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8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只是时间一长,这阵气愤的心情渐渐无以为继,并一点一点变成了担忧,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在哪里得了大病,与人打架受了伤,或者是不幸……死……死掉了……

越来越多的负面想象浮上心头,一颗幼小的心灵也跟着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什么时候突然听见了对方的死讯。因为太过害怕,所以索性当起了缩头乌龟,再怎么好奇想问,也并未去找次郎法师或者舞衣打听有没有八寻的消息,仿佛只要闭着眼睛,堵上双耳,就能让好消息变得并不存在一般。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更加努力地锻炼着自己,双腿的复健也好,文化知识的学习也罢,都用上了十二分的精神,刻苦到让身边的其他人都有些看不过去,不止一次劝道:“初芽,还是歇一歇吧,别把自己累坏了。”

“放心,我没事的。”小姑娘每次都是如此回答,接着该怎么样依旧怎么样,如果再有人来劝,她就会笑一笑道:“我已经比别人落下了九年多快十年的时间,不加倍努力的话,就更追不上去了。”

但就连初芽自己其实也高不太懂,她究竟是在追赶着什么,或许是一个具体的背影,或许是一种泛泛的意象,又或者……是头顶这片广袤无垠的天空。

四年过后,本来小小一团的女孩宛如雨后春笋,转眼间飞快长高,虽然还是远远比不上次郎法师那般高挑,胸前相对于姐……兄长也依旧显得没什么看头,可最起码已经不再需要怎么抬头去仰望别人了。

便是在这样一点一滴的变化中,某一天,消失已久的八寻突然跟着兄长一起回来了。小姑娘起初自然是惊喜万分,心头高悬已久的大石终于落下,然而在确认了对方平安无事之后,曾经的那些气恼与委屈,便也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可恶的家伙,一声不吭消失了这么久,如今又摆出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必须给她一点教训,下次才不会故技重施——不得不说小姑娘想得倒是挺好,可惜这番雄心壮志,在短短数日间就被消磨了个七七八八,最终只是问对方简简单单要了一个拥抱,就将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了。

真是可恶!

她自顾自愤愤然地想着,但随即又叹了口气。

算了,回来了就好,计较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呢……毕竟她已经知道八寻姐姐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早晚又要离开,多闹一天别扭,就又减少了一天愉快相处的时光,想到这里,不仅不再生气,反倒觉得之前闹别扭的那几天是在浪费时间了。

可心中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对方能够住下来就好了——逐渐长大了的小姑娘自然明白这是一个任性的想法,所以只是在内心想一想而已,并不曾真正说出口……

然而世事多变,本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忽然就迎来了转机。

……

那是一个凉爽的午后。

这天从清晨就下起了大雨,虽说骤雨不终日,但也结结实实拍打了好几个时辰的窗户,风雨咆哮,天地晦暝,平时会来龙泰寺学习的几个少年也因此放了一天假,寺庙里显得安静不少。

八寻本来是想睡懒觉的,奈何初芽一大早就杀了过来,拉着她去次郎法师的房间,说是要三个人一起玩——自从两人和好了之后,小姑娘似乎又变回了当初的模样,恨不得天天从早到晚,包括吃饭睡觉都要黏在八寻身边,而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八寻对这个小姑娘的要求一向是能满足就尽量满足,很少拒绝,一切只要初芽开心就好。

两人来到次郎法师的房间,后者一如既往正在看书,见两人进来,便也苦笑着收起了书本,摆开棋盘,开始对弈。理论上是初芽与她在下棋,八寻在旁边负责给初芽出谋划策,看似二比一的局面,优势在我,实则是八寻一边苦思冥想,一边还要顾着阻止初芽时不时出现的“神来之笔”,几盘棋下来,却是输多赢少。

“初芽……”

“怎么了吗,八寻姐姐?”

“你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可能呢,八寻姐姐,你太多心了。”微笑,微笑。

八寻闻言扯了扯嘴角,她总觉得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自己这几年间的不闻不问,却又拿不出证据来,只好扁了扁嘴,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把初芽逗得咯咯直笑。

一旁的次郎法师也在笑着,过得片刻,见初芽的注意力明显已经不在棋上了,她当即收拾了一下棋盘,又起身去厨房泡了一壶茶水,拿了简单的食物回来,三人一边听着哗啦的雨声,一边吃着喝着,随口闲聊,任凭时间缓缓流淌。

“……雨停了。”

某一刻,次郎法师扭过头去,望了望窗外,低声说道。

“是啊。”

八寻说话的声音同样很轻,一边拿过旁边的衣服,盖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初芽身上。随后拿起拐杖,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站了起来,次郎法师看她一眼:“要出去吗?”

