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自言自语的嘀咕中,轻松敲定了接下来一段时日的行程,她缓缓往前走去,影子拖在脚下,不知不觉间,又被深沉的夜幕吞没了。
……
“八、八寻姑娘,等等我们!”
某一刻,风中隐约又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八寻侧了侧头,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过几秒钟后,又听到了同样的喊声,而且越来越近了。她带着些疑惑停住脚步,等了片刻,左卫门与右卫门两兄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总、总算追上了!”
左卫门一副马上就要断气的模样,像狗一样吐着舌头,他弟弟同样没好到哪去。
“你们……怎么回来了?”八寻不解,莫非他们没有把信送到,或者冢原卜传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又或者老爷子因为儿子被杀而生气,把这两人给赶了出来?
正想询问,左卫门却已经稍微调匀了气息,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解释道:“我……我们把信送到了,是确确实实交到了冢原卜传大人手里,而且他,他看完了信,好像没有生气,甚至没怎么意外,只是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果然如此。’……又说看在八寻姑娘你的面子上,可以让我们两个暂时在神宫住下,干些打杂之类的工作,混个温饱……”
“而且冢原卜传大人还让我们向你带一句话——”他顿了顿,“‘不必在意,什么时候想回来,直接回来就好。’”
“……恩,我明白了。”
八寻抿着嘴角,过得半晌,点了点头,“所以……你们是为了帮忙带口信才追过来的吗?真是辛苦了……”
“不、不止如此。”
“那……”
话音未落,倏然听见“扑通”一声,却是左卫门直接跪了下来。
弟弟右卫门紧随其后,两兄弟一起跪在了她的面前:“虽然很感谢八寻姑娘你的这份恩情,不光救了我们一命,甚至还愿意为我们安排后事……啊呸!安排生计!但我们……我和弟弟比起在神宫做事,更希望能够追随在你的身边,请……请让我们为您效力吧!”
“啊?”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八寻不由一呆。
“说什么效力不效力的,我又不是武士,连一文钱的俸禄都给不了你们……如你们所见,小女子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浪人而已。”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还侧过身子,展示了一下背后的琵琶。
“我们当然明白……但不知为何,我和弟弟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是父亲的声音一样,告诉我们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否则肯定会后悔终生——”
左卫门跪着与弟弟对视了一眼,眼中闪过了一丝坚决,停了一停,再度恳求道,“八寻姑娘!我们心意已决,请让我们从此为您效力……鞍前马后,不,哪怕穷到买不起马,杖前脚后,赴汤蹈火,依旧在所不辞!”
“……”
他不改这个口还好,改完之后,八寻突然有点想抡拐杖揍人了。
……
第九十章 双兔傍地走
这是稍早之前,发生在兄弟两人之间的一段对话:
“哥、哥哥……我们真的不……不留下来么?”
月夜星辉,落在了两人的身上,听见弟弟右卫门的询问,左卫门停住了奔行的脚步,目光往身边望去:“你后悔了?”
“不……不是。”右卫门摇了摇头,“就是觉得……有、有点可惜。”
“确实可惜,毕竟能留在大名鼎鼎的鹿岛神宫,替冢原剑圣做事,哪怕只是一介打杂的仆役,一样是我们此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惊喜。但弟弟啊,你要明白一件事……这块馅饼之所以会从天而降,砸到我们头上,并不是因为我们自身有多么的努力。”
“我明白,都……都是多亏了八寻姑娘。”
“没错,哪怕是对于两个陌路之人,尤其还是两个想要打劫她的强盗,她竟也如此宽宏大量,非但没有与我们计较,给了我们饭团充饥,最后更是为我们安排了这样一个光鲜的生计……转念一想,我们又做了什么?”
不等右卫门回应,他已自顾自地作答,“我们什么都没做……承受了他人的恩义却不予回报,这难道是武士的所为吗?不,哪怕不提什么武士,仅仅是作为一个人而言,有恩不报同样可悲至极。所以我们才下定决心,拒绝了冢原卜传大人的提案,决定继续跟随在八寻姑娘身边,直到偿还了这份恩情为止……
“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
左卫门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那是野心的光芒,“我有一种预感,龙非池中物,八寻姑娘早晚有一天会化作游龙,行云布雨,腾飞上天……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再挤破了脑袋设法巴结,不如趁着她还未发迹,提前投效,快人一步,!弟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道理确……确实是这个道理,可哥哥,你为什么笃、笃定八寻姑娘日后一定会……会成大器?因为她很厉害吗?”
