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87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变大，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将青年急切的辩解都掩盖了过去。

“但……但谁知道那个可恶的婆娘，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趁着我昨天傍晚出门给别人送货的功夫，居然就把阿采的孩子抱了出去，偷偷丢到了山里面，等我回来才发现这件事情，她非但没有愧疚，甚至还跟我狠狠吵了一架，说什么要是喂饱这张嘴，自己家的小孩就要饿肚子了等等……我是吵她不过，又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动手打她，只好匆匆忙忙赶来山里面找人……”

“然后呢？”沉默了一路的八寻终于出声道，“你找到那个孩子了吗？”

“找是找到了，可是……”

“可是？”

“我后来又想了想，感觉那个婆娘说的确实还是有点道理，您看，她的奶水就这么多，喂一个刚好，喂两个不够，要是再添一张嘴巴进来，三个人争抢着吃，非得把三个人都饿死了不可……我们家又穷，请不起乳母，是真的没办法……”

那青年吞了口唾沫，“所以虽然我当时确实找到了那个孩子，但不知道怎的，可能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没有把她带回家里……但我还是捡了捡周围的树枝，替那孩子搭了一个小草棚子，让她不至于挨冻。这山里面平时也经常有樵夫和猎户光顾，想着要是有好心人遇见了这个孩子，带回家抚养，对这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所以……”

或许是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情绪，他越说越是小声：“我也不知道今天会突然下这么一场大雨啊……”

八寻没有说话。

无论有着怎样的原因与道理，这对夫妇终究是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丢到了山里，且不提如今的山野荒林猛兽横行，小小一个婴儿估计给它们填牙缝都不够，便是好运没有撞上凶兽，今天上午的狂风暴雨，也足以轻易毁去一条脆弱的生命。

她可不觉得这位年轻桶匠随随便便用树枝搭出来的一个破棚子，能够从这场持续了数个时辰之久的暴风雨中幸存下来——只是哪怕自欺欺人也好，至少此时此刻，八寻心里依然存着一丝侥幸。

说不定真有万一呢？

“……啊，有了！就是那个，我昨晚搭起来的……棚……”

过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终于来到了青年记忆中的地方。

远远地看到自己亲手搭起来的棚子，青年脸上一喜，不顾脚底打滑，三步并两步赶了过去，一心想着早点把孩子找到，然而靠近之后，他本来兴奋的话音倏然一顿。

那里只有一片惨不忍睹的残骸。树枝散落一地，大都断成了几截，上面还残留着被野兽践踏过的痕迹。雨势汇聚成小溪，从断枝中间涓涓流过，一处较大的水洼之中，漂浮着一块皱巴巴的布料。

青年脸色一白，他认得这布料的颜色，与阿采那个孩子的襁褓几乎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看见最重要的孩子本人，但想也知道，破破烂烂的棚子，野兽的脚印，以及襁褓的碎片……那个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我，我……”如果孩子平安无事还好，一旦出事，青年一下子又想到了那柄明晃晃的利剑，他再次看向身后的盲女，鼓起勇气，突然说道，“可能是被水冲走了也说不定，我去附近找一找！”

话音未落，他已急匆匆跑了出去，踉踉跄跄，朝着下山的方向一路狂奔。

八寻侧着头，将拐杖换到右手，空出的左手往袖子里一探，摸出了一枚黑漆漆的手里剑，稍一犹豫，又收了回去。

罢了……

再怎么说对方也罪不至死，若是在这儿出手杀了，痛快倒是痛快，却无非是在泄愤而已……

雨越下越大了。

她缩着肩膀，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出门时没有带上蓑衣，甚至连一顶挡雨的草笠也没有，就这么顶着大雨回去属实不智，想了一想，索性抱着拐杖，慢悠悠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了下来。

“好冷啊……”

