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8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一面说话,八寻一面将空杯子丢了出去。舞衣先是一愣,眼珠子一转,已经迅速反应了过来,当即答应了一声,转身下楼,不一会儿,旅店老板亲自拎着酒壶上来了。

“抱歉抱歉,其他人不懂事,怠慢了贵客,这壶酒算是我请客……来,来,请品尝吧!”他殷勤地笑着,拿过一个新杯子,替八寻满上了。

“这还差不多……”八寻这才收起了脸上的不满,点点头,拿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倏然,那双很好看的眉毛又一次蹙了起来:“这算什么好酒,难喝之极!我说了让你们把好酒拿过来,是没听见么?”

说话的同时,又把杯子摔到了地上。

那老板的表情微微一僵,却没有发作,只将目光往身后的走廊处瞥了瞥,又努力做出一副笑脸,搓着双手说道:“想必是这山野浊酒不合您的喜好,但客人,这已经是店里最好的酒了,平时我都不舍得拿出来的,是见客人您气质谈吐不凡,为了结一个善缘,这才咬牙取出……”

话没说完,就被八寻一下打断了:“胡说,我明明听你们的女侍说了,你这有一种价值连城的好酒,只是小小一杯就抵得上一块甲州金的价格,料想就连治部大辅义元公都没有喝过这等名贵的佳酿,滋味定然绝妙,哪怕砸锅卖铁,我也是要尝上一口的——还是说老板你是看不起我一个瞎子,觉得我不配喝你的酒,所以才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

她语气不善,越说越是咄咄逼人。老板的笑容也越发僵硬,就在这时,又有两道脚步声由远而近,从楼下传了上来,转眼间,两个腰间佩着刀的男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房间里。

他们两个体格高大,光是站在门边,就让整个房间仿佛突然变矮了许多,目光睥睨,身上有着一股煞气,显然并不是普通的宿屋伙计,而是负责镇场子的专业打手。

眼见自己依仗的两个打手已然来到,老板脸上本来就强撑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弯着的腰背也挺直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八寻:“这位客人,我不知道你都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又到底想做什么,但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好酒,劝你也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否则的话……”

“吵死了。”

“——什么?”刚放到一半的狠话骤然被人打断,比起恼火,这老板更多的反而是一种不敢置信。他又一次扭头看向自己身后一左一右的两个壮汉,对方是看不见这两人腰上的刀吗,为什么一点都不带怕的?

哦,她是个瞎子。

这下合理了。

真是不知死活的家伙……既然都被人这样踩到了脸上,这件事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舔了舔嘴唇,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这位盲女,这不打量还好,一打量,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但正是这个时候,却见八寻笑了笑:“哦,抱歉,我不是在说你吵,而是这只苍蝇——”说着随手一指,旁边正好有一只苍蝇在嗡嗡乱转,哪怕被赶走,马上又会再飞回来。

“唉,人的话也就罢了,现在就连一只苍蝇也敢瞧不起我,怎么赶都赶不走,实在可恼……”她叹着气,就在宿屋老板正要继续开口放狠话的时候,忽然拿起筷子,轻轻一夹。

空中嗡嗡的响声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筷子尖上的一个小小黑点,这黑点落在宿屋老板小小的眼睛里,让他整个人一下子愣住,原本已经来到嘴边的话语倏然又咽了回去,由于咽得太快太急,甚至还咳嗽了几声。

这一手既快且准,那两个靠在门边墙上的剑客也不由得眯了眯眼,表情稍微认真了一些。

然而下一刻,又看到八寻摇了摇头:“罢了,虽说只是区区一只苍蝇,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知错就改,我便饶你一命。”

说罢,她将筷子张开,那只一度被夹住的苍蝇倏然又飞了出去,嗡嗡扇着翅膀,直出窗外,消失无踪。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刚才用筷子夹苍蝇的本领只是让两个剑客有些吃惊,毕竟只要眼疾手快,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少——虽然一个瞎子也能有这种水平无疑更加厉害,但也还不足以让心高气傲的他们就此拜服。

但如今对方显露出来的这一手,则是让他们齐齐脸色一变,一时间只觉得头皮发麻,背后都渗出了丝丝凉意。

毕竟用筷子去夹苍蝇,就好比将一座大山轰然砸在了人的身上,一般来说肯定当场骨骼尽碎,血肉模糊,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她放开筷子之后,苍蝇不仅还活着,甚至看上去一点轻伤都没有,依旧生龙活虎,嗡嗡飞舞,这一手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其中表现出的举重若轻之态,却足以令内行人胆战心惊。

这瞎子……绝不好惹!

