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88章

房间里来来去去，又只剩下两个——更准确地说是三个，从刚刚开始，八寻带回来的那个婴儿就是由次郎法师抱在怀里哄着。

作为几人中年龄相对最大的一位，虽然次郎法师今年其实也不过二十三岁，但在现如今这个普遍十来岁就当爹当娘的时代，二十岁往上着实可以算是大姑娘了。

再加上她平时总是习惯了去照顾别人，给人的感觉往往要比实际年纪更加成熟，此时抱着婴儿，口中轻轻哼着远江当地的摇篮曲，婴儿便也安静地睡着，时不时咂一咂嘴，似乎睡得正香。

“施主，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过得片刻，次郎法师又低头看了婴儿一眼，轻声问道。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八寻摇了摇头，“想着总不能把这孩子丢在山里头，就带回来了……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还想请教一下法师大人的建议。”

“你问我的建议……”

次郎法师苦笑一声，显然对此同样没有什么好的想法，只是以她的性格，既然八寻抛出了这个问题，她便也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正是拂晓时刻，只听见几声啾啾鸟叫，清脆悦耳。

八寻揉着鼻子，又打了一个喷嚏。

看来真的感冒了……

她有些苦恼地想道。

……

如此这般，这个婴儿暂时就在龙泰寺待了下来。

主意是次郎法师提出来的，随后又去请教了南溪瑞闻禅师的意见，老和尚倒是没怎么犹豫，看着襁褓里的小人儿，乐呵呵地笑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既然次郎你想把人留下，那就留下吧。”

得到了住持的许可，次郎法师又与寺里其他僧众讨论了一下，毕竟带一个孩子说来容易，吃喝拉撒每一样都是辛苦事情，尤其还是寺庙这种出家清净之地，一堆和尚就没有过相关的经验，养起孩子来更是麻烦，必须事先商量好，免得到时再有人不满，又起冲突。

所幸龙泰寺的这些僧人一个赛一个慈悲心肠，听完这婴儿的遭遇，皆是泪洒衣襟，当场就拍着胸口答应下来，脾气最火爆的昊天和尚更是瞪着眼珠子，声如洪钟：“这娃儿身世这么凄苦，去无可去，我佛慈悲，焉能不救！要是哪个秃驴敢唱反调，我昊天第一个不答——哎哟！次郎，你为什么打我！”

“昊天师兄，慎言。”

“慎言什么慎言，你和咱们不同，是有头发的，这声秃驴又骂不到你——”

“但昊天师兄，你没头发。”

次郎法师微笑着，又用棒子拍了拍他的肩头。

昊天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终于反应过来：“对喔！这下我也是驴了！”

“别人是不是秃驴不知道，你倒确实是一头倔驴。”瘦瘦高高的宗俊和尚抄着手臂，在旁边冷嘲热讽。

昊天两眼一瞪，眼看着就要发作，下一刻，啪啪两声，与宗俊和尚一起，一人挨了次郎法师一板子。

“戒躁。”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针锋相对的两人顿时老实了下来，倒不是因为他们太怂，主要是现在好好说话不听，接下来次郎法师就要抄家伙把他们打得满头包了……

“那么，若是大家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了？”

“定了定了！”

昊天第一个开口，宗俊同样点头赞同，其他僧众也陆陆续续表示了同意，即使有两三个提出疑问，也都是担心一个稚嫩的婴孩在寺庙里能不能安稳长大成人，得到答案之后，也转为支持。

本来的话，这件事情应该就此尘埃落定了，谁知接下来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雏鸟效应，或者其他类似的理由，这孩子平时看着乖乖巧巧，不哭不闹，别说次郎法师了，哪怕初芽都能像模像样地哄一哄孩子，可一旦离开了八寻，大概是视界范围内看不到人了，就会突然开始哭叫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听，非得重新见到人了，这才恢复平静。

一次还可以说是巧合，接连几次之后，大家终于也意识到了其中原因，从那之后，不管是次郎法师、天智姐妹，还是其它过来帮忙照顾小孩的僧侣，都会自动自觉先跟八寻提一句，将人带过来，不说做些什么，至少让她待在婴儿身边，好让孩子不至于大哭大闹。

一来二去之下，慢慢的一大一小两个人似乎就被绑定在了一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连带着平时昊天和尚遇见了也会主动打招呼：“八寻施主，你女儿呢！”

“首先那不是我的女儿，其次她在屋里睡着呢……”

过了一会，宗俊和尚冷着脸过来，向着她点一点头，打了个招呼：“施主你好。你女儿呢，我白天出门化缘的时候，正好有一家人在烤年糕吃，想着小孩子好像都喜欢吃这东西，就替她要了两块回来……什么，太小了吃不了年糕？这……既然如此，年糕给你，施主你与次郎她们分了吃吧。”