“出去走走。”

“哦。”

次郎法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而是又拿起了刚刚放下的书籍,从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继续认真看了下去。

随着风雨停歇,屋内一时只剩下时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以及初芽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小姑娘脸上带着笑容,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东西,八寻笑了一下,轻轻拉开隔门,一晃出了房间。

有清爽的春风迎面而来。雨后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沁人心脾,八寻做了一个深呼吸,拄着拐杖,与沿途遇到的僧侣互相打过招呼,慢悠悠出了山门,往外走去。

本来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觉得雨后初晴,如此美妙的天气,正适合出来走动走动,但走了一会,脑海中各种各样的念头漫无边际转来转去,就像一团团白云般的棉花糖,松松软软飘在天上。

“啊……”

忽然想起了一段往事。

在她刚刚来到远江的时候,因为次郎法师赠予的龙宫宝签被贼人盯上,对方倒是大气得很,不仅主动上门送人头,让她不用多跑一趟,更是自掏腰包请当时囊中羞涩的八寻白住了几天旅店,连吃了几天的大餐……世上再没有比免费的饭菜更好吃的了。

连带着想起来的,还有当时那位热情开朗,总是见缝插针推荐自家旅馆各种菜肴与服务的小女侍——虽然只是短短几天的来往,如今回想起来,却也不失为一段令人怀念的插曲。

八寻在心里稍微估算了一下,那间旅店的方位距离龙泰寺应该不远,要是加快一下脚步的话,一去一回,应该能赶在入夜之前回到寺里。正好闲来无事,就趁这个机会去跟那个小女侍打个招呼好了……

如此一想,嘴角不由得微微翘了起来,她回忆着大致的位置,信步而行,一路上和风扑面,蝴蝶飞舞,阵阵花瓣零落的香味,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得舒缓了起来……

只可惜她的这份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

“咦?”

一路走来,记忆中旅店所在的地方,不知为何却是一片空地。

八寻的手指在拐杖上轻轻敲打着,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从穿越以来不曾出错过的记忆力终于出了一次岔子,但下一刻,身后有声音传来:“姑娘,你是来吊唁的么?”

似乎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见她在这里站着不动,热心肠地过来搭话。八寻偏过头去:“老伯,我记得这里应该有一间旅店的……而且您说的吊唁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原来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啊……我以为你是听说了消息,特意过来吊唁的呢。”

过来搭话的那人一愣,“既然你不知道这回事,我就简单说一下,其实就是前段时间,这家旅店不巧招惹了几个凶神恶煞的野武士,连老板、伙计带住客都被他们杀了,就连这栋屋子都没放过,一把火直接烧成了白地……也不知道那帮恶人现在怎么样了。唉,多半还是在哪里逍遥快活着吧,毕竟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嘛。”

说到最后,语气间难免带上了几分不忿。

八寻却没有出声回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方才轻声说道:“原来如此……”

舞衣早前说的那些话再度闪过心头:“……那帮畜生!只是路过而已,居然就将那里的店主、伙计与住客,上上下下二十多人杀得干干净净,更一把火将宿屋也给烧毁了。只有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侥幸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

握住拐杖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八寻心中一下子竟有些空落落的,不知道该作何想法。

她早就知道有这件事情,但一直来到此时此刻,舞衣话语中的内容,仿佛终于沉甸甸地落到了实处,那二十多个人,也陡然从一个轻飘飘的数字,变成了真实存在的生灵。

“……”

心中突然烧起了怒火,然而这愤怒的火焰又在下一个瞬间尽数冷却——那些凶手早已死在自己的剑下,虽是无心插柳,却也算是替当初那位小女侍报仇雪恨了,明明如此,她心里却没有半分畅快,只是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一口气卡在了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就连头顶倾泻而下的日光,此刻都莫名显得有些虚幻不实。

拍打着脸颊与身体的雨后新风,也骤然变得寒冷了起来。

“老伯!”