屋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似乎察觉到了两人心情的变化,宿屋老板转着眼睛,莫名的有些忐忑。

而在他们三人的注视下,八寻好整以暇地吹了吹筷子尖儿,将手里的筷子递了出去:“抱歉,这双筷子被我弄脏了,能帮忙带去洗一洗吗?哦,还有,刚刚那只苍蝇实在太吵了,让我有点没听清老板你都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要小女子别多管闲事,否则的话……”

她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问道,“‘否则的话’,您和您身后的两位高手,打算如何呀?”

……

第九十二章 舞衣

“还好这位老板是个聪明人。”

离开宿屋,又走了一段路,八寻停住脚步,侧头静静听了一阵,没有听见从后方追赶过来的脚步声,这才松了口气,轻声笑道。

走在旁边的舞衣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穿过空荡荡的山路,投向远处蔚蓝的高空。乍然树丛簌簌作响,一只小兽飞窜了出来,眨眼没入林子的另一端,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看那家伙好像被吓得够呛。”事发之际舞衣并不在场,而是在楼下一边忙着接待客人,一边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想着若是八寻的计谋失败了,自己也好帮上一把——

毕竟她虽然清楚八寻在剑道上有着不凡的造诣,四年之前就能一对一斩杀三岛狂人,如今想必更有突破,但正面硬碰硬地交手搏杀是一回事,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又是另一回事,前者是武艺,后者则属于兵法的范畴。

一位卓越的武者,不一定也是一位出色的兵法家,毕竟此前她对于八寻这个人并没有多少了解,自然无法完全将筹码押在对方身上,尤其是目睹宿屋老板最信任的两个保镖蹬蹬瞪走上楼去之后,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半信半疑。

可没过多久,就见那老板一脸谄媚的表情,搓着双手,身边带着两个神色同样古怪莫名的保镖,当着众人的面将盲女恭恭敬敬送出了宿屋,更将一小袋铜钱交给了舞衣:

“这是你这段时间的工钱……”

他一脸肉疼地说着,又用余光瞥了瞥八寻,加了一句,“酒钱和你这些天笨手笨脚搞砸的事情、弄坏的东西都已经从里面扣掉了,现在开始,咱们各不相欠,你就赶紧带着这位……你的这位朋友回家去吧!”

言语之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反而让舞衣越发好奇:“你在楼上到底做了什么,那个老板也就算了,一个有点小聪明的普通人而已,他请的两个保镖倒是有点本事,没那么容易糊弄……但我看那两人刚刚好像也被你吓住了,一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哈哈,真是滑稽。”

估计舞衣平时就看两个一脸高傲的保镖不太顺眼,毕竟真要论实力的话她又不是打不赢对方,却因为要隐瞒身份而不能出手,只能天天看着那两人装逼,心里头难免有些憋屈,此刻说起来时,多少便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只是欺负了一只苍蝇而已。”八寻笑道。

“苍……苍蝇?”舞衣一愣。

“没错,就是苍蝇。”

“你猜我信不信?”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舞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哎,明明是你自己要问,说了实话又不相信,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呀。”八寻故意叹了口气。

“……哼,装腔作势。”

舞衣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后倒是放缓了脸色,“算了,不管怎么样,这次都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帮忙,我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抽身……必须赶快追上那伙野武士才行,啧,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

要从茫茫人海之中找出几个特定的人物,其难度不啻于大海捞针,如此一想,她又忍不住头疼了起来。

正自苦恼,却见八寻微微一笑:“大概是去了常陆国哦。”

“常陆……那不是已经跑到最东端了么!这帮人是兔子吗这么能跑——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舞衣忽然反应了过来,心念电转,神情一时有些古怪,“莫非……”

“正是那个莫非。其实我昨天就想与你提起这件事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八寻把早前在常陆国发生的事情大致又说了一遍,不过考虑到详略得当,她删去了事件中与冢原武平有关的部分,只说自己意外与两个有趣的浪人结识同行,并在机缘巧合之下撞到了一帮自称被龙宫童子追杀的贼寇,双方起了冲突,结果显而易见。

“所以……那几个畜生都被你杀了?”