“八寻施主，你的女儿……”

“施主，女儿……”

“女儿……”

……

“所以！到底！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她是我的女儿了呀！”某天上午，八寻“恶狠狠”吨了一口葫芦里的酒，趁着酒意抱怨着，随后又把葫芦丢了出去。

舞衣伸手接住，也喝了一口，又看向她身边正含着手指睡觉的女婴：“毕竟人之前是你捡回来的，乖乖认命吧。何况我看你其实也不讨厌她。”

“讨厌是不讨厌，虽然是不讨厌，但……”

八寻幽幽叹了口气。

舞衣瞥了她一眼，“但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对吧？”

“什么心理准备？”

“收养这孩子的心理准备啊。”

“收养……”八寻一怔。

“你以为大家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琢磨着给这个孩子取名？哦，虽然昊天和尚和其他几个人一度吵着要替她起名字，不过很快，他们就都被大姊说服了……”

“是我想的那种说服么？”

“当然。”

想起当时热火朝天的景象，舞衣不禁笑了一下，随后看着八寻脸上的表情，又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一伸手，把半空的葫芦又丢了回去。

“我去问过了，这孩子父母死的太早，居然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考虑到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是那副德行，这个名字自然也轮不到他们来取。

“人是你带回来的，她看着也是与你最亲近，于情于理，自然应该是由你来替她起一个新的名字……又或者，你想将这个权利转手让给别人？”

……

第九十八章 今天开始做爸爸

“取名啊……”

永禄元年的春天，风飘叶起，鸟飞云动，茶叶的香味飘散在客房之中。

茶梗在杯子里沉沉浮浮，旁边的木盘上放着几块小豆饼，其中一块已经被咬了两口，弯弯的牙印让人想起昨夜的月亮。

八寻悠闲地侧躺在地板上，拿手肘支着脸颊，另一只手拿着扇子，轻轻替襁褓中的婴儿扇风，一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嘀咕着，脸上有着淡淡的愁容。

怎么办呢……

时间又过了两天，她依然没能打定主意，这个孩子的名字，究竟该不该由自己来取——可能在很多人眼中，这根本不算是什么问题，至少用不着这么苦恼，但八寻另有想法。

在她想来，所谓名字，是一种期许。

引经据典想一个寓意美好的名字也好，为了好养活取一个阿猫阿狗的贱名也罢，本质上都是父母长辈对其子未来的期待，当这个孩子呱呱落地的时候，必然也是如此。

可她的亲生父母早早就没了，甚至连原本为这个孩子取的名字也不曾留下，于是整个人又变成了一张白纸，没有沾染上任何一丝一毫的痕迹。若是要给她取一个新的名字，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是担起了一份本不属于自身的责任。

八寻之所以纠结许久，正正就是这个缘故。

她虽说两辈子加起来满打满算已是不惑之年，但这一世自不用提，一家亲戚早死了个一干二净，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便是相对普通的上辈子，也并未碰到过一个靠谱的家庭。

与父母闹翻之后，常年背井离乡，漂泊在外，直到穿越为止，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甚至没摸过几次小妹子的手，更别提结婚生子了，属于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潇洒固然潇洒，却基本上没有承担过什么责任。

陌生的事物，总是令人感到恐惧。

所以她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自顾自的思考之中，茶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往外冒热气了，八寻将折扇一合放下，又抓起那块咬过的豆饼，囫囵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唔、唔唔唔！”

然后就噎着了。

事实证明，最好不要一边侧躺着一边吃东西，否则就算是平时可以轻轻松松一个打十个的剑法高手，照样会被噎得捶胸顿足，眼冒泪光。

她手忙脚乱地抓起茶杯，中途差点不小心碰洒，所幸最后关头手指一勾杯缘，使了个巧劲儿，堪堪把杯子稳住，这才“吨吨吨”，茶水连着茶叶，终于把卡在喉咙里的豆饼吞了下去。

“呼……”

死里逃生，八寻满是庆幸地拍了拍胸口，就在这时，旁边又传来了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

刚出生的孩子，自然是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的，对方躺在襁褓里，挥舞着小手，奶声奶气地也不知道想要表达些什么。待到八寻把手伸过去，她立刻就抱住了手腕，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与八寻在一起的时候，这孩子似乎总是在笑着的。听着这笑声，八寻的心情不禁也变好了起来，她擦了擦眼角闪烁的泪光，又拿手指去戳对方的脸蛋：“小家伙啊小家伙……”