八寻突然喊了一声。

身后那人本来见她半天不发一语,已经有点想离开了,听见声音,又回过头来:“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请问……您知道他们的坟墓葬在何处吗?”

她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我与这家人有旧,这趟原本是来拜访他们的……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这个噩耗,总该去墓前吊唁一番……聊表心意。”

……

第九十六章 稚子何辜

天色放晴没多久,渐渐又下起了雨。

却不是上午时候的倾盆暴雨,而是一阵轻如柳絮的小雨,落在身上,似有若无,仿佛凭空弥漫开的一片薄雾,暂时还用不着撑伞或是换上蓑衣。

八寻从那位好心搭话的老伯那里问到了旅店一家人下葬的寺庙,乘着雨势还没有变大,稍微加快了速度,一路奔行,脚步轻盈,心情却是莫名的沉重。

即使早就习惯了生命的消逝,但如果是自己认识的人死去了,哪怕仅是萍水相逢,毕竟也是一段缘分,对方曾经的话音、笑声、呼吸、心跳……那些留在记忆中的事物,俱都不见了。

想到这里,便不禁有些悲伤。

想想那帮灭人满门的野武士有几个死在了舞衣刀下,其他逃跑的也都在常陆国被她杀得一干二净,如今再去墓前简单地祭拜吊唁一番,也算是为这段相识画上一个不甚圆满的句点,有始有终。

抱持着这个想法,她沿着那位老伯的指点,走在这阵不期而至的春雨之中,不过片刻,已经来到了临近的一座小小庙宇。

先是从在外面敲了敲门,但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迟迟没有僧人出来开门,八寻将拐杖在地上轻轻敲了一敲,绕着围墙转了半圈,随即把手一撑,身子如飞燕一般,轻轻巧巧地翻了进去。

落在地上,侧耳一听,佛殿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在,倒是后院的方向隐隐约约有人在小声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即使以八寻的听力同样听不太清楚,只能听出其中有着一丝哭腔。

等到再靠近一点,才听清那人是在哭着喊一个名字,边哭边道歉:“阿采啊……对不起,请原谅我吧,我也不想的啊,阿采……”

八寻闻言微微一怔。

根据刚刚那位老伯的说法,被野武士杀害的那位小女侍便是名叫阿采,而且她正好又有一个在下町做桶匠的兄长——至于为什么会聊到这个话题,则是因为八寻忽然想起舞衣所说,在那场人祸之中,小女侍一家皆惨遭不幸,唯有对方还在襁褓中的婴孩逃过一劫,大难不死,被舞衣等人找到保护了下来。

但无论“龙宫童子”再怎么侠肝义胆,助人为乐,也不可能每次捡到孩子就带回去自己养,又不是开孤儿院的。

八寻问了问那老伯,才知道当时确实有人抱着一个婴儿四处找人打听被杀害的这家人在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亲属,得知那位年轻的妻子还有一个哥哥,道谢之后,就带着婴儿离开了,多半是将那个孩子带去了下町,交给亲人抚养。

如今正在墓地哭着的这一位,多半就是小女侍阿采的桶匠哥哥了。

倒是凑巧。

原本听他哭得伤心,八寻也不好自顾自上前打扰,于是暂且站在不远处的墙边,打算等到他哭完离开之后,再行上前,一边还在心里感叹这对兄妹感情真不错……谁知听着听着,却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阿采,对不起……哥哥我其实也不想这么做的,毕竟那是你唯一的骨肉……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原谅我,原谅你这个不中用的哥哥吧……”

那哭声与其说是在哀悼自己妹妹的死去,更像是在为了什么事情而忏悔一般,字里行间尽是懊恼与自责。

突然,一只手凑够后面伸过来,搭在了他的肩上。

小雨润如酥,本就透着丝丝凉意,又身在墓地之间,让这个青年不禁有些疑神疑鬼,再加上他本身也有些心虚,感觉到有一只手放上来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回头,反倒是一声惊叫,倏然朝旁边窜了出去!

嘴里还在不停地嚷嚷:“对不起阿采对不起是我错了!”