“对。为了事后方便对证,我还将他们的发髻都割了下来,因为嫌脏,没有带在身上,而是让同伴帮忙保管。”八寻提议道,“他们二位如今正在府中看病,你若是着急确认,我可以带你回头去一趟。”

“不用了。”舞衣摇了摇头,她相信八寻没有理由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骗人,只是这样一来……罪者既已早早伏诛,她这趟出来岂不是相当于只在远江与骏河的国境线边上当了几天女佣,刷了几天盘子?

这算什么,体验生活?

可自己平时在家里也没少洗碗刷盘子啊!

她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但无论如何,那帮作恶多端的野武士早早死了总是一件好事,留这些恶徒在世上多活一日,就可能会多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惨遭不幸,相比之下,这一点点的别扭情绪根本不值一提。

“多谢。”有好几句话语在嘴边打转,舞衣最后却只是诚恳地道了一声谢。

而八寻明白,这声谢与刚才不同,舞衣是在替那些死在那伙恶徒手底下的人们,替那些已经无法开口的人们道谢。

所以她也并未谦虚或者另外说些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份迟来的谢意。

随即舞衣拍了拍手,伸了一个懒腰,身上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息陡然消失,整个人仿佛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好,既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赶紧回远江吧……话说,你应该也是要去龙泰寺和大姊、初芽她们打个招呼的对吧,不如咱们一起回去?路上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同感。”

“那就这么定了,哦,还有!”突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舞衣赶忙提醒道,“我在这里打工的事情你可千万别跟其他人乱说,尤其是初芽和大姊,还有龙泰寺的那帮和尚们,南溪禅师,以及彦五郎和大藏他们……”

“这是自然。”八寻点点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在背后乱说人闲话嚼舌根的坏毛病。

舞衣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出发吧。”

说着自己主动往前走去,但听着那笃笃的拐杖声跟在身后,过了一会,脚步放慢,又来到了八寻身旁。见对方歪了歪脑袋,正要询问,连忙开口:“这样才有同行的感觉嘛。”

“噢。”

八寻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想,于是就这样从一前一后,变成了两个人并肩而行,只是时不时还能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在佯装无意地瞥着自己,心里不由更是奇怪。

“舞衣小姐……”

“恩、恩?对了,你看今天的天气是不是很好?”

“天气……算了,没事。”

欲言又止了片刻,她决定不去在意,一边附和着对方明显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着急抛出的话题,一边敲着手杖,缓缓前行。而见她不再询问,舞衣也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她总不能说是担心对方不小心摔倒吧?

按理来说,以对方的实力根本用不着自己担忧,反过来还差不多,奈何对方的那副模样实在太有欺骗性了,总是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妹妹,然后就觉得不能放任不管。想说要伸手扶着吧,又怕八寻心生不满,以为自己是看不起她。

想来想去,只好放慢脚步,跟在她身旁,要是万一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有足够的时间出手照应。

就连舞衣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属实是有些多余,不过会因为这些没必要的事情而苦恼纠结,或许正是当姐姐的通病,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就算想改,一时间还真的改不过来。

唉。

真是讨厌的家伙。

她不知道第几次偷偷瞥向身旁微笑着的盲女,同样不知道几次暗自腹诽道。

……

闲话少叙,远路风尘。

两人一路匆匆,终于从骏河这个人们口中的“小京都”回到了远江,途中舞衣又带着她绕了趟路,从一处隐蔽的林间小屋那里拿回了之前留下的衣物,接着扎起头发,缠上胸布,重新扮作了男人。

手中折扇轻轻拍打着掌心,除了没有喉结与稍显纤细的身材之外,几乎毫无破绽,活脱脱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配合这副装束,她的说话口吻也变得截然不同,或者该说是又回到了之前八寻遇到过的天智武流:“八寻姑娘,在下……”

“噗嗤。”

刚一开口,八寻就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很好笑吗?”舞衣努力想要维持住笑容,嘴角却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没、不好笑……呼呼,一点都不好笑……”

“你明明一直在笑我,根本没停过!”

