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82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别扭……”

热气腾腾的茶水,白雾升腾,八寻吹了一口,想了想,又摇头笑了起来。她随后又冲着房间里的两兄弟喊了一声:“阿左,阿右,过来一下,我和你们商量一件事。”

……

听说自己面瘫的毛病有机会能治好,哪怕不是完全痊愈,左卫门同样欣喜若狂,对着八寻与万鬼斋千恩万谢,至于治疗期间的饮食和住宿,两兄弟拍着胸口让八寻不用担心,他们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主人您就放心去吧!”

这些天相处下来,左卫门也从八寻口中得知了她在远江有几位熟人,这次是准备过去探望她们的,身为一位合格的家臣,自然是不会因为一己私事影响到主君的安排,所以两兄弟互相商量好了,先留在骏河这边,等治疗得七七八八了,再去远江与八寻碰头。

心是好心,就是这话听着不像好话。

所幸有龙子珠玉在前,八寻早就习惯了这种“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云淡风轻的样子,颇有大将风范:“那我就先出发了,你们之后过来,直接去龙泰寺问一问就好。”

“龙泰寺……好,我明白了!主人,一路好走!”

“一、一路好走!”

“……”

八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人给了一拐杖。

将这对活宝兄弟的哀嚎抛在了脑后,她戴上斗笠,穿起绑腿,背着琵琶,悠然上路……悠然踏上了前往远江的路途。

这段时间习惯了左右卫门在旁边吵吵闹闹,如今重新回到一个人的旅行,稍显冷清之余,也有着一番久违的滋味,她享受着这份宁静,拄着拐杖走走停停,第二天傍晚,随便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投宿。

常言道便宜没好货,这话表现在客栈宿屋上面,一方面食物和房间的质素,一方面也是客人群体的不同,那些昂贵的客栈投宿者大多非富即贵,像这类廉价旅馆,住客则更多是三教九流,各种龙蛇混杂。

但某种意义上,正因为大家都是在这条路上混饭吃的,彼此之间反而更懂规矩,见道一个背着琵琶,瘦瘦小小的盲目女子拄杖进来,正聚在大堂吃饭闲聊的客人大多都只看了一眼,也只敢看一眼,就匆匆别开了视线。

一时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不少。

老人、女子、小孩、残废,这四类人都是弱者,而一个弱者能够单独出行,必然有所依仗,要是因为外表小觑了他们,下场一般都不会美妙到哪去。

更别提八寻一人就占了两个标签,而因为稍显稚气的长相与身形,她有时还可能会被人误会成小孩,那就更加没人敢招惹了。除了一些年轻的愣头青不懂“行情”,可能会生出不轨心思之外,只要但凡有点见识和眼力劲的,对于这类人物一般都会尽量躲远一点。

免得打起来血溅自己身上。

注意到那些好奇的视线只在自己身上匆匆一望,随即移开,八寻不由浅浅笑了一声——看来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但正是这个时候,她却感觉还有一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紧紧黏在自己的脸上。

“啊……”

一个满是诧异的声音从楼梯上边传来,随后咚咚咚咚,那声音的主人飞快跑开了。

八寻歪着脑袋, 若有所思,不过也没有特别说些或者做些什么,只是普普通通地问店老板要了一间房,随后在女侍的带领下,上了二楼,进了房间,将拐杖与斗笠放在了窗户旁边,开始蹲下来解绑腿。

“要是客人您没有其他要吩咐的,我就先出去了……”那女侍低着头,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是在故意压低着嗓子。

刚一说完,她就迫不及待想要转身离开,可脚步刚刚迈出去,就被八寻喊住了:

“等等。”

“您……还有什么事吗?”

她背对着八寻,心跳明显变快了许多。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对方迟疑了一阵,方才嗫嚅着小声回答道。只听得她一颗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了藤原四鬼的印心奇术,下一秒就会爆裂而死呢。

“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初芽的‘兄长’,天智武流对吧?为什么会在这儿?”