“不止如此。这个世上强者如云,仅仅有着一手出众的剑术,不一定能够脱颖而出,八寻姑娘真正厉害的地方,不是她能杀人,而是能杀,却不杀。我虽然读书读得少,却也知道像这种人物没有提前夭折,将来肯定是能够干出一番名堂的……”
看出弟弟还有着一丝犹豫,可能是对于他所描绘出来的前景不够信任,也可能是对于鹿岛神宫安稳的工作仍有不舍——其实左卫门自己又何尝不是?
对于颠沛流离多年的两兄弟来说,仅仅是一份足以混上温饱的稳定工作已是大幸,更何况鹿岛神宫乃是当今武道之圣地,每天都有许多修行武者来来去去,其中传承的香取神道流与新当流更是天下一绝。
若是待得久了,能趁机学上几招,未尝不能凭此发迹,光宗耀祖……
但左卫门同时明白一件事,一旦他们选择留在神宫做事,与八寻之间的这段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方已是仁至义尽,甚至到了会让人质疑“会不会太多管闲事”的地步,他们两个却无力报答,只能单方面接受对方的恩情,这样的话,未来即便再次遇见八寻,他们肯定也不敢再去打招呼了。
如今有两条路摆在眼前。
一条看似康庄大道,平坦宽广,一眼就能轻松望到头;另一条却弥漫着大雾与荆棘,看不清楚前貌,大雾的彼方可能是一间金光灿烂的宝库,亦有可能是一座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左卫门想试着赌上一赌。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安分守己的个性,弟弟右卫门同样如此,否则当初就不会选择变卖家产,仅仅带着一腔热血与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勃勃野心,背井离乡踏上旅途了。
尽管残酷的现实已经给两兄弟狠狠上了一课,可一有机会,那本已沉寂的某些心思,突然又开始活络了起来。
希望自己不会为今天的选择而后悔……
一边凝视着弟弟稍显不安的神情,左卫门一边努力按下心头隐隐的不安,如此想道。
……
左卫门现在很后悔。
悔恨的情绪正如野狼般撕咬着内心,又好似有十根甚至几十根银针,一根一根插在了他的脸上、嘴边、鼻侧,还有眼皮周围……钻心刺骨的剧痛,让他好几次都要忍不住惨叫出声,但每次刚生出这个念头,就会迎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
“动什么动,给老夫乖乖待着!真是的,小小年纪就这么吃不了苦,耐不住痛,像这种娇惯的性子,居然还想做八寻丫头的家臣什么的……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么!”
训斥的同时,对方往往还会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那滋味简直像是被一头野熊给糊了一下,从肩膀到脚尖,全身都是猛地一颤,就跟要散架了似的,让左卫门疼得想要龇牙咧嘴……偏偏还呲不了牙——
毕竟脸上插满了银针呢。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坐在原处,瞪着两只比铜铃小不了多少的眼珠子,看着那位名唤万鬼斋的老医师继续拿出更多银针,一副要把他整张脸活生生扎成刺猬的气势,心头一时欲哭无泪,悔恨交加……
当时就不该同意让这老头帮忙医面瘫的!
“八、八寻姑……不对,主、主人,哥哥他真的没……没问题吗?”
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右卫门退了回来,不知道第几次这么问道。
正在悠闲品茶的八寻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阿右,同样的问题你已经问过七次了,对老先生的医术稍微有点信心吧……起码他的药迄今为止还没有吃死过人——还有,不要叫我主人。”
“可哥哥说,既然我们已经向您宣誓效、效忠了,今后就是您的家臣,必须要、要有一个家臣的样子才行。而、而且……药是没有吃死过人,但哥哥现在也没有吃药,是扎、扎针啊……”右卫门有理有据地反驳道。
“……”
“主、主人,您说句话啊!”眼见女子沉默不语,他顿时急到要哭出来了。
“……没事的,放心吧,还有,别叫我主人。”
八寻又抿了一口茶水,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她的心里满是无奈。
原本这两人管她叫八寻姑娘,听着倒还凑合,但自从她鬼使神差答应了他们做家臣之后,这两兄弟就毅然决然地改了称呼,一口一个主人,直听得她头皮发麻,纠正了无数次,依旧不见成效。
天知道一个瞎子乐师需要什么家臣,是帮忙敲锣打鼓,还是负责在旁边吆喝卖门票?
这不就变成经纪人了么?
可惜话已出口,木已成舟,两人的态度又着实诚恳,平时人前人后,端茶送水,伺候得十分殷勤,让八寻挑不出半点毛病……也让她越发不解,同样是伺候别人,老老实实待在鹿岛神宫不好吗?
