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但女孩将这些情绪控制得很好,明明眼前之人应该是看不见东西的,她依旧保持着甜甜的笑容,将所有失落都藏进了心底。

只当做八寻与先前兄长找来的那些人一样,对自己的情况毫无办法,担心对方可能会因此觉得沮丧什么的——毕竟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初芽甚至还反过来主动安慰道:“没事的,大姐姐,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已经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了……”

话音未落,八寻已经扶着膝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有点麻烦……”

她微微皱起眉毛,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女孩不由一怔。

“有点麻烦”与“无法可施”两者之间,可谓是天差地远。

“大姐姐,你的意思是……莫非……”本已将将熄灭的期望,蓦然又涌了上来,她咽了一口唾沫,怯怯地发问。

“初芽,你身上的这个问题,我确实有办法解决。”八寻朝着她点了点头,但表情仍有几分犹豫,“不过……直接做的话可能会有点痛,要是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另想它法——”

“我、我愿意!”

不等她说完,初芽已急声打断道。一直表现成熟的小女孩,在这一刻终于也展露出了符合年龄的一面,“我不怕痛,真的……大姐姐你真的能让我重新站起来吗?”

“说实话,我不敢打保票……只能说有机会。”

“那就够了!”

“确定了?”

“恩!”

小初芽用力点头。

而考虑到龙宫童子一帮人请自己过来的目的多半就是这个,又得到了当事人的同意,八寻便也不再迟疑,左手一动,拔剑出鞘,明月照耀之下,一泓清澈剑光,映在了女孩黑如点漆的双眼之中。

能听见初芽倒吸了一口凉气。

“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她提醒道。

女孩“嗯”了一声,但双眼仍然睁得极大,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八寻手中的利剑,生怕看漏了哪个步骤,又或者稍一眨眼,好不容易出现在面前的这根稻草就会消失无踪一般。

八寻也不再劝,左手持剑,右手拐杖驻地,倾着脑袋,侧着右耳,似乎正在聆听着远方的某些动静,心思却正一点一点沉进某一段遥远的记忆当中。

那是三年前的深秋,秋风瑟瑟,林间有小兽奔行。

她坐在四处漏风的小屋里,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忽远忽近,在自己周围踱步走个不停,对方身上一阵阵的奇异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弄得她脑子里总是有些晕乎乎的。

唯有那风风韵韵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进心间:

“……这门奇术名唤九神锁命针,最早是由唐国一位荆姓奇人所创,集合医术与奇门遁甲的精妙于一身,玄妙非常,后来随着鉴真小和尚东渡传进了这个国家,又历经数百年沉浮颠簸,如今也已濒临失传。

“你既然决定了要与你的父亲一样,走上这条刀剑杀伐的道路,总归要有一些救命的手段傍身……

“所以我今天将这套技艺传授于你,虽说做不到活死人肉白骨,但对于某些特定的危急情况,例如当你不小心被人所害,中了什么难解奇毒,一时片刻又找不到解药的时候,便是这一招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嗯,首先是口诀,且听好了——”

言犹在耳,过往种种再度浮现心头,八寻默默调匀着气息,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丁点晃动。

初芽屏住呼吸,静静看着这一幕,一颗小心脏砰砰直跳,长久的失望与期待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躁动,而眼前这柄狭长锐利的剑锋,又为此情此景增添了几分冷意。

无声无息间,有风吹了过来。

风中竟还有着一个粗鲁的大嗓门:“初芽,俺回来了,还是和之前一样,村口谁都没见着,俺就说嘛,武流大人不可能那么快回——喂,你是谁,想对初芽做什么!”

话音在中途一转,可能是注意到了这边明晃晃的长剑,对方的嗓音忽然变得又是焦急,又是气愤,大踏步往这边冲了过来。

“啊,是大藏哥哥……”初芽猛一抬头,惊呼出声。

对方来得极快,由远及近,转瞬即至,八寻只听见身后风声呼啸,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直直抓向自己的肩膀,那人一声大吼,恍如平地里打了个惊雷,轰隆隆的作响:“赶紧滚开!”

哎,早知道就不这么冲动了……

八寻倒是不怪对方,毕竟将心比心,在不知情的第三方看来,自己当着小姑娘拔出长剑,接下来十有八九就要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坏事了,急着赶来阻止也是理所当然。

理解是理解,就是麻烦得紧。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做法,随即右手拐杖一翻,由下往上,杖尾赫然停在了那人的眼前鼻尖。

“嘘,安静。”

只这一招,便让对方猛地刹住了脚步,眼睁睁盯着那陡然挡在眼前的半截木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与此同时,少女左手一转,长剑竟已刺了出去!