八寻一边低着头解开绑腿的带子,一边好奇地问道,“哦,不过既然你现在换回了女装,我是不是应该管你叫初芽的姐姐才对?”

……

第九十一章 苍蝇飞呀飞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皆是值得庆贺的人生喜事——可天智武流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被八寻一口叫破了身份之后,她整个人猛然僵在了原地,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其中满是闪躲,一边仍在嘴硬:“客客客客客人你在说说说说说什么是不是认认认错人了?”

这种反应,基本就是不打自招了。

但既然她不想承认,自然有不承认的道理,八寻当即摇了摇头:“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我认错人了,抱歉。”

“没没没没事我不介意……”

那女侍闻言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八寻接着说道:“不过这世上居然有声音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当真奇妙得很……等几天后去到远江,我一定要将这件事与初芽她们分享一下,哦,初芽就是……”

她正要好心地解释,下一秒,那“女侍”却已经用着一副惊人的气势逼近了过来,整个人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吐出的气息几乎都打到了八寻的鼻尖:“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咦,我不是认错人了么?”八寻一脸疑惑。

“……!”

听着对方这近在咫尺的磨牙与吸气声,感觉再继续逗下去的话,这位姐姐说不定会气到直接一口咬上来,为了自己的鼻子着想,八寻见好就收,悄悄地把身子往后挪了一挪,拉开距离。

同时急忙岔开话题:“所以,初芽的姐……哥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舞衣……”

“哎?”

“在这边叫我舞衣就好!武流听着不像是女人的名字,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估计是觉得这回无论如何都搪塞不过去了,天智武流——舞衣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她信手将房间的门带上,随后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双肩一垮,没好气地看向盲女:“天枫八寻……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

没有故意压着嗓子说话的时候,她的嗓音听起来依旧有些低沉,比较偏中性,但又有着女子特有的清亮与高亢,听着很是舒服。可惜此刻声音中明显的嫌弃之意,不免让这份感觉大打折扣。

“哇哦。”

“你哇什么?”

“没什么,就是平时很少有人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突然想起来……我其实也是有姓氏的。”

“……”舞衣似乎有些傻眼,足足愣了半晌,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家伙……真不知道初芽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成天八寻姐姐八寻姐姐不离口,属实让人不爽——算了,说回正题吧。你刚刚是问我为什么会在这?”

“没错,毕竟‘龙宫童子’不是应该坐镇远江,专注于替众人排忧解难么?为何会有闲情逸致跑到府中的宿屋来做工……还是说这也是有人用龙宫宝签许下的愿望?”

“你觉得呢?”舞衣翻了个白眼,“龙宫宝签又不是那种走在大街上随随便便就能捡到的玩意,怎么可能会有人拿来许这种无聊的愿望……”

“可我手里有十张哎。”

“你是你!普通人怎么能跟你这种十几岁就砍翻了三岛独步的小怪物相提并论。”

"舞衣小姐这是在夸我吗?"八寻歪了歪头。

“哼。”懒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舞衣轻哼了一声,紧接着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却又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总而言之,我也不是自己愿意留在这儿给人端茶倒水的……说来话长。”

以这句话为开始,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估计是心头早有不满,一旦找到倾诉的对象,嘴巴顿时就停不下来了——八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去芜存菁,剔除掉其中诸多的抱怨之后,简单梳理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起因是前段时间,一伙被尾张追捕的野武士流窜到了远江井伊谷附近,这群人凶残成性,行事毫无顾忌,几乎是一路走到哪杀到哪,偏偏又十分警觉,每次当地领主急急忙忙调兵赶来之际,他们早已远遁无踪。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持续了小半个月,天智舞衣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又惊又怒,一番搜寻,终于在一处刚刚被烧毁的宿屋附近堵住了他们。

“……那帮畜生!只是路过而已,居然就将那里的店主、伙计与住客,上上下下二十多人杀得干干净净,更一把火将宿屋也给烧毁了。只有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侥幸活了下来……”

