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89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毕竟她脑子里那一堆堆的资料虽多,其中却没有什么是涉及到照料婴幼儿的——这实在不能怪她,想当年连女朋友都八竿子没一撇的人,上网冲浪的时候又怎么会专门跑去看这些东西呢?

这已经不是未雨绸缪的问题了,简直就是在石器时代捣鼓着要挖一个防空洞来应对核武器一样,纯属脑回路惊奇。

可惜这个“防空洞”偏偏还就是派上了用场,没奈何,只好努力现学。

另一方面,尽管小澪已经从吃百家饭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了别人家的养女,龙泰寺众僧态度依旧未变,每天有事没事各种挖空了心思想尽办法讨好小家伙,昊天甚至不惜为此向路过的杂耍艺人请教,学会了几招蹩脚的戏法,每次都能把小家伙逗得哈哈直笑,对此颇为得意。

宗俊和尚见了很不服气:“你这都是奇技淫巧,不值一哂……且看我的!”说罢拿过薙刀,当着小澪的面,虎虎生风地舞了一回。

他的武艺在整个龙泰寺都称得上出类拔萃,除了南溪大师之外,也就只比次郎法师稍逊一筹,要是换成其它懂行的见到这套刀法,肯定是大呼精彩,赞叹连连,但这一幕对小澪而言明显还太早了一点。

“哇啊啊——”小家伙嚎啕大哭。

“你看看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来来来,小施主,让和尚给你变个脸。”昊天把对方拨开凑了过去,两只手遮住了自己的大胖脸,小澪眨着双眼,哭声渐停。

“哇!”突然昊天和尚双手一收,翻眼吐舌,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哇啊啊啊!”

小家伙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这这这……”

两个罪魁祸首互相对望了一眼,没等他们想出解决办法,次郎法师早已循声而来,看到这一幕,先是温声细语哄好了小家伙,随即将襁褓交给随后来到的八寻,转过身来,脸色微沉:“二位师兄,跟我来一趟吧。”

“等等,次郎,你听我解释……”

“对对对,不对!别听他的,先听我解释!”

在人证物证确凿的情况下,辩解的言语显得是如此苍白无力,次郎法师也不说话,就是温和地笑着,这笑容却胜过千言万语,那边的两人逐渐不再说话,似乎是认命了一样,垂头丧气地跟着女子往道场去了。

八寻抱着襁褓,站在旁边一边凑热闹,一边有节奏地一颠一颠,哄着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澪“啊呜”一下,又是一口啃在了她的手腕上。

“喂!”

“呀,呀!”

“呀也没用,我告诉过你好几遍,不准这么做!之前没有牙齿的时候还好,现在都开始长牙了,再这么咬人我可就要生气了!”

“呀!”

哪怕八寻有意立起眉毛,用比较严肃的语气说话,小澪依然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挥着手臂,大有你强任你强,明月横山冈的意思。

哪怕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光从这笑声也能听出对方的有恃无恐,八寻努力酝酿了一下情绪,努力想要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可惜没有什么效果,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说的话没份量,待会再让法师大人教训你……”

“呀!”

“话说回来,算算时间,左卫门和右卫门他们两个这几天差不多也该从骏河过来了,不知道老先生有没有治好他的面瘫毛病……还有龙子,之前托人写了封信,寄去堺町,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

嘀嘀咕咕的声音中,她一只手抱着襁褓,一只手握着拐杖,转过身,一边听着道场那边传来的不可名状之声,一边慢悠悠地朝屋内走了过去。

天色正晚,夕阳西坠,黑夜即将到来,而几个时辰之后,又是日升月落,春上枝头……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身在其中或许会感觉每一天都很漫长,但若是蓦然回首,又会惊讶于时间的流逝竟是如此飞快。

恍如一池静水,偶尔也会荡漾起一圈圈涟漪。大多数的涟漪转瞬即逝,只是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有的时候,也难免会出现更为剧烈的波纹……那是千人、万人引起的动静。

时光如水,流水匆匆,永禄三年的初夏,一个消息从府中传出,如同插了翅膀的鸟儿一般飞向各地,无论是大国还是小国,武士还是平民,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无不震惊:

东海道的霸主,坐拥骏河、远江、三河百万石领地,源氏一门中最为有力的豪强大大名,今川治部大辅义元在经过多年的谋划与筹备之后,终于正式向麾下一众家臣发布了出兵的命令。

他的目标很简单,简单得让人胆战心惊——

上洛,勤王,取天下!

