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8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混——”

便有脾气暴躁的想要开口骂人,但刚一张嘴,肩膀就被人拍了一拍:“戒口。”

回过头时,只见一道高挑的身影与他错肩而过,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木枪,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那青年面前。

“你……”

四目相对,那青年表情微微一变,原本给人以呆板之感的双眼倏然一转,竟多出了几分灵动,“你和他们不同,好像很厉害。我叫无二,你呢,叫什么名字?”

“次郎法师。”

掌中木枪一转,身材纤长,头裹白巾的女子单手立掌,在胸前轻轻行了一揖,谦和的态度中,隐隐却有锋芒暗藏,“施主,请赐教。”

……

第九十三章 擅长夸夸的次郎法师

危巢之下,安有完卵。

虽然佛门素来讲求六根清净,然则身处这乱世之中,出家人同样难以独善其身。

哪怕仅仅是为了自保,也要主动拾起刀枪,日夜勤练不辍,否则要是随便一伙贼寇都能轻易踏平山门,杀戮僧众,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还谈什么修行行修,自渡渡人呢?

只是另一方面,一旦持上刀枪,便避不开那尘世中的风风雨雨、是非争斗。如今龙泰寺的住持南溪瑞闻虽已多年不曾出手,可他名声在外,依旧三不五时就会有修行武者上门讨教,不过这些人大多实力平平,随便一个和尚就能轻松打发——这次却不同。

一大清早,东边的天空刚刚染上鱼肚白之际,便有一个年轻人在寺外等候。

他自称无二,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窄袖便衣,头发乱如野草,脸上满是尘土,这副扮相与其说是旅人,不如说更像是乞丐,身后背着一个破包袱,没有佩戴刀剑,而是在腰间插着一支铁制的十手,沉甸甸的,上面皆是干涸暗沉的血迹。

“听说贵寺的南溪禅师枪法过人,我想领教一番,若是禅师不方便出手,其他人来也是一样。”他说话直来直去,一开口就得罪了前来招待的僧侣,两边互不相让,短短几句话过后,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不过待客之礼不可废,尽管心存恼怒,招待的僧人仍是奉上了茶水,待到无二喝完,这才带着他到了练武用的道场。

“你说想领教南溪禅师的枪法,不用他老人家出手,我就可以满足你。”拿起靠在武器架上的木枪,那僧人意气风发,“来,你也挑一把武器吧——大家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好。”无二点了点头,从架子上拿了一根木棒,两人摆开架势互相对峙,数个呼吸之后,僧人主动出手,意图抢攻占得优势,却被青年一棒打翻在地,头破血流,所幸未有伤及性命。

“不行,你太弱了……有更强的吗?”他看着木棒上沾着的鲜血,皱了皱眉头,如此问道。这话相当于是在指着龙泰寺众僧的鼻子骂他们菜了,忍自然是忍不了的,当即就又有人挺身而出,长枪一挺,舞得虎虎生风:“我来做你的对手!”

然后又是一个照面就被打飞了出去,不仅木枪枪头折断,右手的骨头也被打断了,软趴趴垂在身侧。

这只是一个开始,陆陆续续有不忿的僧人站出来与他交手,前前后后七个人,硬是没能在无二的棒下走过一个回合,就被打得受伤吐血,轻则昏厥,重则骨折,平日里安静祥和的庙宇山门,如今却充斥着呻吟与惨叫,血腥的气息弥漫,恍如修罗地狱。

中途见无二稍露疲态,他们于是喊停了战斗,给对方足够的休息时间,又拿来简单的斋饭,让他吃了,免得到时车轮战打赢一个饥肠辘辘的对手,非但毫无荣耀可言,还会被人指指点点嘲笑胜之不武。

休息了半个多时辰,战局再开,龙泰寺这边陆陆续续有人受伤退开,无二依旧气定神闲,观战的众僧逐渐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怎么办……看起来我们都不是他对手,要请南溪禅师过来吗?”

“岂能因为这点小事劳烦南溪大师……不如找宗俊师兄或者次郎过来。”

“宗俊师兄刚好出去办事了,不在寺里。”

“次郎呢?”

“不太清楚,按照平时的习惯,她现在应该是在看书……我去把她叫过来!”

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持续了片刻,有人匆匆拉开门跑了出去,无二转动着他那双呈现出褐色的眼球,静静地望了望那边,又收回来,举起木棒,沉声说道:“还有谁愿意赐教的吗?”

“我来!”人群中一个大光头怒声喊道,一跃而出,站到了他的对面,“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何用次郎出手,光是我昊天就能让你夹着尾巴,灰溜溜铩羽而归!”

“哦?”无二闻言微微眯起双眼,那张木讷的面容上竟露出一丝期待,“当真?”

“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昊天和尚哈哈一笑,自信十足,

……

“哇啊!”