她忍不住轻声说道。

可一时间却有些分不清楚，冷的究竟是身体，还是内心。

靠在怀里的这根拐杖，杖中之剑可以轻轻松松杀死一帮穷凶极恶的贼人，但被他们杀死了的那些人，因为他们所作所为而遭遇不幸的人们，终究是回不来了。

每次遇到这种事情，八寻都会深深感受到自身的无力。

“唉……”

一声轻叹，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不再失落，毕竟类似的事情在这几年间已经遇过不少，如今只是再填一笔罢了。话虽如此，心里面依旧不怎么好受，正想着该怎么打发时间等雨停，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林子里传了过来。

不是人，而是什么动物出了林子，朝她靠近过来。能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八寻便也没有立即作出反应，依旧坐在树下，听着那哒哒哒的脚步声来到近前，低下头，用头顶的犄角轻轻撞了她一下。

却是一头野鹿。

照理来说，野鹿一贯警惕，轻易不会靠近旁人，面前的这一头却显得截然不同，甚至显得有些自来熟，不仅用角顶人，轻轻叫唤了一声之后，接着又用嘴巴去叼八寻的袖子，并不用力，只是一下一下，轻轻地扯着。

“你是想……让我跟你过去？”八寻有些疑惑地问道，不知道这头野鹿听没听懂，反正它又叫了一声，继续扯袖子。

如此僵持了一阵，她最终还是没能坳拗过野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边把手掌张开挡在头顶遮雨，一边拄着拐杖，跟着那头野鹿往前走去。

清脆的蹄声回荡在风雨之间，穿过树林，又经过一小片空地，直到头顶的雨水倏然消失，却是已经来到了一处洞穴之中。与外面的寒风急雨不同，洞里显得颇为温暖，几头刚出生不久的幼鹿正靠在一起，依偎着取暖，听见声音，齐齐都看了过来。

它们居然也都不怕人，别说四散逃跑了，就连动都不动一下，继续趴坐在那儿，过得片刻，更像是失去了兴趣一样，把脑袋又转了回去。

身后那头公鹿又呦呦的叫了两声，拿角去顶她的后背。八寻猝不及防，被它顶得往前踉跄了两步，站稳之时，忽的一怔——刚刚被风雨阻挠，还没有注意到，如今才发现在那几头趴坐的幼鹿中间，竟还有着一道微弱的心跳声……那是人的心跳。

她在原地呆了一呆，直到那公鹿忍不住又要来顶，这才一步步走上前去，又犹豫着伸出手，朝着那个被几头幼鹿围起来的，微弱如风中之烛的心跳声探了过去……

指尖一阵冰冷。

但冰冷之中，仍有着一丝暖意。

“……？”

这股暖意沿着指尖传递而上，下一秒，一只小手忽的抓住了她的手指，似乎是想要往嘴里送。但拉了两下，没能拉动，那个婴孩躺在破了一角的襁褓里，眨了眨眼，好像有点疑惑，忽然间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

第九十七章 一饮一啄

“所以……你这趟出去的收获主要是淋了一场大雨，顺便还从山里捡回来了一个小丫头？”

雨过天晴，龙泰寺庄严的山门中，忽然响起了婴儿咿咿呀呀的哭声。

客房之内，天智姐妹与次郎法师都聚在了一起，让这个房间感觉起来多少有些逼仄。舞衣照旧是那一身干净利落的男子装束，靠在墙上，抱着胳膊，上上下下打量着角落里的八寻，一边还在用奚落的语气说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没错……阿、阿、阿嚏！”

话音未落，八寻身上裹着四五件衣服，将自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舞衣见状撇了撇嘴：“真脏。”

“就会说风凉话……”八寻嘀咕着，只可惜她如今头昏脑涨的，也没有力气与对方计较，唯有勉强撑起力气，鼓舞决心，又抿了一口手里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嘶，好辣！”

“辣什么辣，赶快一口气全喝了，这可是我……咳，这可是初芽特意为你烧水煮的姜汤，快给我全部喝光，一滴都不准剩下！”舞衣把眼一瞪，挥舞着道德大棒，气势汹汹地说道。

旁边的初芽闻言却不禁一怔：“兄长，我……”