“你敢——”

身后那人见状目眦欲裂,正要不顾一切冲上来阻挡,却又被八寻拐杖一敲,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一面踉踉跄跄往后退,一面又看见那狭长剑尖如水摇曳,一刺九穴,剑光错错,竟将初芽整条左腿都笼罩其中。

“……履天英兮归天任,青灵垣兮高立丁。步天柱兮拥天心,从此度兮登天禽……”

耳边那曼妙的声音一句一句,如吟如诵,八寻剑尖一递,刺进肉里,却瞧不见半滴鲜血流出,反倒是女孩表情一变,竟露出一种有些惊讶,不可置信的神采:“这……”

好像……被刺到的地方,有一点点痒?

“倚天辅兮望天冲,入天内兮出天蓬……有了!”

八处浅刺,来到第九处位置时,少女的力道陡然变大,一剑刺去,终于有鲜血迸溅而出,然而这血却非是鲜红,而是一种黑中泛紫的诡异色彩。

少女早有准备,在黑血溅出的同时,她已经横过长剑一扫,带起的劲风直接将那几滴血拍飞了出去。

嗤!

黑血落地,竟传来一声轻响。

初芽下意识望了过去,她的眼力极好,即使是在这蒙蒙夜幕之中,借着月光,依旧一眼就看到了地上一根细如牛毫的短针——这针居然也是通体漆黑,斜斜刺进地里,兀自震动不休。

但下一刻,女孩忽然惊叫了一声:“好痛!”

“你……你这混蛋,果然是想对她做什么坏事!”

这一连串变故皆在兔起鹘落之间,那个被叫做大藏的青年刚被一杖打到踉跄后退,脚步还没站稳,就看见随着八寻长剑一刺,一捧黑血洒了出来。

就算他再怎么知识浅薄,也明白人的血应该是红色的,眼前这一幕显然极不寻常,正在惊疑不定,忽的又听见了初芽呼痛,一时间又焦急起来,握紧拳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找这个古怪的陌生少女拼命。

“等一下,大藏哥哥,我是脚痛,左脚很痛!”初芽慌忙阻止。

“是啊,你都被她拿剑捅了,左脚肯定会痛啊!放心,俺这就狠狠打她一顿给你报仇——”

双拳握紧,几步正要冲上,八寻听着动静,右手拐杖再度蠢蠢欲动,只是这一回没等她出手,青年就蓦地停住了脚步。

“……脚痛?”

好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

“没错,脚痛!”听声音是真的很痛,女孩俨然已经带上了哭腔,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起来。

她一只手捂住刚才被剑刺中的伤口,黑血正从指缝间泊泊而出,但不到半分钟的功夫,颜色渐渐已由黑变红,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

“你……你的脚怎么会痛,还有这血怎么是黑色的……”那青年独自手忙脚乱了一阵,忽的恍然大悟,“对了,我想起来了,彦五郎说了会请一个人过来帮初芽丫头诊断,还说这是大姊的主意,让咱们都要客客气气一点……原来就是你……”

他话音一顿,斟酌了几下,改口道,“就是您老人家吗!”

“……”

这还不如不改口呢。

八寻的微笑差点没绷住,强忍住直接将对方一剑封喉的冲动——毕竟她又不是平一指——转身背对着这个嘴特别甜的青年,以此表示自己心底的不满,一边不忘提醒道:

“先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第一步,距离行走自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且在这之前,先替小姑娘包扎一下吧,免得待会失血过多……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麻烦您老人家,俺来就好!”青年急忙道,“您只管休息,好好休息,别让身子骨累着了!”

“……”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八寻咬着牙齿,缓缓将剑收回拐杖,这才将杀意按捺了下去。待到回过身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位……是叫大藏先生吗?我……”

“不用加什么先生不先生,俺就是个粗人,您老人家直接叫我大藏就好——”青年单膝跪地,一边撕下自己的袖口,为初芽包扎伤处,一边回过头,冲着八寻憨厚地笑道。

“……”

“大藏哥哥……”

“嗯?”

感受着周遭越发不妙的气氛,一时间就连左腿陌生的痛楚与酸麻也仿佛消弭不见,初芽苦笑着叹了口气,“你先别说话,好吗?”

“哎,但是……”

“嘘。”

“……噢。”

……

第九章 锁命针

“实在是万——分抱歉!”