“……好弱。”

待到次郎法师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急匆匆赶过来时,一进门就正好看到昊天和尚被人像青蛙般一棒打飞,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哀嚎不止。

她有些苦恼地按着眉心,随后拨开人群,走了上去,半路上拿起昊天方才脱手飞出的木枪,白色的裹头巾之下,一双温润的眼眸若有所思,打量着这位上门挑战的年轻武者。

而在次郎法师出现的同时,本来始终给人以懒洋洋感觉的无二也倏然挺直了腰板,眼中光芒一闪,仿佛一头沉睡的狮子陡然醒了过来,在那如磐石般壮硕的身躯之中,蓦地散发出了惊人的气势。

“你和他们不同,好像很厉害。我叫无二,你呢,叫什么名字?”

“次郎法师。”

一问一答之间,气机牵引,节节攀升,次郎法师单手持枪,作了一揖,“施主,请赐教。”

“好!”

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变得高亢起来,无二身形一晃,从早上到现在,这位始终待在原地等候对方出招的青年,第一次主动采取了攻势,手中木棒翻如蛟龙,呼啸而下——

棒影未至,罡风先起,锐利之声恍如龙吟阵阵,原本在角落里一边呻吟一边观战的昊天和尚看到这一幕,整个人猛地张大了嘴巴,他可以百分之一千地确定,假如这同样的一棒落在自己身上,就算侥幸没死,肯定也不是区区断两根骨头就能了结的。

敢情对方刚刚一直在手下留情?

想到这里,昊天和尚不由脸色一变,比起被人放过性命的感激,或者遭人轻视的恼怒,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乃是同伴之安危,明知作用不大,依然忍着疼痛出声提醒,“次郎……小心!”

这提醒终究迟了一步。

只见次郎法师不避不让,甚至连空着的左手都没有用上,仍是只用单手持枪,往上一抬,竟是要硬生生从正面接下这气势汹汹的兜头一棒!

乓!

一声巨响,观战众人竟恍惚有一种错觉,整个道场,乃至整片大地都因此而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但无二双手持棒,女子却是单手握枪,如此悬殊的差距,本应带来毫无悬念的结果——结果竟是长枪安然不动,如岳似海,没有半分卸力的技巧,次郎法师只凭借着一只手的力量,硬碰硬挡下了这如龙翻腾的震撼一击!

轰然之后,便是一霎时的静谧。

而这静谧立即又被青年的一句感叹所取代:“好可怕的力气。”

“惊讶吗?”

长枪不动,手臂不移,次郎法师脸上的微笑不改,语气仍是不变的温和。

“不。”

“哦?”

“大约四年前,我曾经遇到过一个比你更加厉害、更加奇怪的女子,也是从那时开始,明白了天外有人、人外有人的道理,从此不会再轻易惊讶了。”

“原来如此。”

次郎法师点了点头,倏然松手,翻掌一拍,一股大力随之随着枪身汹涌而出,震得无二握棒的双臂一麻,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借以卸力,可距离刚一拉开,就见女子重新握住了枪杆,依旧是一只右手,使枪如棒,由上往下,赫然是与刚刚无二所使一模一样的劈击!

啪!

仓促间架起的木棒从中断成两截,呼啸的枪锋随之一收,稳稳当当停在了青年的额前。

力道收发自如,妙至毫颠,没有造成一丝伤害,只有余劲激起的猎猎风响,将他头发间混杂的落叶与种子吹得四处飞舞。

“是我败了。”

沉默片刻,无二抛开断棒,轻叹一声。

次郎法师同时把枪一收,笑了一下:“承让……”正待转身,望见青年脸上的表情,忽的又问道,“施主莫非还有什么想说的?”

无二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这话听上去可能像是借口,不过我习练的是当理流十手术,这门流派追求以硬碰硬,以力破巧,若我手中所持非是木棒,而是铁器……或许依然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胜过我,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并非输掉之后心有不忿,而更像是在单纯叙述着一个客观的事情,次郎法师也未露出轻蔑的神色或笑容,反而转过头去,盯了一眼旁边两个讥笑出声的年轻僧侣,待到对方噤声不语,这才微笑起来:“施主所说确实有道理。既然如此,不如施主用上趁手兵器,再与我切磋一场如何?”

“这……”无二闻言一愣,“你……确定么?”

刀剑无眼,这个时代人们修炼的又都是杀人之术,一旦用上真家伙,哪怕事先说好是切磋,也特别容易闹出人命,他不禁眯起眼睛,打量着女子的神情,思考着对方究竟是认真的,又或者只是在用这种说词嘲讽羞辱自己。

一番斟酌之后,青年慢慢地点了点头:“好,那就再比一场。”他的十手原本佩在腰间,进寺的时候交给招待僧人了,如今次郎法师一说,便有人匆匆将兵器带过来,还给了他。

无二挥了一挥,把握手感,随后再度看向次郎法师,发现对方仍旧拿着那支木枪,不由问道:“你的兵器呢?”