“嗯？”舞衣一记眼刀甩了过去，“你什么你？难道你想说这碗姜汤不是你自己亲手煮的么？”

“没什么。”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两姐妹目光相对了一瞬，初芽转了转眼珠子，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顿时又咽了回去。

舞衣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接着威吓起了八寻：“赶紧的，要是敢辜负我妹妹的一番好意，我就算捏着你的鼻子也要硬生生全部灌下去——快拿出你平时饮酒的劲头，麻利一点，一口干了它！”

“唉……”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此刻有气无力的八寻纵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迫于对方的淫威，苦着一张小脸，一口一口，硬是把手里这碗又烫又辣的姜汤全都喝光了。

倒不是她娇气什么的，实在是这碗姜水过于“真材实料”了一点，真不知道煮这玩意的家伙究竟切了几块姜进去，连尝都不用尝，光是扑鼻而来的那股子呛味就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同时由于历史的局限性，这碗汤水里自然是没有放砂糖或者其他甜味中和剂，只有一股纯粹的姜味，顺着口腔一直翻腾进了肚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生吃了一只姜伯约似的，属实难顶——

偏偏她还不能拒绝说不，否则依照舞衣的性格，指不定真会恼羞成怒，冲上来就是捏鼻子灌汤一条龙服务，完了多半还不会承认这东西是自己的作品，只会推给妹妹初芽，并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数归咎给对于妹妹的疼爱。

类似的事情之前已经发生过几次，让八寻对于这位天智姐姐的个性或多或少算是有了一定了解，若是平时身体健康也就罢了，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情况下，唯有先避其锋芒，委曲求全了。

“喝……喝完了。”好不容易把这碗几乎称得上是生姜浓缩液的不明食物喝得一干二净，别说，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本来发冷的全身倒真是因此暖和了不少，尤其肚子里更是热腾腾的，仿佛有一轮太阳在烧。

八寻将那只空碗从厚厚的衣服堆里递了出来，舞衣接过一看，顿时眉开眼笑了起来。

“好不好喝？”

“不……”

“嗯？”

“好喝，太好喝了……”

“这样啊。”她笑得更开心了，“合你口味就好，放心，酱汤还有不少呢，我再去厨房给你盛一碗过来。”

“等——”

“不用客气！”

想要阻止，然而那轻快的脚步声却已经蹬蹬蹬出了门，一路往厨房的方向跑了过去。

八寻伸出的手臂停在半空，又颓然地落下。“我是有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么……”过得半晌，她欲哭无泪地问道。

虽然对于在场几人而言，舞衣的性别已经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但在平时提及的时候，几人依旧默契十足，没有戳破，反倒是舞衣自己自打身份暴露之后，平时在八寻面前是越来越懒得掩饰了。

“那个，兄长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在旁边的初芽也跟着苦笑了起来。

“你指的是他嘴硬不认这一点，还是厨艺不怎么样这点？”

“都是。”

“那就没办法了。”嘴里的辣味迟迟不散，八寻吐着舌头，笑着叹道。

“是啊，没办法了。”小姑娘也在叹气。但她紧接着话锋一转，“可我觉得，兄长可能是确实有一点生你的气……”

“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么？”

“恩。”

初芽乖巧地点了点头，与其说她是在替自家“哥哥”解释，不如说是在借机表达自己内心的小小不满。听出了这份言外之意，八寻只能苦笑着道歉：“对不起……”