……

第九十九章 山雨欲来

日复一日,又是一年初夏时节。正是永禄三年,枝头新叶欲滴,樱花烂漫,田地里的麦子青青葱葱,风吹来时,就好像一片汹涌的海洋。

一道人影正快步行走在阡陌之间。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戴着斗笠,系着绑腿,一副旅人装扮,脸上留着稀稀拉拉的胡茬。他似乎对这一带颇为熟悉的样子,并未驻足,穿过麦田,一路往山上走去。

相比起山下村镇的喧闹,山里则要显得清净很多,没有人声,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如波浪般摇晃。男人推了推斗笠,轻车熟路又沿着山间小道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周边的树木被砍伐了一圈,腾出一片空地,建起了几间小屋。

他来到其中一间屋子面前,敲了敲门:“盲姑娘……盲姑娘,有你的信!”

等了一等,屋里没有回应,反倒是旁边传来“吱呀”一声,另一间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了,一个半大的小姑娘探出头来,望了望这边:“是谁……啊,原来是桑原先生。”

“初芽小姐。”这男人打了个招呼,又指了指面前的这间小屋,问道,“盲姑娘呢,莫非是出门了?”

“对,前脚才出去。”

“这样啊……真是不凑巧。”

男人叹了口气,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件,递了过去,“这封信是山本大人托我交给盲姑娘的,既然她不在家,信就先放在你这,请务必好好保管。我先走了。”

“好的。”初芽双手接过了信,点了点头,不过看着对方马上就要转身离开,又见到他斗笠底下的头发都被汗水沾得湿漉漉的,忍不住说道,“桑原先生,天气这么热,你不留下来休息一阵吗?不然喝口水也好。”

那男人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急事,需要赶紧回尾张。”

“急事?”

“没错,十万火急的要事。”说完这句话,男人把斗笠一拉,没有停留,急匆匆地走掉了。

初芽靠在门边,望着那背影很快消失不见,眨了眨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轻轻地哼了一声:“从甲州寄过来的信,山本大人,多半又是那个小琴写的……哼。”

字里行间,有着一股连小姑娘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微妙情绪。

她把信折了一折收好,用手扶着门板,有点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屋内——即使双腿的经脉已经大致恢复如初,但毕竟瘫痪多年,沉疴难愈,让她依旧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健步如飞。

话虽如此,初芽却并不觉得有多么失落。或许是身边就有一个身残心不残的榜样在,她对于这方面同样显得十分豁达,正如对方常常说的那样,“眼睛瞎了不打紧,还可以去拐杖探路慢慢地走;要是一个人的心瞎了,那才叫麻烦呢。”

小姑娘也是这么认为的。

自己的双腿不好使,无非是平时走路的时候要稍微慢上一点,天下之大,依然随处去得。

相反,很多人明明身体健康,腿脚灵敏,却一辈子都不曾见过高山与大海,也不曾感受过天空之广阔……他们虽然腿脚完好,却出不了远门,走不了远路,终此一生,只是在不停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打转,蹉跎光阴。

比起自己,这种人才更可怜呢!

正是因为有着这种想法,小姑娘才没有为自己的遭遇而叹息,即使生活中多多少少会出现不幸的事情,她的目光却几乎从不在这些坏事上都留,而是一个劲地望着远方,期待着好事的到来。

“算算时间,八寻姐姐应该快回来了……得先把饭做好,不然就要饿肚子了。”

嘴里一边嘀咕着,她一边在屋子里忙忙碌碌,烧起了火炉,将昨天左右卫门两兄弟送过来的蔬菜切了几切,放进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又洗过了手,在炉前坐下,一边守着火候,一边从旁边的地板上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着。

这是一本《十训抄》,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哪怕恭维也称不上好看,用舞衣的话来说,就是“狂风暴雨之后又被千军万马践踏过的萝卜地”,但初芽倒是一点毛病不挑,更是看得津津有味。只因为这本书是在她们姐……兄妹与次郎法师的帮助下,由八寻自己亲手誊写出来的。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又怎么能要求她字迹有多么工整呢?