“正是此处。”次郎法师微微一笑,举起了掌中的木枪。

这下不单是无二,就连旁边的龙泰寺众僧也开始鼓噪起来:“次郎你疯了么!”

“开什么玩笑,居然要拿这种木头跟铁器打,次郎你是不要命了吧!”

“快,谁去把她的那把朱枪拿过来,别让次郎又发疯了——”

周围乱糟糟的吵闹声中,无二静静地望着她:“你真要用这支一碰就折的木枪与我交手?”

“若是不想伤人,木枪与铁枪并无区别。”女子笑着回答。

“如果想伤人呢?”无二又问。

“次郎法师若想伤人,铁枪与木枪同样没有什么区别。”平静的语调之中,蕴含着不可动摇的自信。

无二突然笑了起来:“我要收回刚刚的那句话。”

“哪句?”

“我在四年前遇见的那个奇女子,虽然不知道她与你到底哪个更胜一筹,但在奇特,或者说古怪这一点上,你已远远胜过她了。”

“这算是称赞吗?”

“你可以当做是称赞。”

“呵。”次郎法师一声轻笑,“好了,闲话就到此为止吧,再不赶紧开始第二场的话,刚刚好不容易热起来的身体,马上又要凉回去了。”

“确实。”无二点了点头,表示认同,随即握住十手,双脚微微张开,不丁不八,做出了一个如猛兽扑食般的起手式。

反观次郎法师,依然是那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不见什么特别的架势,将木头做的长枪靠在身旁,一边用空着的左手整了整乱掉的白头巾。

一紧一松,一静一动,没有落叶,也没有发号施令的裁判,只是在彼此目光的对视中,静静酝酿着出招的时机……一呼一吸,四周的动静好似都渐渐远去了,天地之大,只剩下对峙的两人,一杆木枪,一支十手。

倏然,十手动了!

无二身如滚石,轰然撞出,掌中沉重的钝器,在空中挥起了一道剧烈的破风声,次郎法师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足以将大铠头盔砸成粉碎的重击!

紧随其后,十手再劈,女子的第二步退了出去。方寸之间,短短一步之遥,不止是胜与败的差距,更是难以逾越的生死鸿沟!

然后是第三步。

脚步落下的同时,长枪一展,恍如一道灰扑扑的光芒,赫然抓住了无二旧力已尽,新力未出的刹那之间,探过那开山裂石的铁十手,枪芒一闪,下一刻,枪尖已停在了他的眉心。

“承让了。”

如果说刚刚是以力压人,那这一回,两人的兵刃未曾相交,纯粹是技巧的比拼,三招斗一式,一式破三招。望着次郎法师的微笑,无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也跟着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意。

“是我败了。”

虽然是相同的话语,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无二叹了口气,笑容一敛,郑重其事地败了下去:“你很厉害,我服气了……心服口服。”

“施主的十手本领亦是不差。”

“败者的本事,不值得这句夸赞。等我有所进展,再来与你比过——”话一说完,他将十手插回腰间,扭头就走,走得干净利落,一时间众僧也没有人想拦或者敢拦,分开一条道路,目送着青年离开了。

“等……”

次郎法师想要喊住对方,转眼功夫却已经不见了背影,只好轻轻叹了口气,“这位施主可真是急性子,他的行李还没拿呢……罢了。”左右一望,随便找了一个小和尚,吩咐他追上去将包袱送给无二。

“好、好……”可怜的小和尚都快要哭出来了。

“没事,这位施主不是坏人,不会杀了你的。”次郎法师安慰道。

“万……万一呢?”小和尚有些不信。

“如果真有万一,我会替你报仇。”女子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出了道场。

留下一脸欲哭无泪的小和尚,战战兢兢望向周围:“次郎法师大人刚才是……是在开玩笑的吧?”

“……”

“……”

众人一言不发,只用怜悯的目光看他。

“是开玩笑的对吧!?”

小和尚这回是真的哭出来了。

……

刚刚出了道场,就差点与一道急急忙忙冲过来的身影撞了个满怀。次郎法师早有预料,也不慌张,只伸手扶住了对方,口中一边说着:“寺里乃是清净之地,不要乱跑,容易撞着人……”

“哦……哦。”对方这才站定脚步,听见提醒,脸色一红,讷讷地答应道。

正是舞衣。

当然,考虑到她如今乃是一副无可挑剔的男子装束,大概应该称之为武流更加恰当。

“武流,果然是你,我猜你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回来了。”目光对上,次郎法师笑着说道,随后又朝着她身后看去,望向那位身背琵琶,缓缓走来的娇小身影,“不解”地问道,“不知道这位是?”

这时后者也已来到了面前,听见女子的问话,笑着答道:“初次见面,在下名唤次郎法师。”

“咦,如果你是次郎法师,那我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