云蓝天,还有三具会说话的尸体,天谴?哪有什么天谴?”

不再伪装之后,冢原武平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御神木下的那个夜晚,“当时有龙子那丫头出手救你,现在没有她在,你就开始指望所谓的天谴了么?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有眼无明,有目无珠,武平大人,原来您也是个瞎子。”

“什么?!”

“所谓天谴,不就在这儿吗?”

八寻抬起手掌,轻轻地拍了拍自己那根拐杖,脸上仍有笑意,嘴角却紧紧地抿了起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这天神的怒火,有时也会借由人力展现而出……例如,现在。”

“你想杀我?”冢原武平终于反应了过来。

“你认为……小女子杀不了你么?”八寻轻声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你要杀我,你要杀我!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可笑的一个笑话了!”

望着眼前自不量力、大放厥词的小瞎子,他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滑稽的景象,整个人乐不可支,放声大笑,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脖颈,“来,来啊,大好的头颅就摆在这里呢,有胆子的话,尽管来——”

话音未落。

仿佛一阵轻风拂面而来,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

下一秒,冢原武平只感到眼前的景色好似突然升高了许多,又在一阵天旋地转中,猝然下落,归于一片黑暗……

砰!

一声闷响,人头落地!

那嘴角犹然带着嘲讽的笑意,另一边,不知何时一闪身已来到对方身后的八寻,背对着那具无头的身躯,缓缓将窄剑重新收回杖中。

“既然武平大人如此慷慨,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笑着说道。

而冢原武平的头颅在她脚边滚动着,嘴巴一张一合,居然还在重复刚才没来得及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来取……来取……取……取……取……”

……

第八十九章 公若不弃

最惊异的一剑,最震撼的一幕。

原本在左卫门心中,这位名叫八寻的盲女乐师,着实是一位性子有些奇特的人物:

说是奇特,倒不是说她这人喜欢标新立异、特立独行,又或者暴戾嗜杀,唯好梦中杀人云云,恰恰相反,每天从早到晚,吃饭也好,赶路也罢,八寻皆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往好了说是乐天知命,说难听一点就是没心没肺。

平时的话也就罢了,但就连刚刚他们三个被一群凶神恶煞的野武士团团围住,眼看着马上就要命丧当场,甚至有可能沦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时,左卫门依旧没能在女子脸上找到半点畏惧之色……

直到听见那一声轻笑,看到杖中剑光亮起一瞬,人头滚落在地,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八寻不是没心没肺,而是确确实实没有把这场风波放在心上——

“什……怪物,怪物!”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呱!”

“救命啊,妈妈,救我……哇啊!”

左卫门呆呆站在原地,与弟弟肩并着肩,看着那些前一刻还在嚣张猖狂的野武士们,如今却被冢原武平之死吓得心胆欲裂,鬼哭狼嚎,像苍蝇一般乱哄哄四散而逃,但往往没逃出几步,就被盲女随后追上,一剑刺翻在地。

血流遍野。

而剑上的血迹已干。

八寻在屋外的空地坐了下来,抱着拐杖,拿出自己盛酒的小葫芦,先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随后却将葫芦翻了过来,剩下的浊酒尽数撒在了地上,沁入土壤,与蜿蜒的血水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黄泉路远,诸位喝点酒暖暖身子,别着凉了。”她轻声说道。

旁边听见这句话的左卫门忍不住沉默了一下,又看了看那些死不瞑目的野武士们,欲言又止:“八寻姑娘……”

“恩?”

“你……你人还怪好的咧。”

“经常有人这么说。”八寻笑眯眯地说道。

“……”

又是一阵沉默。回过神时,左卫门的目光已经落在那颗人头上面,即使他并不认得对方,但光是冢原这个姓氏,已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再加上刚才那些个野武士表现出来的态度,这帮粗野的家伙哪怕被他当面训斥也不敢发怒,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无论这人是什么身份,至少能确定是某位大人物……

然而他就这样死掉了。

那圆睁的双眼里看不出一丝惊恐,脸上的神情同样停留在极致的傲慢与不屑,想必在他拍打着自己脖子,叫嚣着“大好头颅在此”的时候,内心其实是压根没有想过,这颗脑袋真的会被人轻松取走……

再回想起他们与对方不甚友好的初见,左卫门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也有点凉飕飕的。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敌不过好奇,问了出来:“八寻姑娘……你当时为什么没杀我们?”

“你们当时想杀我吗?”八寻反问。

“不、不想……”

“所以呀。你们只是谋财,我又何苦害命呢。”

“这……这样啊……”

左卫门似乎被自己的弟弟传染了结巴的毛病,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一句话是可以完整流畅说出来的,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与右卫门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明白对方心里肯定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事实证明,做人怂一点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他们现在还活着,不是么?

“话说回来……几个野武士也就算了,这人好像挺了不起的,就这么杀了真的没……没问题吗?而且他好像还认、认识八寻姑娘你……当然,我不是想打听什么,也没有任何想要质疑您的意思,只是……”

“唉……”

听着他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口吻,八寻忍不住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叹息起来,“我还以为咱们已经算是朋友了呢。”

“额……”左卫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他倒不是当真觉得害怕或者什么其他的感情,只是人生头一回遇见这种杀人如杀鸡的狠角色,若果对方是个魁梧壮汉也就罢了,一个小瞎子提着剑把几个野武士追到哭着叫妈妈的景象,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以至于他一时之间没能回过神来,下意识就换上了半吊子的恭敬口吻。

如今被对方如此一提,才意识到了不妥,想要更正,又找不到时机。幸好女子并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她一面把葫芦重新系回腰上,一面若有所思:“确实……杀了别人的儿子,于情于理,总得向老爷子报备一声。阿右,阿右!”