光听这口吻的话,简直像是以为自家妹妹变成鬼魂过来找他了一样,不喜反惊,吓得魂不守舍——但等他惊疑不定地扭过头,发现眼前并非熟悉的亡妹身影,而是另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女子,手握拐杖,闭着双眼,略微的一愣之后,本来的惊慌便在一瞬间变成了恼羞成怒。

“你、你这家伙是谁!平白无故的跑来吓唬人做什么!”

“你是阿采的哥哥?”

丝丝如缕的轻雨,落在脚边积起的水洼之中,晃动的涟漪,又被落下的拐杖倏然敲碎。八寻按着杖头,没有在意他这色厉内荏的呵斥,只开口问道,“你刚刚提到她的骨肉,又说要她原谅你如何如何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话一问出口,那青年仿佛是被戳中了痛楚一样,顿时瞪起了眼睛:“这、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哪里跑出来的小瞎子,赶紧滚、滚开!”

“这不是我想听的答案。”

内心隐隐已有所猜测,八寻摇了摇头,语气越趋柔和,“我再问一次,阿采的孩子怎么了?”

她温声细语地问道。

“哼……真是莫名其妙!”

青年桶匠有些烦躁地盯了这边一眼,好似是不愿再纠缠下去,转身正要离开,忽的眼前一花,却是八寻上前走了几步,将手中拐杖横在了他的面前,挡住去路。

“且慢。”

“你给我适可而止!本来见你一个瞎子,又是女的,不想和你计较,但要是真把我逼急了,信不信我动手揍……”

口中一边怒声威胁着,青年桶匠一边伸手就要去抓那根拐杖,然而掌心一麻一痛,本来已经抓住了的杖端,倏然又从他的掌心滑了出去。

随后,银光一闪。

八寻右手握着拐杖,左手则已经多出了一柄狭长的利剑,明亮的剑锋,在雨幕中勾勒出一抹寒芒,让这青年桶匠心头一冷,怒火也好,羞恼也罢,连同握紧的拳头一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最后再问一次,那个孩子……现在在哪?”

雨幕微寒,剑刃冰凉。

女子的声音同样泛着冷意。

“在、在……”

青年愣了半晌,突然双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整个人显得嗒焉自丧,脸色颓然,嘴唇嗫嚅了几下,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山里……应该还在山里面……”

“你把那孩子丢到山里去了?”八寻再问。

青年桶匠触电似地摇着头,竭力否定:“不是我!是我家老婆……是她自顾自这么做的,我并没有同意!所……所以……”辩解的同时,他并没有看向女子的面容,而是一眨不眨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剑尖,眼底满是惶恐。

待看见那剑尖一动,他忍不住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可八寻并未对他动手,而是缓缓收回了杖剑,随即更伸出手,将那青年从地面拉了起来。

“你……”

“带我过去,现在,立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威胁,但对于刚刚才见识过那柄杖中利剑的青年桶匠而言,这句话却要比任何威胁更加有效。

他咽了一口口水,根本不敢提出任何异议,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好、好的……”

……

“……那个,您先听我解释一下,不,是一定要听我解释……”

雨丝如线,点点滴滴打在山野的林叶之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那青年桶匠跌跌撞撞走在前头,时不时回一下头,看着那个明明没有睁眼,却始终不紧不慢跟在背后的持杖身影,眼中充满了惧意。

但仿佛是觉得这样能够稍微缓和一下自己的印象,即使害怕,他也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其实我一开始真的是反对的,毕竟这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妹妹,知道她被杀害的消息时,您根本想象不出来我到底有多么伤心……那孩子相当于她生命的延续,我本来是想着再苦再累也要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孩子,悉心照顾长大的……”

说话之间,脚下不经意被树根绊了一下,青年踉跄数步,手在旁边的树皮上蹭了一下,多了几道血痕。他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表现出来,一个劲去瞥盲女的神色,却见对方一言不发,脸上同样没有任何表情,心里难免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嘴巴倒是没停过:“可……可是我也是穷得叮当响,本来日子就过得不富裕,又还有几个孩子要养,要是再突然多出来一张吃饭的嘴,实在是,实在是……当然,就算这样我也没想过要抛弃阿采的孩子,老婆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还狠狠训斥了她一通,要她绝对不能有这种可怕的想法……我说的这些都是真话,你一定要相信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