偏偏要跟着她一个居无定所的浪人到处乱跑,一没有工钱,二没有俸禄,三没有前途……这两个家伙总不会指望着自己能像猴子那样从贫寒发迹,然后给他们封一个五大老、四天王或者十六神将之类的地位吧?
那就未免有点白日做梦了。
不过既然别人上赶着要给自己当小弟,甚至为此不惜拒绝了鹿岛神宫的工作,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八寻又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一来二去的,也就相当于默认了两人的请求,只是她再三强调:“我可没钱发给你们。”
“没事,可以先赊着!”左卫门倒是大气。
“……那你们人还挺好的。”
“比不上八寻姑娘你。”
八寻一时竟不知道对方这句话是当真这么觉得,还是在阴阳怪气自己……反正怎么听怎么别扭。
无论如何,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此后她带着这两个白干活不要钱的“家臣”一路往西,不日来到骏河,首先自然要去探望一番万鬼斋老先生。
老头子得知这两人乃是八寻新收的“家臣”之后,乐得捧腹大笑,接着又说:“既然你们两个要做八寻丫头的家臣,继续像现在这样可不行!尤其是你,成天板着一张死人脸,想吓唬谁呢?”
“不是我想这样,是因为以前得了病……”左卫门底气不足地辩解着。
“我知道你有病!有病更得治,正好老夫就是医生,来来来,让我为你施针,不是老夫自吹自擂,只要我万鬼斋亲自出手,保管小子你药到命除,再无烦忧……”
“命除?”
“咳咳咳,药到病除,口误而已,哈哈哈哈,不要在意!”
“真的是口误对吧?对吧!?”
“嗨,一堆废话,乖乖给老夫过来就是了!”
“弟弟,主人,救我啊——”
惨叫声中,左卫门一点一点被拖进了房间,直到那挣扎着伸出的手臂彻底消失不见。“啪”的一声,拉门合上了……
“阿右,帮我再倒杯茶吧。”
“好……好。”
八寻静静地啜饮着茶水,只感觉岁月静好,内心一片宁静。
什么,左卫门?
那是谁?
当然,玩笑归玩笑,又过了片刻,万鬼斋甩着手腕,开门走了出来,右卫门探了探脖子,只见他哥哥瘫坐在地上,满脸生无可恋,但那表情似乎确实比之前稍微灵动了一点点。
“哥、哥哥,你还活着吧?”他慌慌张张赶了进去,嘴里一边问,一边拿手去探鼻息。
而万鬼斋只瞥了他一眼,便笑着摇了摇头,咕哝着:“真真累死人也。”
八寻放下茶杯,也跟着笑道:“多谢老先生了。”
“好说好说,毕竟是八寻丫头你认识的人——话说回来,你这是招兵买马,打算杀回伊贺跟百地丹波争你老爹的遗产了?”
“说笑了。”
“那你收这两个活宝当家臣干嘛?”
“说来话长……反正他们又不要工钱。”八寻苦笑。
“不要工钱的话那倒是还行,毕竟丫头你眼睛不好使,又是个女孩子家家,平时遇到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让这两个家伙代劳也是不错的。”万鬼斋点了点头。
“呼呼,对了,阿左的面瘫毛病怎么样,严重吗?”
“不是一般的严重,治得太晚,要彻底治好估计是没戏了。不过针灸配合汤药和艾草,多少能救一救……有多少效果不敢保证,反正至少能让他勉强做出几个表情。”
“那就有劳了。”
“但老夫有言在先,这毛病治起来可不是一时三刻就能见效的,接下来一两个月都得待在这边,不然怕是前功尽弃。医药费我虽然分文不收,这段时日的其他开销,可得你们自行想办法解决。”
“这是自然……对了,这个给您。”八寻解开包袱,取出了一封折好的书信,递给老人。万鬼斋却没有立即接过,只是来回看着信件和八寻,带着一种莫名的犹豫:“这是谁的信?”
“老先生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这才接过信封,并未打开,直接粗暴地塞进了袖子里。
八寻听见动静,笑着说道:“老先生不看信么?”
“丫头明知故问!”万鬼斋哼了一声,“等你们走了老夫再看……不差这一会儿!”
“原来如此。”
八寻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再言语,继续慢悠悠地喝茶。
老头站在旁边,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小琴……那丫头怎么样了,还好么?”
“还好,她在甲府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那就好……那就好。”
万鬼斋低语着,语气中有些欣慰,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那就好。”说完转身就走,八寻在后面问道:“您这是要上哪去啊?”
“看信!”
没好气的声音传来,人已经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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