夜色渐浓,月色正清。

几人从屋外转移到了室内,地板中央的炉火燃烧正旺,暖色的火光映在几张神情各异的面容之上:

初芽脸上写满了好奇,左手捂着包扎完毕的小腿,眼珠子骨碌碌地直转;

身材壮硕的大藏则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呆呆坐在那里,后脑勺却正被一只手按住了用力往下压,可惜两人气力相差甚远,任凭后者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无法让这位耿直的青年低下头颅。

无奈之下,对方唯有放开手臂,往前一仆,来了一个标准到可以写进教科书里的“猛虎落地式”,语气诚恳,声情并茂:“大藏这家伙脑袋从小就不好使,刚刚不小心冒犯了您,还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与他计较,至少,至少留他一条小命——求求您了!”

嗓音听上去还残留着一些变声期的沙哑,正是与八寻打过两次交道的龙宫童子……或者说是名叫彦五郎的少年。

他如今已经摘下了面具,说起话来也不再瓮声瓮气,但整个人依旧显得战战兢兢,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他没有抬头,自然也看不见火炉对面,少女百味参杂的脸色。

“在你的眼里……我是这种滥杀之人么?”过了很久,八寻才十分纠结地问道。

“当然——”彦五郎正要回答。

“恩?”忽然听见少女一声轻哼。

他连忙改口:“当然不是!我彦五郎活了这些年,见过这么多人,您可是其中最善良,最和蔼可亲,最不喜欢杀伐的大好人了!”

“……”

得,杀伐果断的帽子没了不算,反而还多领了一张好人卡。

自己招谁惹谁了这是……

八寻强忍着吐槽的欲望,毕竟不知者无罪,少女的脾气也确实没有坏到因为这种小事就要拔剑杀人的地步。

她摇了摇头:“好了,我没有怪他,刚刚的事情的确是我欠考虑了,换成是我,突然发现一个陌生人拔剑在手,同样会急着阻止。”

“没错,俺又没做错,反而是被你拿棍子敲了两下,现在脑门还疼着咧!”大藏粗声说道。

“那……抱歉了?”

“没事没事,你是来帮初芽医病,就算真敲出一个大包,俺也不怪你。”青年豪爽地摆了摆手,表示这件事情就此一笔勾销。

八寻闻言一笑,她对于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倒是颇有好感,起码不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没事还要担心会不会背后捅自己一刀——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次她属于打人而非被打的一方,被打的人都不计较了,她还计较什么呢?

闲话揭过,接下来才是正题,彦五郎双手一撑,重新从跪伏的姿势变回了跪坐,只是望向对面少女的眼神仍然带着一丝惊魂未定。

他刚刚急着去找别人过来领走这颗烫手山芋,走到半路才突然意识到,就这样把人丢在了马上,似乎大概可能也许……不是很有礼貌。

然则木已成舟,后悔已迟,只好硬着头皮四处找了一圈,又问了几个人,得知大哥有事外出不在村里,顾不得沮丧,又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唯恐慢了一步,惹得那煞星不高兴了,在村子里大开杀戒……

虽然理智告诉他少女并非滥杀之辈,可旅店房间里的那场战斗实在是太过干净利落,尤其是致命封喉的一剑,更是在彦五郎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大片阴影,至今回想起来依旧手脚冰凉。

正因如此,可想而知当他匆匆赶回,却正好望见八寻一剑刺向筐中女孩,右手拐杖同时重重砸在大藏额头的那一幕时,一瞬之间心里究竟闪过了多少情感,多少思绪。

毫不夸张地说,在那短短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彦五郎连遗书都想好了七个版本。

幸好最后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遗书是不用写了,底下那块布却仍是免不了要换一条新的,一番折腾下来,另外三人好整以暇,只有他自己一会儿担惊受怕,一会儿又在跪伏求饶,此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几乎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可惜周围没有地缝,彦五郎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又把那张火男面具给戴上了。

隔着面具,他稍稍有了些底气,目光先是在初芽小腿的包扎处停留了一下,随后转向八寻——当然没敢直接看脸,只一个劲儿盯着对方的膝盖,回忆着大哥大姊平时的说话风格,煞有其事地咳嗽了两声。

“咳咳,那么……八寻姑娘,首先要感谢您的出手相助。”他再度低头致谢,这回八寻倒是坦然受之,“说实话,虽然大姊说你有法子能帮我们,但我其实是不信的……毕竟在这之前我们已经试过种种方法,有些心灰意冷了,没想到……”

彦五郎如此说着,又忍不住望了一眼初芽,语气间仍有些不可置信,“不过……能请教一下您究竟是用的什么神通手段吗?我刚刚好像看见您拔剑了……”

而且还是一柄刚刚杀过人的剑。

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又有些头皮发麻。

“当……当然了,要是您不想说的话我肯定不会追问——”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听出了他的顾虑,八寻笑了一下,“这一招名叫九神锁命针,又称九针锁神,既是针法,又是针名。”

说到这里,她特意顿了一顿,好留给另外三人一点理解的时间。

“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