她喊了两声,右卫门才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什、什么事?”

“替我着手写一封信吧。”

说来有些奇妙,两兄弟的父亲虽是内田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却素来以武士后裔自居,为此曾经托人找关系将兄弟两个送到附近的寺庙里,与和尚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文化。

左卫门自是没怎么认真学习,只顾着每天撒丫子疯玩了,但弟弟右卫门因为从小就有结巴的毛病,所以学习时格外认真,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以笔代口,与身边人流畅沟通——学是学会了,可惜始终没有用武之地。

因为身边人就没有一个识字的。

本以为终究是屠龙之技,没想到与八寻认识之后,意外又派上了用场。

女子看不见东西,不好写字,每次要写信什么的就找他来代笔,这也算是为数不多能让右卫门感到自豪的事情。

笔墨和纸张都是八寻自备的,放在那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此时打开取了出来,右卫门趴在一块石头上,聚精会神地捏着笔,等八寻一开口,说什么他就写什么:“爷爷,见信如唔……不好,格式不对……”

右卫门稍一迟疑,把刚刚写下的第一个爷字涂掉了。

“卜传大人?也不行,太生分了。”

再把卜字也涂了。

“……卜传爷爷,见信如唔,一别几寒暑,不知近况如何,甚是想念……”

终于敲定了开头的措辞,八寻斟酌着说了下去,“最近正好路过附近,就想着回来见一见您和龙子,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最后只得出手杀了您的儿子……”

“八、八寻姑娘,这么直接不太好吧?”左卫门本来是一直听着没有插嘴,这会儿听到最后一句,终于有点绷不住了。

八寻歪着头:“好像是哎……那该怎么说,你儿子被我杀了?”

“我觉得不是顺序问题……”左卫门无奈。

这时右卫门抬起头来:“要、要改吗?可是我已、已经写完了啊……”

“写完的话,那就不改了,接着往下写吧。”

八寻摆了摆手,随后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话,直到右卫门提醒说信纸写满了,方才停下。不过她又疑惑:“这么快就没位置了吗?我记得那纸张还蛮大的……”

“有、有些字我不小心写错字了。”右卫门低着脑袋,颇有些无地自容。

“没关系,没关系。拿笔和拿剑都是一个道理,多练练就好了。”

八寻笑着说道,随后接过信纸,吹了一吹,等到墨汁干得差不多了,仔仔细细折好,递给了左卫门,“阿左,阿右,有劳你们二人跑一趟,将这封信送去鹿岛神宫,记得一定要交给冢原卜传老爷子手里,别被其他人拿了。”

“冢、冢原卜传?”即使或多或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真正听见这个名字时,左卫门仍是不免吓了一跳,“八寻姑娘你这封信是写给那个鹿……鹿岛剑圣的?”

“是呀。信的开头不是已经提到了么?”

“也就是说……刚才那个叫武平的人,是剑圣的儿子?”

“对。”

“你杀了剑圣的儿子,然后让我们去给他送信?”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左卫门几乎快要哭出了声。这么做岂不是等于让他们去送死么!

“是呀,如何,你们两个是不敢去么?”

八寻没有解释,只是笑着反问道。

“……”

明知她是在拿话激自己,左卫门不免仍是感到了一阵恼怒,只是他还在斟酌着利弊,弟弟右卫门却更早一步,伸手拿过了信纸:“我、我去送信。”

“弟弟?”他闻言一愣,扭过头去,正好对上了右卫门清澈的双眼,那眼中满是坚定。

“八寻姑、姑娘刚刚救了我们一……一命,就算会被杀死,这封信,我也要、要送。”他中间卡壳了两次,让这句话说得颇为艰难。但心中的意志,却没有过半分迟疑。

左卫门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自己也笑了起来。

“好,就照八寻姑娘说的,咱们两个一起去。”

“恩……恩!”

两兄弟做出决定之后,更不迟疑——或许是生怕再拖一阵就又会改变了主意——与八寻告辞之后,就带着那封信件,怀揣着赴汤蹈火的悲壮心思,启程前往鹿岛神宫了。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不见,八寻才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这样就好。”她轻声说着。

虽然不能亲自去见冢原卜传让她多少觉得有些可惜,可即使有着正当的理由,她毕竟也还是杀了对方含辛茹苦养了几十年的儿子,暂时还是不要见面的比较好。

所幸她记得老人家足足能活到一五七几年,还有很长时间,不用急于一时。

至于左右卫门,只要他们老老实实把这封信送过去,冢原卜传相信也能理解她的意思,为他们两个随便安排一个差事,让他们不用再穷凶极“饿”到跑出去外面当强盗……

“哎,做了好事之后,感觉红领巾都变得更加鲜艳了……”

八寻笑着摇了摇头,拐杖一敲,往前走了出去——这些尸体之后鹿岛神宫那边肯定会派人过来处理的,就用不着她一个柔弱的女子费心费力帮忙收埋了。

“话说回来,这些人好像是从远江过来的,远江,远江……说到远江,突然有些想念初芽和次郎法师了。正好,接下来就去远江一趟,顺路再去见一见万鬼斋老先生,以及到青田先生与志津小姐的坟前祭拜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