在这件事上，她确实有些理亏。

昨天本来和次郎法师说的是出去走走，最多天黑之前就会回来，谁知连番意外之下，一路兜兜转转居然到了深山老林里，更是被大雨困在山洞之中，与几只野鹿为伴。

耳听得洞外雨横风狂，自己手头别说是雨伞蓑衣了，哪怕一片遮头的大叶子都没有，自然不好贸贸然冲出去，她于是就与野鹿们依偎着凑合过了一宿，途中那个婴儿醒过几次，却没怎么哭闹，被八寻抱了一抱，呀呀几声，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到雨势渐停，已是月上中天，那头引她过来的公鹿又用角抵了抵她，俯下身子，示意八寻坐上去，后者纠结了一阵，抱着婴儿，战战兢兢爬了上去——要说的话，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骑鹿，出乎意料的，感觉还算不错。

咯咯哒哒，野鹿领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出了树林，把人放下，站在树下，呦呦地叫了几声，转过身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林叶遮掩之间。

八寻此后抱着婴儿，回到寺里，估摸着大概是后半夜了，她本来不欲惊动别人，想着先回屋里换了衣服，等天亮再将婴儿这件事告诉次郎法师等人，讨论一下该怎么安排后续。

然而等到轻手轻脚摸回客房，人还没落地，便察觉到了目光。

次郎法师与初芽赫然正待在她的屋内，小姑娘靠在次郎法师身上，正在呼呼大睡，而女子手中持着一卷书本，借着一盏孤灯正在静静阅读，听见翻窗进来的声音，也不意外，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抬头望了八寻一眼：“施主，回来了？你……”

刚一开口，视线落在了盲女怀中的婴儿身上，她陡然一呆，原本带着几分困意的双眼一下睁大：“八寻施主，你……你这是出去生、生孩子了？”

“……”

八寻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谁、谁生孩子了！”这一句话说出来，本来正睡到流口水的初芽骤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先是一声咋呼。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足以将八寻怀里的婴儿惊醒了：

“哇啊啊！”

小孩的哭声响彻庙宇。

这下所有人都睡不着了。

接下来自然是好一番兵荒马乱，狗跳鸡飞，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八寻也被次郎法师半强行地脱掉了湿衣服，擦洗干净，换上了干净便服，因为感觉有点冷，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又多披了好几件衣裳，把自己活脱脱裹成了一个球。

又过了一阵，快天亮的时候，披着蓑衣，一副落汤鸡模样的天智姐姐终于从外面回来了，眉头微蹙，脸上满是担忧，嘴里却不饶人：“在附近都转了一圈，没找到，不知道是死哪里去了……不过想想就她这种身手，想必也出不了什么麻烦，不用理她……”

话没说完，目光已经看到了在房间角落里缩成一团，只露出半颗脑袋瑟瑟发抖的某人，后半句话马上都噎了回去。

“……早上好？”

“哼！”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舞衣扭头就走，再回来时，已经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姜汤：“这是初芽特意为你煮的，喝了它！”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言辞，八寻差点就信了。

算了，她说这是初芽做的，那就当成是初芽做的吧。

一碗姜汤落肚，味道如何姑且不论，至少身体确实是暖和了起来，八寻挪了挪身子，试着从衣服堆里把双手伸出来，想要去拿自己的葫芦，可惜手刚刚伸到一半，就被初芽按住了。

“做什么？”

“漱……漱口？”

“拿酒漱口？”小姑娘叉着腰，横眉冷目，“生病了就好好休息，别想着碰酒了！”

“唔……”

“回答呢？”

“知……知道了。”刚刚才被姐姐欺负完，如今又被妹妹管得死死的，八寻垂头丧气，欲说还休。

所幸就在这个时候，次郎法师终于替她说了一句话：“好了，初芽，别太欺负人了。八寻施主刚刚喝过武流做的姜汤，想要漱口也很正常……”

“可大姊，酒的话还是……”

“当然，拿酒漱口还是有点浪费了，你且去厨房替她倒一碗热水过来，顺便和武流说一声，姜汤虽好，过犹不及，一口气喝太多对身体有害无益，剩下的那些就放在那儿，留给其它师兄想喝的喝吧。”

“好。”

初芽一脸欣喜地答应道，以防万一，又把葫芦也揣了起来，这才打开房门，慢慢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