顺带一提,八寻最初有些不愿意,后来大概是听了她们说的话:“小澪很快就要开始学习认字了,作为她的母亲,你难道不想让女儿第一个先记住你的笔迹吗?”

“但我的字肯定很难看……”

“多练练就好了。来,我教你。”

次郎法师拿出往日里教小孩子的气势,不由分说地推进了话题,同时凑上前去,将半个身体都靠在了八寻的背上——后者身形一僵,脸上本来还有些不情不愿的表情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如此,整个人更是莫名其妙地有了干劲:“好,来学吧!”

“……”

当时见到这一幕,初芽不知为何感觉心里有点不舒服,只是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直到今时今日,小姑娘依旧没弄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无论如何,以这件事作为契机,这辈子都没怎么摸过笔的八寻终于再一次写起了字,只是她对此不甚上心,没花太多时间练习,所以即使大半年过去,写出来的文字也仍然是歪歪斜斜,雨打浮萍,没什么进步。

反而是教她写字的这三人,已经从最开始的连蒙带猜,变得现在可以毫无障碍通读这片凄惨的“萝卜田”了。

这样下去,小澪以后该不会被带偏了吧……

偶尔想到这一点,初芽便忍不住忧心忡忡。

“话说回来……”

锅子里的蔬菜汤逐渐热闹了起来,她拿勺子撇了撇浮沫,目光却没有再次落回书上,而是随意地看向窗外。一旦进了夏季,太阳的光芒也变得热起来了,知了的叫声常常吵个不停,今天倒是静悄悄的。

就连这山间的知了,也已经是相处快两年的老邻居了——初芽心想。

她的人生至今为止其实也不过短短十数年,可若是回忆起来,不免又让人觉得十分充实。

最初父母尚在的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后来跟着兄长颠簸流离,相依为命,再到遇见大姊和南溪禅师,又结识了彦五郎、大藏他们……然后就是八寻姐姐的到来与离开,四年后的重逢,本以为只是稍纵即逝的短暂光阴,却因为小澪的出现而一直延续了下去。

在收养了小澪之后,可能是考虑到女子孤身一人,又带着一个婴儿,长期留在寺庙里会惹来闲言蜚语,尽管南溪禅师与一众僧人都让她不需要在意,只管住着,八寻仍是早早搬出龙泰寺,在附近的山里盖了间木屋,住了进去。

过没多久,旁边又多了两间木屋,天智姐妹商量过后,也都一起搬了过去,一来互相之间有个照应,再者,随着几人相处日久,逐渐熟悉了八寻的性格,得知她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靠谱,尤其在日常处世方面,或多或少会给人一种大咧咧的感觉,若是放着她独自一个人带孩子,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呢。

而虽说是住在山中,日常起居饮食,自然还是需要互帮互助。尤其是小澪还没断奶的那段时间,三个人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请乳母抚养,也是直到满周岁之后,牙齿逐渐长齐,可以慢慢吃一些别的食物,这才算是度过了最初的难关。

比起成年人,孩子的成长总是奇快无比,尤其是从刚出生到几岁大的这段时间,更是每天都有新的惊喜。仿佛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原本小小一只的婴儿就伸展了手脚,从爬到走,尽管还显得笨拙,却也已经能够迈开脚步,蹒跚往前。

那嘴里“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知何时也被含糊不清的吐字所取代。

“麻……麻!”

还记得小澪第一次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八寻虽然看上去好像若无其事,初芽却在对方眼角隐约觑见了一点泪光。当然,某人自己是肯定不会承认的,哪怕被揭穿了也还在嘴硬:“只是你眼花了而已!”