想到当时的情景,她忍不住咬牙切齿,“虽然我有心当场杀尽这些不配为人的畜生,可惜他们人多势众,又非庸手,拼尽全力也只干掉了两个,大藏和彦五郎又受了重伤,我一时分神,让其他人跑了……想着不能纵虎归山,便独自一路追了过来。”

为了方便通过沿路的关卡,以及让那些野武士放松警惕,舞衣特意换回了女装,紧追而下,期间又找到机会斩杀了几人,令对面更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但长期紧绷着精神在野外餐风宿露的生活,使得不仅是逃亡者,连舞衣这个追杀者同样感到疲惫不堪,恰好又路过了这间宿屋,本着磨刀不误砍柴工的想法,打算好好休息一晚,吃饱喝足蓄精养锐,再行追杀……

“可惜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这一茬。当我早上醒来,准备再度出发追赶那帮畜生的时候,突然发现……我的钱袋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舞衣说到这里,面容苦涩。

“然后呢?”八寻问道。

“然后就没然后了。我总不能赖账不给钱吧,只好和这里的老板商量了一番,暂时留下帮工抵债……真是的,明明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她一时气急。

“唔姆……”

所以一言以蔽之,就是这姐姐吃完饭睡完觉才发现自己钱包丢了,又不好意思吃霸王餐,于是乖乖替人刷盘子还钱……这算哪门子的说来话长啊!

再想想她这一路追的野武士们,大概就是之前与冢原武平会面,差点就被对方忽悠着坐船上四国追杀龙子的那几个人,他们居然一路从尾张逃到了日本最东边,不得不说脚力惊人,不去参加奥运会真是可惜了……

八寻忽的有些好奇,要是他们得知一路追杀他们的“龙宫童子”其实刚出远江就被扣了下来,之后横跨大半个东国的逃亡之旅实则都是无用功,纯粹是在与空气斗智斗勇,不知道又会作何感想。

不过反正人都死了,死者为大,就不要再给他们添堵了吧。

“等等……”正想告知舞衣这个好消息让她安下心来,八寻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也就是说,你是因为没钱付账,才留在店里帮工的?”

“对。”

“可一晚上的住宿费能有多少,这么多天的时间,照理来说早该还清了呀……”她不解地问道。

毕竟舞衣追赶的那帮野武士都已经一溜烟跑到常陆国了,说明时间肯定不止过了一日两日,哪怕女侍的工钱再低,也不至于低到这种程度。

“住宿的费用是早就够了。”

“那……”

“但酒钱还没还清。”

“酒钱?”

“就是酒钱……要是早知道这酒居然如此昂贵,打死我都不会嘴馋贪杯,唉!”舞衣长叹一声。

“那个,我问一下,舞衣小姐你说酒贵,是有多贵?”

她这话问出来后,舞衣沉默了一阵,艰难地报出了一个数字。心中某个隐隐的猜测随即落到了实处,八寻斟酌片刻——主要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明才不会影响到对方的自尊——可惜到最后也没能思考出什么结论,只得苦笑着说道:“舞衣小姐,如果我没猜错,你多半是……被骗了。”

“真的吗!”舞衣闻言却好像不怎么意外,只是睁大了眼睛,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我就知道其中必定有诈,那么一丁点酒怎么可能卖得这么贵……而且又不好喝!”

“既然知道有诈,你又为何不直接揭穿呢?”

“毕竟我是第一次来府中,又不知道当地情况……万一是真的呢?”舞衣这回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你看,这边不是号称‘小京都’么,我就想着就算真有这么贵的酒也不足为奇……什么的。”

“别说小京都,就算是真的京都也没有离谱成这样。”八寻苦笑着摇头。

如果放在一百多年前的话,京都确实是整个日本最繁华最富裕的地方之一,可惜几十年的战火,只要是个有头有脸的大名都想要武装上洛,从细川到三好,你方唱罢我登场,长期的政局动荡,导致治安恶劣,物价飞涨,三不五时还要被新的霸主蹂躏一番,某种意义上,如今的京师即使说是全日本最不适合平民居住的城市也不为过。