话音未落，那孩子却已“啊呜”一口咬住了她的指尖。当然，对方此时还没有长牙，与其说是咬，其实是在含着，感觉到微微的痒意，八寻笑了笑，又把手缩了回来。

“哇啊！”

“你还不乐意了……”

有点嫌弃地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指，八寻撇了撇嘴，又去戳了一下对方，“小家伙，你这么粘我，是因为我把你从山洞里面带回来，四舍五入算是救了你一命么？还是说只是单纯看我顺眼而已？”

“话说回来，听说小孩子能看见一些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在你的眼中，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人呢？男人、女人、好人、坏人，是杀人无算的刽子手，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瞎子……”

带着一点自嘲的轻笑声中，婴儿很有精神地呀呀叫着，与窗外的风声和鸟鸣相映成趣，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座孤岛，宁静而祥和。

“小家伙。”

某一刻，她忽然笑着叹了口气，仿佛放下了心里的某种纠结，继而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道，“我这辈子肯定是不会有自己的小孩了，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有和没有都无所谓，但现在既然碰巧有个机会……如何，你要来当我家的孩子么？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呀！呀！”

“说话就是答应了。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孩子了，叫妈……不对，应该是叫爸爸。”

“呀！”

“叫爸爸。来，跟我学，爸、爸——”明知这个年龄的婴儿根本还不会说话，八寻似乎是觉得这样很有趣似的，不停地纠正其发音。

突然，窗外探进来一个脑袋：“你叫我？”

“滚。”

一块豆饼飞掷而出。

舞衣应声而倒。

……

“我方才听武流说了，八寻施主，你决定要收养这个孩子了？”

当天傍晚，结束日课的次郎法师来到客房，听八寻三言两语说完了事情原委，身穿僧袍的女子微微一怔，话语之间倒是听不出太多的意外。

其实何止舞衣一个，关于给孩子取名乃至于最后的收养事项等等，次郎法师与初芽也有着类似的想法，只是这两人一个成熟，一个体贴，看出了八寻内心的纠结，故意没有提及，结果反而是舞衣直接戳穿了这层窗户纸，把问题摆到了台面上。

“对。”

八寻点了点头。

“如此也好。”

次郎法师闻言露出一个微笑，又低下头去，看了看正在自己怀里安静睡着的婴儿——这孩子虽然平时最黏八寻，只要睁眼看不见人就会哭闹个不停，但真正要让八寻抱着她的时候，反而又有点不甘不愿，天智姐妹亦然，唯独躺在次郎法师怀中才会露出满意的笑脸，睡得特别香甜。

拜此所赐，平日里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免多了不少，虽说次郎法师并不是多么健谈的性子，即使同处一室，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在自顾自做事，要么坐禅，要么看书，有时也会练习一下书法，或者保养她的那把朱红色长枪。

八寻同样在旁边做着自己的事情，双方没有太多的互动，气氛却并不显得尴尬难熬，相比起其他时候的热闹喧嚣，此刻这般淡如水的相处，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那么这孩子的名字……”次郎法师又问。

“关于这一点，我想了一下。法师大人觉得叫‘澪’如何？”

“澪？”

“毕竟我是在雨中遇见了这个孩子，人世的风雨，洗去了她之前尘，从今往后的人生，以此为名，最是契合不过。”八寻解释道。

“这样……嗯，确实是个好名字。”

次郎法师略作沉吟，赞同道。

“是吧是吧。”

八寻高兴地笑着，不知道是不是两人交谈的声音有点响了，那婴儿——如今已经有了新名字的小澪忽然咂了咂嘴，挪了诺身子，听见这动静，八寻忽的闭口不言，只将食指在嘴边轻轻一碰。

女子见状，也微微地笑了起来。

……

事情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因为突然多了一个养女，八寻原本计划的西国之旅只好暂时搁置，毕竟她自己居无定所是无所谓，却总不能背着一个襁褓四处游荡。

虽然前世也不是没看过那位推着婴儿车到处行侠仗义的“带子雄狼”，可拜一刀人家那是正经有血海深仇在身，迫于无奈才带着幼子亡命天涯，如今既然没有这个必要，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何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两辈子都没有照顾过婴幼儿，眼睛看不到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孩子饿了之后她没东西喂。俗话说得好，有奶就是娘，从这一点来说，八寻大概是一个很不称职的“母亲”了。

所幸这世上还有一种伟大的职业，名唤乳母。

为了不让孩子饿死，次郎法师特意托人请了一位经验老到的大娘过来，据说对方已经干了这一行将近二十年，经验丰富，值得信赖，不仅将小家伙喂得饱饱，平时在照顾孩子的各方各面，也都毫不藏私，言传身教，给八寻狠狠地恶补了一通相关知识，让后者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