“我只是,呼……忽然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哼!”

浊世佳公子的气质只维持了不到十秒,就又变回了熟悉的舞衣,可经过这一路的相伴同行,两人的关系多少算是变得亲昵了一些,就好比说要是在骏河宿屋那时候,舞衣多半像这样愤愤然地哼上一声也就过去了,但到得现在,简简单单的一声哼已经满足不了她了。

“嘿!”

非得要抡起扇子,在八寻头顶轻轻敲上一记,看着对方故意显露出的委屈神情,这才作罢。

可话说回来,八寻自己确实是挺委屈的,毕竟对于眼睛看不见的她而言,对方无论穿成什么模样都没有区别,感觉上仿佛就只是突然间换了一种说话的腔调,还是南辕北辙的那种,实在是让她很难忍得住……

且不提这段小小的插曲,又过数日,已经来到了龙泰寺周边。时间正是晌午,春天的太阳不甚猛烈 ,落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的情绪也不由变得放松了下来。舞衣远远地看着寺庙,因为旅途劳累而露出疲色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轻松笑容:“终于到家了……咦,什么声音?”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却已经能听见从寺庙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吵闹声响,与平日里的安静祥和大相径庭。舞衣皱着眉毛,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扭过头去:“八寻,你能听清楚里面在吵什么吗?”

自从最开始管人喊八寻姑娘被笑了一通之后,即使是男装打扮的时候,舞衣也不再加那些称呼,而是像之前那样直呼其名,不过可能是互相关系变得熟悉了一些,比起最初连名带姓的叫法,简简单单一个八寻,听起来相对显得亲昵不少。

当然,如果要问舞衣自己对此怎么想的话,必定是断然否认的。

“……好像是有人上门挑战的样子。”

偏着脑袋听了听,在舞衣听来只是模模糊糊的声响,落在八寻耳中,却清晰得如同近在身旁:“我只是想见识一番南溪瑞闻禅师的枪术,并无意与各位作对……”

正在说话的这个声音,让盲女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无论如何,既然寺庙里发生了变故,她们自然不好继续在外面待着,舞衣更是一听说有人上门挑事,心急如焚,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

“哎,等等我啊……”

被抛下的盲女晃了晃脑袋,苦笑一声,慢悠悠地跟在了后头。

……

同一时间。

龙泰寺的道场之内,松松散散地围着一圈人,僧侣居多,而道场中央,两人正在相互对峙。一人身穿僧袍,顶着光头,手中握着一把木枪,眼神锐利,气势凛然,虽是僧人打扮,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员威风凛凛的武将。

另一人相对则要显得木讷许多,二十多岁年纪,体格算不上高,肤色黝黑,长相也是一副老实忠厚的模样,身上只穿着一件没有袖子的短款上衣,下摆都磨掉了,露出两条光腿,如果不是手里拎着一根木棒,望上去简直就是地里面随处可见的老农。

他两只眼睛呆呆的,没有对面僧侣的锐气,仿佛是一块石头,不起眼地横亘在原野之上。

“请。”

“请!”

一声平静,一声激昂,几乎在这两声重合着响起的瞬间,那僧侣猛然一跃而出,握持的木枪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直线,恋人带枪,如怪鸟一般径直扑向那名木讷的青年——

啪!

但那青年身形不动,只将手里的木棒一挥,竟是后发先至,一棒将那僧侣在半空中打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摔断了骨头,趴在那里呻吟起来。

又有几个人急急忙忙拿着绷带与药膏迎了上去,手忙脚乱地救治,而道场周围,类似情况的僧侣还有好几个,虽然没有人丧命,身上却都挂了彩,严重的甚至断了手脚,满身是血。

那青年的木棒上同样沾着血,他收回兵器,依旧是一副呆呆的表情,摇了摇头:“这个也不行……还有其他人愿意出手的吗?”

平平淡淡的话语,但在四周的僧人听来,此情此景,却毫无疑问是一种刻意的奚落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