君不见连天皇陛下在宫里头都是饱一顿饥一顿的,要是有哪个冤大头捐点钱和粮食过去,这位理论上的日本大王与手底下一众文臣公卿估计能把鼻涕泡都乐出来。

名义上的天子犹然如此,就更别提普通的平民百姓了。

相比之下,今川数代人经营多年的骏河国倒是真称得上一句井井有条,与其说骏河是小京都,不如反过来说现在的京都是小骏河更加靠谱——或许连这个评价都有些高抬了。

或许也只有像舞衣这种对近畿情况并不了解的“乡下人”,才会对京都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与憧憬。

“可恶!”八寻正在这边发散思维,舞衣却已经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握紧了拳头,“那老板长得忠厚老实,没想到居然敢诓骗我,真是太可恨了!”

“舞衣小姐,你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去找这的老板要个说法了!”

“且慢。”八寻拐杖一伸,挡住了正要夺门而出的舞衣。

对方扭过头来,不满道:“你拦我做什么!”

“舞衣小姐,请先冷静一下,你现在跑过去与人理论,无凭无据的,不一定能够赢过对方,若是再一冲动,很有可能会发展到刀剑相向的地步……而且若是真有那个万一,这间宿屋的老板确实有门路拿到好酒,你这贸贸然冲过去,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她这么一劝,舞衣虽则还是一副气愤的模样,却也稍稍冷静了下来:“那天枫八寻,你说该怎么办?”

不知道是她本身的性格使然,又或者唯独对八寻如此,一直是在连名带姓地喊她,与当初那个一口一个“在下”和“姑娘”的天智武流迥然不同。但比起之前在龙泰寺的那次短暂交谈,八寻反倒觉得对方如今的这种态度,更加符合她的胃口。

大概是因为已经被看到了最丢人的一面,索性不再掩饰,破罐子破摔,感觉就有点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咪,让人总是忍不住想要捋上一把——不过要是掌握不好读的话容易被挠,所以还是要克制一下。

“舞衣小姐不必着急,此事就交给我,等明天我帮你问一问老板,就知道是真是假了。”自顾自在心里想象出了一只气呼呼的大猫,八寻心情顿时好了不少,笑着安抚道。

“你帮我问……怎么问?”

“这嘛,呼呼,山人自有妙计。”

“哼,卖什么关子,故弄玄虚的家伙。”舞衣狐疑地看着她,明显不太相信,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那就……拜托你了。”

“呼呼。”

八寻轻笑一声,片刻之后,外面有人来喊舞衣过去帮忙,不管明天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她依旧是这间宿屋的女侍,虽然心里面很不情愿,可舞衣还是很尽责地露出了一个职业笑容,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真是辛苦呀……”留下八寻一个人在房间里,摇了摇头,优哉游哉地感慨了一声,随即伸了个懒腰,拿过包袱枕在脑后,抱住拐杖,放空脑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舞衣从早上开始就在房间外面不停徘徊,但八寻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的时间才悠悠醒转,洗漱完毕,又请宿屋的伙计将午饭送到自己房间里,并着重提醒说一定要有酒。

“饭菜怎么样都无所谓,能入口就行,关键是酒……我这人早晚都要喝酒,无酒不欢。喝一分酒便有一分力气,喝十二分酒,便有十二分的力气……弹琵琶也是很费力的!总之,你们记得送酒上来就好。”

如此这般交待完毕,浑然不顾其他人投来的古怪目光,八寻慢悠悠拄着拐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过得片刻,另一个女侍将午餐送了上来,酒和饭菜都是一些便宜货色,只能充饥解渴。

八寻随便夹了两筷子,又倒了一小杯酒,凑在鼻子前面嗅了嗅,一饮而尽,忽然皱起眉头:“喂,喂!”她冲着门外喊了几声,便有人探头进来,正是舞衣:“你——”

“你什么你,这酒的质量太差了,根本喝不下,你们这应该还有更好的酒吧,给我换好酒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