初芽一向大度,既然说是她眼花,那就当作是眼花好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澪的吐字渐渐清晰,开始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甚至能够用短句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对于这份成长,不止是八寻,初芽姐妹也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由衷地高兴。

而成长的也不只小澪一个。

在这两年间,初芽的身体与精神都在不断变得成熟,由于腿脚的关系,再加上自身的兴趣爱好,她并没有像兄长那样研习武艺,而是醉心于知识,年纪轻轻,已是满腹经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时常闪动着沉思的光辉。

至于舞衣,则是如同这个时代大多数的武士一般,把精力放在了兵法与武艺的修行上面,归根究底,她之所以女扮男装,以天智武流之名自称,也是因为曾经在父亲坟墓前发下过誓言,必定要以此身复兴天智家的地位与名声——比起女儿身,显然是男子的身份更容易达成这个目标。

虽说经过虎之卷事件后,舞衣已不再像当初那样急功近利,但作为其最亲近的妹妹,初芽比任何人都明白,对方只是将那份焦急藏在了心底,如猛虎般默默磨砺着爪牙,等待良机……

然而所谓的良机,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姐妹两人对此毫无头绪。

唯有时间,在等待中一天天地消磨了过去。

……

差不多正是蔬菜汤彻底煮滚的时候,远远传来了拐杖叩地的声音。过得片刻,八寻背着女孩,推门走进屋内,拿鼻子一嗅,还未说话,身后的小澪已是呀呀叫了起来:“菜菜,汤!烫!”

初芽起身帮着将小澪抱了下来,又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怎么样,卖出去了吗?”

“姑且是卖出去了。”

“卖了多少钱?”

“……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

“可以呀。”

“那我就不回答了。”八寻摇头苦笑,下一刻,身边的小澪却扯了扯初芽的衣袖,待到后者低下头去,小丫头就比划着手指,悄咪咪地手势示意。

初芽心领神会,笑而不语。

八寻这趟出门,却是到附近的町镇出售自己制作的木雕。这是她最近这段时间才有的兴趣爱好,不光是雕刻本身有意思,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锻炼手指和对于刀剑的掌控力,同时随着技艺逐渐进步,雕刻出来的作品也能够拿去卖钱补贴家用,可谓是一石三鸟。

只可惜现实总是不尽人意,虽然都是拿刀剑刻刻画画,但木头可比人的血肉难伺候多了,辛辛苦苦刻出来的几个雕像,拿去市场吆喝了半天,也没卖出去几文钱,属实丢脸得很。如今听初芽不再追问,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她却没有注意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旁边搞的小动作,只是放下拐杖,盘腿坐在了火炉旁边,又将旁边爬来爬去的小澪抱过来放在怀里:“武流兄还没回来吗?”

“没呢。他今天去下町找左卫门哥哥和右卫门哥哥练剑去了,说是午饭在那边解决,大概要到晚上才回来。”

“哦,去找阿左阿右了呀。”

说话的功夫,初芽已经替她盛了一碗米饭,又舀了几勺汤浇在饭上,八寻接过去,呼呼地吹了几口,摸索着用筷子夹起一片菜叶,送到了小澪嘴边,一边叮嘱道:“好好嚼碎了再咽下去。”

“好!”小澪奶声奶气地应着,一张嘴,把菜叶连着半个筷子都吃进了嘴里。

“张嘴。”

“唔唔唔!”小女孩摇头表示不愿意。

八寻稍微用力拔了一拔,谁知小澪咬得厉害,居然没拔出来,她又不敢太过使劲,只好叹了口气:“这个熊孩子……初芽,替我拿双新筷子过来吧。”

初芽笑眯眯地答应了一声,过得片刻,却没有按照她说的拿筷子过来,而是拿了个木勺子,从她的碗里连汤带饭地舀了一勺,递到了八寻嘴边:“来,张嘴。”

“你是不是喂错人了……”

“没有呀,来,八寻姐姐,张嘴,啊。”

“我自己能吃……”

“但你不是没有筷子嘛。”初芽眨了眨眼睛,有理有据地反驳道。与此同时,她又与八寻怀里的女孩儿交换了一个目光,小澪像叼奶嘴一样地叼着筷子尖,两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唉……”

短暂的僵持之后,八寻乖乖认命张嘴,让初芽把这一勺菜饭喂进了嘴里。小姑娘这才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转过来用同一个勺子往自己嘴里也送了一口。

“吃你自己的去!”

“别人碗里的东西吃起来更香一点。”